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木心
他与她,从1945年开始,从四川到江苏,从江苏到台湾,互通了两百多封信。跨越时代浪潮,熬过黑暗岁月,他们的情意坚不可摧。不管是生死离别,还是时代剧变,这份爱依旧经久不竭。
他是著名逻辑学家、哲学家殷海光,是著名学者金岳霖的学生。而她,便是殷海光的挚爱——夏君璐。
殷海光曾说:“像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代和环境,没有饿死已算万幸。”可就是这样的人,让夏君璐心心念念一辈子。
图 | 殷海光先生
一
初次相见,他是最潇洒的军人,她是最热情的少女。
1945年日本投降后,殷海光跟着同为西南联大的好友夏君贤一起回重庆,并在夏家住下。到达夏家时,前来开门的是夏君贤的妹妹,即17岁的夏君璐。
“亲爱的,您记得吗?当我们相见的第一面,是我为您打开那大门,让您──及您的行李──走进门里。想得到吗?我是打开我心扉,从此以后您便走入我的心中,占据我整个的心灵,改变我的一生。我要抓紧您,永不让您飞去,离开如此这般爱您的人。”
——夏君璐致殷海光
这是夏君璐在后来写给殷海光的信,由此便可知晓,仅仅只是开门那一刹,她便已经对殷海光一见钟情了。
然而,刚开始,殷海光对夏君璐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特别热情好客,不仅自告奋勇提议带大家去爬山,还会经常向他请教诗词和绘画。期间,夏君璐还告诉殷海光,她同他一样,都喜欢李白的诗。
看着夏君璐和自己如此亲密,殷海光从来就没有想多过,一直当她为妹妹。殊不知,夏君璐那时的心思都是如何“拿下”殷海光的心,为此,她可是经常给殷海光写信。
在夏家住了7天后,殷海光便离开了,动身前往重庆上班。在他离开时,夏君璐还嘱托他要抽时间来家里做客。许是上天不忍让夏君璐等待,没过多久,夏家也搬到重庆住了。一到那,夏君璐马上就给殷海光写信告明自家地址,除此之外,她还在信中注明了他来的话会经过哪些地方。而且,为了怕殷海光没有来,她又补充写说家中有他的东西,请他一定要来做客。
信都写到这份上了,殷海光再怎么样,也会去夏家一趟。可这去的路上,殷海光也是很有心,不仅给夏君璐带了一本自己的译著《逻辑基本》,还顺带在路边捉了一只小兔子给她。夏君璐见殷海光两手满满,可乐乎了。
图 | 殷海光与夏君璐
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亲近,夏君璐写给殷海光的信中称呼也从“殷先生”慢慢变成“海光先生”,最后更是直接称呼他为“海光”。如此明显的喜欢,就算殷海光再怎么迟钝,也都看出来了。再加上,除了称呼变了之外,夏君璐写信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直接,不是直接说殷海光“一点也不关心,也不想念我”,便是直接“感谢上帝,有许多人爱护而敬爱您”。
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可夏君璐这攻势,估计是连层紗都没有。她曾对殷海光说:“我每发信给您,有如愚笨的学生交作文给先生看……但是我是厚皮脸。”
刚好,殷海光脸皮薄,一颗慢热的心很快就被夏君璐捕获且捂暖了。
然而,在听说夏君璐和殷海光谈恋爱后,明明很欣赏殷海光的夏父却表示反对,他对夏君璐说:“殷海光有思想有志气,人品学识也不错,只是性情孤僻,桀骜不驯,不易相处,过于忧国忧民,愤世嫉俗,感情上易走极端,况且他还比你大九岁。”
因此,在父母的反对下,夏君璐被送到湖北上学,与殷海光分隔两地。
但是,就算两人相隔千里,也影响不了彼此之间的爱意。夏君璐依旧如往常一般给殷海光写信,只不过有些许不同的是她那与日俱增的思念,她写道:“您会知道吗?在这静静的深夜里,我正在忆念着您,深深地忆念着您。”
于夏君璐而言,年龄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问题,这一切切阻碍,只会让她更加喜爱殷海光。
二
她的爱虽然热烈如火,却是细水流长的;而他的爱虽然平淡如水,但却足够深沉。
相差九岁,相隔两地,殷海光和夏君璐开启了鸿雁传书的爱情道路。这期间,两人还闹过不少笑话。
首先,在这漫漫笔谈恋爱的过程中,当属殷海光被吓得最多。毕竟,夏君璐的父亲只是反对两人恋爱,但不会讨厌殷海光,相反,他还是蛮看重殷海光的。因此,当夏父在南京国防部任职时,便经常叫殷海光去他家中谈论时事。
刚好有一次,夏父亲自跑到殷海光家里去聊天了。而这一聊,差一点就看到了殷海光和自家女儿的书信,这个“差一点”愣是把殷海光吓出了一声冷汗。若是夏父真瞧见了两人的书信,想必殷海光会当场“死机”。
其次,若是论起这恋爱过程谁最胆大?那肯定是夏君璐,也是她闹的笑话最多。
那时,夏君璐所就读的武汉圣希理达女子中学是不允许男女通信的,可胆大如她,怎会因此而禁锢住自己的满腔爱意。但谨慎如殷海光,为了不被人发现,殷海光特意用化名给夏君璐写信,还经常更换化名。
有一次,他便以“吴琪”之名给夏君璐寄了信,可不巧的是,这一次刚好他就暴露了,被夏君璐的同学们发现了。于是,他们给殷海光起了个绰号叫“无奇不有”,还经常逗弄夏君璐,窘得她赶忙写信给殷海光说:“不要再用化名来信了!”
当然,他们的爱情不单单只是有趣,还有着感动。
身为两人中最理智的一个,殷海光在谈恋爱时充分彰显了理性男人深沉的爱意,他曾说:“我崇尚理智,我总是用理智之闸把感情之水关住,尤其在我觉得虽然是好可是却不应该的时候。”
可就是这样一个崇尚理智的人,给了夏君璐许许多多的感动。
在一次圣诞节里,殷海光曾寄给夏君璐的一张圣诞卡片,卡片内页写了一连串英文,翻译成汉语便是:“我爱我们两人的小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你,只有我,我喜欢我们讨论的事情,这对我们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事情;我爱我们共享的美好时光,我幻想在空中建造城堡,并十分珍惜我们的梦想!”
当内敛的男人表达起爱意来,果然是让人招架不住的。这不,夏君璐看到这样一张卡片后,深受感动,看着那一个个英文字母拼凑起来的句子,她忍不住泪眼婆娑,这可是殷海光的爱意,是她最爱的人的表白。
就这样,从1948年到1950年,整整2年时间,他们都是靠书信来谈恋爱的,思念和爱意只增不减。
三
在动荡的年代里,他们的感情是最珍贵的财富,他们的书信是最温暖的存在。
圣诞节过后,殷海光和夏君璐的书信渐渐少了欢笑,多了忧虑。随着社会形势越来越不安,殷海光写信给夏君璐道:“我们正陷入一个大不幸时代,当然是快乐不起来的……不过,无论如何,您应该快乐一点。”
那时的殷海光,满心都在担忧国家存亡,可同时,他又不舍得让夏君璐难过,也不舍得让她有任何危险。只不过,夏君璐并没有那样的娇气,她在信里也曾说过:“只有目前不要失去了联络,总有办法。以后我们可以慢慢的决定。你死,我死,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永久的相爱。”
于夏君璐而言,没有什么比不能和殷海光在一起更痛苦的事情。
1949年,殷海光前往台湾,在动身之前,他便给夏君璐写了一封信说:“我想在台湾海边做栋小房屋,在那儿沉思,读书,写文,种园。至少还希望和您在一起在海边散步,眺望那遥远的海之境色。”
当时夏君璐看到信中内容时,还没有想着去和殷海光会合,毕竟她是想等到完成学业后再和他结婚然后一起生活。可混乱的时局并没有给予夏君璐机会,她的父亲在了解到她和殷海光仍在恋爱时,突然就想开了。眼看现在局势那么糟糕,夏父深觉自己无法保护夏君璐,于是便同意让她去台湾投靠殷海光。
面对与家人的离别,夏君璐理所当然的是不舍,但她也懂得父亲的一片好意,便也乖乖听话了。殷海光知晓此事后,特意寄来一枚金戒指和十元美金作为路费,并嘱咐她:“此次离家,不知何日可归,有纪念性的东西需要带走,必需物品须带走。不必需的东西要丢下,以免累人。”
戒指,是给予夏君璐的承诺,也是给予她父母的保证。而这一次离家,确实是夏君璐与父母的永别,未来的她,只能隔着海峡两岸,思念着至亲。
到达台湾后,夏君璐便考入台湾大学读书,而殷海光则在台湾大学教书,等待着她毕业。
1953年10月25日,殷海光和夏君璐终于结束8年恋爱长跑,在台湾结了婚。八年时间,从夏君璐主动追求,到两人结为伉俪,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可日后回想起来,又是让人倍觉温馨。晚年夏君璐回忆起这段时光时还说道:“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只是我非常喜欢他,只能拼命地追求。从四川追到江苏,从江苏追到台湾,终于在台湾和他结婚。”
她的全力以赴追求,换来了与他共度余生。
四
他们只想要做一对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妻,奈何世事难料。
婚后,殷海光仍在台湾大学教书,是学生们最喜爱的老师之一;而夏君璐则是温婉的贤内助,将家里一切大小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并为殷海光培育花草。待殷海光一下班,便可以回到两人温暖的小窝,享受最简单的幸福。
然而,暴风雨很快就到了。1960年,和殷海光同为《自由中国》的工作人员们接连遭遇不测,不是被暗杀,就是被逮捕。身为主笔,殷海光觉得自己也会被波及到,于是,他打算让夏君璐出国避难。听到这话后,夏君璐一下子就哭了,她不能接受两人要分开,殷海光是她生命的所有,她离不开。
拗不过夏君璐的性子,殷海光也只好让她陪伴着,两人一同面对风雨。
受“雷震案”的波及,殷海光的一切行为很快就遭到了“封锁”,他在那时曾发表声明说:“我们是撰稿人,对于我们自己写的文字,我们从来没有打算规避自己应负的言论责任。”正是因为这句豪言壮语,他的生活开始陷入了困境。
殷海光先是被台湾大学停职停薪,后又是自己的文章刊物被停办,没有任何机构敢请他写文章。就连196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哈耶克邀请殷海光去参加座谈会,台湾当局的工作人员都不给他去。无奈之下,殷海光只好申请赴美,可惜,这也行不通,申请失败,他只能继续在特务们的眼皮底下生活。
图 | 殷海光一家
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殷海光心情越来越不好,整天郁郁寡欢,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甚至还得了癌症,胃部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一下子,殷海光病倒在床,家里只能靠夏君璐扛着。
由于殷海光做完手术只能喝流质食物,夏君璐便在院子里种了一片小麦,自己耕种自己将麦草打成汁给殷海光喝。后来,夏君璐听说有一种治疗癌症的新药时,她赶紧就去买了。可她又担心新药会有副作用,于是便自己先吃了三个月,觉得没有问题后再给殷海光服用。
然而,新药虽然没有副作用,但也没有任何好作用。随着病情恶化,殷海光的体重急剧下降,体虚的他甚至不能自己走动。为了让殷海光每天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夏君璐日日抱着他去晒太阳,太阳落山后再将他抱回房间。晚上,夏君璐还在殷海光的床边搭了个小床,待他睡下后,她再躺下。
这样的日子久了之后,夏君璐偶尔也会很心累,她曾说:“有时候会想,不要醒过来就好了”。可如果她不醒过来,殷海光该怎么办?于是,出于对殷海光的强烈爱意,夏君璐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依旧早起为殷海光磨青汁,抱他晒太阳。日复一日,直至殷海光离世。
1969年9月16日,殷海光因胃癌晚期医治无效,享年50岁。在他离世后,夏君璐便带着女儿和年少时两人所写的那两百多封通信一同前往美国。辗转11年后,她才再次回来大陆,而那两百多封信,依旧随着她一起回来,一封未丢。
图 | 殷海光摄于故居书房中
后来,夏君璐将这些信拿出来,出版了《殷海光·夏君璐书信录》。这些信,这本书,记载了两人跨越异地,跨越战乱,跨越生死的恋情。那是他们的回忆,也是他们不朽的真爱象征。正如夏君璐和殷海光的女儿殷文丽所说:“假如诺贝尔有爱情奖,我觉得应该颁给我的父母。他们的真实、真诚、真情、真爱,令人动容。”
2013年11月20日,夏君璐在美国病逝,享年85岁。
纵使时代更替,阴阳相隔,只要有这本书在,有这些传达爱意的书信在,他们的爱情传奇就绝不会淹没在历史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