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你的样子》歌中所唱——
且行且慢行
□田易
资料片
依循常情,这些文字本不该我写。可雁唳霜天,倏忽一载,到了李刚周年祭日,只好奈之提笔,素笺寄怀了。
去年的老秋,面阳的草坪里,欣欣兮绽放出一小抔一小抔的嫩芽,以为又春暖花开了。猝然间晴日霹雳,冥神错路,挟李刚远行矣。用勇先的话说:茫茫然不知身安何处,经夜难眠。
诚得耀乔相伴,恍恍乎匆匆赴鹏城。一路心似钝刃来回地割。如是何以堪?会损神坏身的,会逼人老的。
在哈转乘之际,寒生霜凝,丽琴迎送,巨细不遗,倍至关照。耀乔的手机已显弱电,而众同窗微信频频,言之凄凄,语之切切。志军虽拟定行程,然身不由己,唯隔空遥寄,憾哉。
来到告别大厅,寻至文科班送的花圈。素菊团簇,卉瓣垂首,暗香浮动,似有万语千言,间或一声声叹息回旋。
告别大厅峣阙肃穆,一脉清音潺湲,聆听耳熟。过后,耀乔告知乃《鸿雁》也。不禁顿足,耳朵咋就这般不好使呢?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仪式的主持人,年轻,悼词平实。以往唁文的体例多以“魂兮归来”收束,呼唤之殷殷。《祝福》中的祥林嫂曾向读书人打听:人死后灵魂有无?早年的孔圣人则很烦这个问题,云:“不知生焉知死?”以此搪塞,难以较真,古今未辩。
李刚,魂兮归来。
该送别了,耀乔悲声:“哥们儿,再看你一眼吧。”衡之友侪,不啻于桃花千尺。李公子丹阳,而立有一,与我相拥:“您来送我父亲,他会走好的。”霎时,人瘫颓,脚虚空,心俱焚——李刚的路要比我长,更长,更斑斓。悲夫,人生无常,大道多歧,英才路短,一段我们相随相望的路才过四十一载,竟一下子到头了,没有想到年长的我,却目送李刚远行的背影。
走出殡仪馆,南中国的天阴沉,冷雨濡衣。桃李佳伟,业已华发;撑伞提囊,道统赓续。他备便餐饯行,一倾祭觞。
记得当年甫事舌耕,浑不晓高天厚土,于三尺讲台曾信口倡导“三气”,即:志气,骨气,才气。尤推重才气,乃立身之根本。倘提及才气,李刚不亏。
李刚有一支彩笔,非青眼有加,天资使然。一来笔下字好。一鳞半爪,棱角嶙峋,尽现功力,《同窗小集》以为证。二来笔下文好。早在读大三时他已于知名杂志《散文》上偶露峥嵘,名谓《彩虹》。虽为短制,但隽雅鲜活,当品诗赏画。今亦咀嚼之,心痕渐悟,人就在眼前灯花之畔。
人有了才气不外溢不行。李刚曾笑谈:年轻时务上麻将,到了周末多相约成局,点灯熬油,待次日晨归家时,肩扛一箱奶粉,顿解燃眉之急。
一日,京都相聚。李刚言:近期,偷空儿复读了《鲁迅文选》。迅翁的文章大多板着脸,要是没有《野草》《朝花夕拾》,当是少了地气,少了味道,少了温度。
接着,他又说:上高中时,您跟我们讲后主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愁,怎是个了得,大伙儿听了少年也识愁滋味,也上眉头,也上心头。现在想来,那愁,是老李家的,个中况味,只有后主方知咋回事儿。
闻罢,大骇,汗颜,腹笥丰盈,晚生可畏矣。李刚瞅我一瞥惊鸿不禁莞尔:“老师,见笑了,见笑了;酒嗑儿,纯酒嗑儿。”起身把盏仍柔如飞絮,执礼甚恭。
写到这里老眼昏花。湿意的恍惚中一捧青烟升起,拉长,再拉长。天上有天国吗?若有,早已繁星点点。李刚远行了,定是去了那里。那里有寥寥同窗,当会相携相拥相泣。在天国活回自己,可否?他或许依然格格不入。格格不入是好词语,是好个性,亦是好浓烈的别致。然“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实则难全。
那一年,秋日,京城。小博串联个饭局。李刚酒顺便灵牙利齿,嘎嘣溜脆,粲若编贝,欲与晓蔚夫婿查君舌战。查君书生,谦谦也,抿唇轻笑。进而撩哧苗洋,苗洋一哂,遂踱其身旁,与之比个儿。李刚悻悻,继而乜视勇先。勇先面薄,转头向我,共浮啤酒一大杯。于是,他胭脂脸,梗脖颈,耸半肩,绕桌而疾行……噫乎吁指点江山,嘲讽时弊,谈笑风生,尚无对手,忒难为人耶!
又一年,冬日,海口。酒潮了,李刚忆旧:他家房后种了几垄向日葵。其中一棵别扭,没朝日头,便硬给转了过去。结果呢?秆儿折了,断茬处渗出了血汁,色青绿。
李刚的家我去过,在佳南,位于农科所与肉联厂之间的空地,是用砖头堆砌的一座房舍。房顶苫油毡纸,“油”即沥青,显得很老。屋内家具斑驳,粗笨,多白茬儿。土炕铺人造革,擦得透亮,似有赭色的方格。他的父亲烧锅炉,母亲养鸡。
李刚的妹妹多娇,聪颖,随性,亦就读于兄之母校。她常挎上柳条篮子,装满鸡蛋,置于我办公桌上,说母亲让的,然后晃膀而去。同事盈室皆目目相觑,我则坦然,累日三载矣。
寒窗苦读时李刚及同好曾戏谑:“家贫。”家贫者,困窘也,粗茶淡饭,亦涵养了书生气。老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人,是会通透的。上世纪末,通透了的李刚绝然抽身,远离廊堂之案牍,弄潮于商界之江湖。他硬是伸出手来,与人生言和,以至披肝沥胆,贵得适志,艰辛玉成,执掌央企,慢说稻粱谋。
下笔揪心,笔下揪心,便翻读勇先的《李刚百日祭》。其语句结实,笔调敛抑。在勇先心中李刚念旧,古道热肠,是雪中抱薪的人。他编剧的《悬崖之上》李刚参加了首映式,立马报我以佳讯,力荐。适时,与妻观之,耳目一新,大撼,老脸泛光。抬望眼杏坛葱郁,佳二中才俊辈出,甚幸耳。
我乃酒徒,多次盘桓于京。李刚知我湘地后人,常引至湖南菜馆,搜点菜谱,满目香辣、色浓、味厚、鲜美;并斟“酒鬼”数盏,如坐春风。一回,酒酣,撂了,听说李刚给我门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今年九月风清气爽。众学子攒聚,共度教师节,且同声企盼要再过二十个。本人自然期许,恐实难如愿。唯望日后将绵延相庆。将进酒,为同窗之情长,为人生之不老。
一位前辈曾语我:只要人记得住你,你就是不朽的。此时,叩问自己,用余生去怀念一个人,时间够吗?
李刚远行,三百六十五天了。
李刚远行,周年复周年,且行且慢行。
记者: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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