认识秦晖,最先感到震惊的是他读书的速度,在这方面,我一直以为我就相当厉害了,当年一本三百页的小说,三个小时可以读完,但后来误入学界,读学术文章和著作,速度才慢了下来。可秦晖不一样,记得最早跟他打交道,呈上我一篇文章,大约有两万多字,人家拿在手里,把文章贴在眼镜上,拉来拉去,一会儿工夫,看完了。你还别怀疑他应付,因为随后人家能跟你谈得头头是道。
接下来更大的震惊,是他对地理的熟悉。后来渐渐熟了,当他得知我在黑龙江混过的时候,就问我,具体在哪儿?“八五一一农场。”“哦,就是那个在密山、虎林和宝清三县交界的那个农场?”“啊,你去过?”“没有,但我查过这个地方。”一次受邀去法国,还没踏上那个他老人家一次都没去过的地方,接待人员就发现,原来他对那个地方,比自己还熟悉。秦晖说,他自幼喜欢看地图,赶巧,这个爱好我也有过,不过,没他爱得那样深,而且我的爱好,仅仅是纸上谈兵,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方,全蒙。但是秦晖不一样,记得一次在香港,晚上跟他一起打出租车回住所,居然一路走来,到了哪儿他都知道。明明我的眼睛比他好,可是我看到的景物,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可人家秦晖却能一一说出地名来,害得我一股无名妒火中烧,最后连车钱都不想付了。
秦晖口才好,一讲起来,滔滔不绝,让他讲一个半小时,他能讲三个半,谁邀请他演讲,都准赚不赔,这种便宜事,我就干过好几次。秦晖讲课,最大的特点是一个话题能讲上半天,第一,第二,第三,反过来,正过去。每个话题,都讲得特别明白,想要不听,根本没门儿,他那气势特足的大嗓门儿,跟农村里的大喇叭似的,把每个字顺着逻辑往里灌。我问过我的学生,他们很不争气,都说非常爱听。可是陕西电视台《开坛》节目的主持人跟我诉苦,谈话类节目不是讲课,话题要不断地变,可是无论她怎样打断秦晖的话题,另起一行,秦晖依然顽强地讲他的第一个话题的第二点,然后第三点,非讲透而后止。一次在香港中文大学,他和夫人金雁一起去的,两口子联袂登台,但这次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讲的不如夫人。机会来了,我等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一拥而上,大肆攻击,一时间竟然把个一向强悍的秦晖,打得晕头转向。
可惜,这样过瘾的机会实在太少。跟秦晖辩论,是个磨难,像我这样的,如果不拉上一支胡传魁的队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来助阵,根本没戏。看网上他和汪晖、温铁军两位重量级的大嘴辩论,以一敌二,居然也没落下风。余岂好辩乎,余不得已也。平时跟秦晖接触,发现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强悍,也不好辩,只要给他灌上两口酒——就两口,无论红、白、啤,立马让他没电,变得特别随和,特别温顺,说起话来格外中听,我真怀疑优秀如金雁者,是在他喝了酒之后给骗来的——未经证实。
秦晖眼神不好,但喜欢看。看书就不说了,那是他的生活,无论走到那里,名胜古迹,奇人遗事,必到必访,到哪儿都带架破相机,走哪儿拍哪儿,一点儿讲究都没有,抡起来就咔嚓一下。据他自己说,一位名记者告诉他,多拍必有好片,拍就是了。现在的数码相机,也给了他这种胡拍以最大的可能性,反正拍上一万张,总能蒙上一张好的。秦晖还喜欢自拍,一次一起在云南弥勒的温泉洗澡,晚上黑乎乎的,洗完出来,突然发现此公不见了,一找,只见人家在一个角落里摆姿势自拍呢,一会儿正身,一会儿侧身。
虽然在自己服务的学校很不受待见,到今天还不让他带博士,十五六年的资深教授,只评了个三级。但秦晖是学界大人物,没有人比他更睿智、更犀利,对中国的问题,剖析得更深,每个论点提出,都会引起社会的一阵悸动。不过,在我看来,他其实只是一个喜欢在海边拾贝的大男孩,一个记性好、兴趣广、什么都喜欢琢磨的顽童。社会海洋里各种五彩斑斓各式各样的贝壳,他都有兴趣去拣,如果他有机会的话,从不担心家里装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