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 | 官场

情感   2024-11-26 00:02   陕西  
                     




官 

文 | 刘震云       图 | 网络


县委书记到省城开会,就像生产小队长进了县城,没人管没人问。四个人住一间房子,吃饭到大食堂排队买菜。三天下来,个个嘴里淡出鸟来。皮县县委书记老周骂道:

“妈的,他们到县上来,咱们桌上桌下招待;咱们到他们这开个会,他们顿顿让咱们吃大锅菜!”

其它几个县委书记说:“就是!”

于是商量今天晚上不到大食堂吃饭,到外边饭馆里开荤。可到饭馆开荤牵涉到一个谁掏钱的问题,大家便说:

“抓闭抓阄谁抓着谁出钱!”

白净面皮的南咸县县委书记老胡就趴在铺上制阄。阄制了四组,酒一组,菜一组,肉丝面一组,鸡蛋汤一组。原想组多分些,大家分开抓,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可到一开抓,四个有字的全让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给抓住了。众人一片欢呼,金全礼将阄扔到窗外说:

“不算不算,这回不算!”

众人推着他出了门,乌江县县委书记老白说:

“不算,谁让你抓着了?你抓不着,跟我们吃个闲酒;你抓着,就该你出钱!”

晚十点,众人才从饭馆归来。正争论着今天的酒“上头不上头”,忽然发现带队来开会的地委书记陆洪武在宾馆门口站着,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众人说:

“陆书记,太熬寡得慌,到饭馆吃了一顿!”

这时皮县县委书记老周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向陆洪武说:

“还给你剩了几块鸡杂!”

这时陆洪武倒笑了,吃着鸡杂说:

“刚才省委组织部中部长找你们谈话,硬是一个人找不见!”

一听说申部长找大家谈话,大家刚下去的酒全醒了。各人回到房间洗了脚睡觉,躺到床上仍睡不安稳。各县县委书记怕省委组织部长,就像大队支书怕县委书记一样。小命一条,全在人家手里攥着。他们这个地区,缺额一个副专员,早就听说要从各县县委书记中提拔一个,但一个地区八个县,提哪个不提哪个?大家都弄不清。以前有过考察,现在省委组织部长找大家谈话,看来事情有了头绪。七八个人在一块吃酒,哪一个吃酒者能提为副专员?大家思来想去,都有些失眠,老周一个劲儿出去解手,老白不住地对着窗户咳嗽吐痰。第二天早晨起床,大家一起去洗脸,眼圈都有些发黑,相互间都有些不自然。

上午听新来的省委书记作报告,下午讨论。上午大家报告没听好,下午大家又没法讨论,省委组织部长开始一个一个叫出来个别谈话,被叫到地委书记陆洪武的房间。陆洪武住的比县委书记好一些,两个人一屋,带卫生间。一个个被叫去谈了话,出来头上都冒汗。其实谈话内容并不复杂,无非问问多大年龄,家庭情况,县里搞得如何,今后对工作有什么安排等等。原来大家都准备一套话应付部长,谁知一上阵全忘了,谈话显得局促、紧张,问一句答一句。离开陆洪武的房间,每个人都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羞愧和懊恼。

临到散会的前三天,事情似乎有了头绪。据说组织部长向省委书记作了汇报,给合以前干部考察的情况,并征求地委书记陆洪武的意见,准备提拔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为副专员。正好这天晚上省委开常委会,这个提议就在会上被通过了。然后组织部长就把这情况通知了地委书记陆洪武,说下个月省里就发文。县委书记们知道消息后,又都失了一夜眠。但表面上大家又似乎对这决定很高兴,又一次起哄让金全礼到街上饭馆里请客:

“老金,你升官了,可得他妈的请客!”

“这次可不给你抓阄!”

金全礼谦虚脱:“我升什么官,我升什么官,文件呢?”

大家又说:“别装孙子,这套事谁还不懂,请客请客!”

于是金全礼又到街上饭馆请客。可真到请客,到饭馆去的人,就没有上次抓阄去得齐。老周没去,老白没去,老胡也没有去。到饭馆去的,只有筑县县委书记老丛等三个人。饭桌上一清冷,大家便都不自然。老丛与金全礼过去一块搞过“四清”,两人关系不错,这时劝金全礼说:

“老金,你不要在意,今晚上老周他们临时有事!”

金全礼说:“老丛,咱俩是老朋友,我知道我这次提升,打击了大家的积极性。”

老丛说:“不要这样说,大家受党培养多年,心胸不会这么狭窄!”

金全礼有些愤怒:“怎么不狭窄?酒菜都摆好,人还不来,这不是给我闹难看?大家伙计多年,以前大家到我们县上,没有亏待过大家!再说,这次提升也不是我要提升,是省里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说实话,这个副专员,我还不想干呢!县里什么没有?小车、宾馆,一样不比地区差!在县里是正的,来到地区是副的,说不定要受多少气!谁想当谁当,我让给你们还不行吗?”

老丛劝道:“老金,不要闹意气,以后大家还要搁伙计!”

这时金全礼说:“我也不是生气,我也知道,大家都辛辛苦苦多少年,工作也不比我少干,我这一升,大家心里有些难受!”

老丛说:“就是难受,也是白难受,他还能改了省委的决定不成!”

这时其他两个县委书记说:“喝酒,喝酒!”

散了酒,金全礼和老丛等回到宾馆,又碰到老周、老胡、老白等人。金全礼还有些气呼呼的,倒是老周等人为没有赴金全礼的宴而有些不自然,反倒来主动与金全礼说话。一阵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老周等人对金全礼感到不自然,并不全因为没有赴他的宴,而是在金全礼和老丛等人在饭馆里愤怒时,他们又得到一条消息:金全礼所以能提副专员,是因为他和新到任的省委书记许年华有关系,他们以前是老同学。大家得到这个消息,都松了一口气。人家既然有这样的关系,和省委书记是同学,提个副专员也是应该的。假如老周老胡和省委书记是同学,提副专员时,老周老胡也能提上去。这样一想,也就想通了,就觉得不该与金全礼闹意气。何况人家已经提上去了,再闹有什么用?平时相处,老金这人还是不错的。于是金全礼回来,他们都与他说话,一场误会也就过去了。金全礼见老周他们改正了态度,也就没和他们再计较,反倒怪自己刚才发火太小家子气。自已副专员都提上去,人家一时不满也是允许的。于是也不再生气,房间又恢复到了抓阄吃馆子时的气氛。倒是在熄灯时,老胡穿着大裤衩去拉灯绳,说:

“老金,你以后成了咱们的领导,咱们先说好,你可别在咱们这些弟兄面前摆牛;你啥时摆牛,咱啥时给你顶回去!”

其他几个人说:“对,对,给他顶回去!到咱们县上,让他吃‘四菜一汤’!”

金全礼说:“xx巴一个副专员,牛还能牛到哪里去?到县上不让吃饭,他照样得下馆子!”

大家哄笑:“对,对,摆牛让他下馆子!”

临散会那天,各县来车接人。大家握手告别,相邀别人到自己县上来玩,然后各自跨上了各自的车。这时老周见来接金全礼的是一辆破“上海”,便指着自己的“蓝鸟”说:

“老金,上我的车,给你送回去!”

于是金全礼就让自己的车先回县上,跨上了老周的车。车先路过老周的县,老周让车直接开到宾馆,弄了一个火锅,几只螃蟹,一盆鳖汤,开了一瓶“五粮液”,吃完,才让司机把金全礼送了回去。

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许年华,和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并不是老同学。两人只是十年前的老相识。那时金全礼在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许年华在另一省的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两人在去大寨参观时,碰到了一起,晚上住在一间屋子里。许年华爱喝点酒,金全礼也爱喝点酒,两人爱喝酒又量都不大,所以脾气相投,在一起混得不错。两人白天跟人参观,晚上一起下馆于喝酒,你要掏钱,我也要掏钱,弄得两个人都挺激动、一次许年华喝醉了,回到宿舍出了酒,金全礼披衣眼起床,撮回一簸箕煤渣给扫了扫。那时两人还都年轻,晚上躺在一起,无话不谈,相互问对方县上有没有漂亮女子,何时到那里去,得给拨一个“指标”等等。在一起厮混十来天,两人有了感情,分别时握手,两人都想冒泪,互邀对方一定到自己县上来。可自分别后,两人就断了音信。既不在一个省,又不在一个地区,哪能到对方县上去?没想到十年过后,许年华又出现了,一了混得这么好,从一个县委副书记,混到了省级干部,又正好调到金全礼这个省当第一书记。以前金全礼也从报纸见过许年华的名字,见他成了某省的计委主任、农委主任、省委秘书长、副省长、省委常委、省长,但他不相信是自己在大寨结识的那个许年华,天下重名的多了。直到这次到省里开会,到省委礼堂去听省委第一书记作报告,金全礼才知道那个许年华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现在调到了自己省里当书记。除了脸胖了,腰口粗了,头发白了,其它都没有变。但听他一讲话,金全礼又觉得他变了。乖乖,一套、一套的,不要稿讲了四个小时,上知中央,下知行政自然村,动不动还国际大循环,哪里还是那个一块谈女人的许年华?相比较之下,金全礼觉得自己进步太慢了。这个慢倒不是说十年间自己仅由县委副书记升为正书记,而是说自己的知识和领导水平跟人家差远了。所以散会以后,金全礼本想上去找老朋友叙旧,可迈了几步又随众人出了礼堂。见面说什么呢?人家周围困了那么多省级干部,自己凑上去算干什么?倒为自己刚才起出想叙旧的念头而脸红。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家许年华并没有忘记他,还记着他的名字,一到这省里来,就暗中帮了他的忙,把他由县委书记提为副专员。如果不是许年华从中帮忙,自己怎么能提副专员?比能力,老周、老胡、老白也不比他差,人家县上搞得也不坏,为什么提他不提人家?这个许年华真了不起,人家当了省委书记,什么人不认识?可他竟还记着十年前的一块喝过酒的朋友。这样讲情谊的人,别说在省级干部里,就是在普通市民里,也不多见呀!这个老许了不起,中央有眼,提他当省委书记。虽然这次开会金全礼没有与许年华会面,但他从心里,已经把许年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以后再见到许年华,金全礼也不准备再以老朋友的身份见面,而要真正心服口服地拿出下级的样子,尊重人家,让人家作指示。平时呢,绝不对别人乱吹自己和省委书记关系如何如何,像有些人那么肤浅,动不动就打“认识×××”的牌。如果有谁问起认不认识许年华,自己也一定要说:“听他作过报告!”这样对自己也好,显得谦虚谨慎,也维护人家许年华的声誉。当了副专员以后,埋头干好工作,不辜负党的培养,孩子老婆先不从县上带过去,全力以赴干好工作,干出个样子让人看看。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金全礼就到了自己的县城。他这个县与老周老胡的县比较,是个穷县。县城路灯不全,下水道是两条明沟,街道上到处是甘蔗皮,明沟里常浮着两头小死猪。过去金全礼看到县城常常心烦,现在要离开这个县了,又感到它分外可爱。虽然夜一片漆黑,但灯光星星点点,看着也不错。毕竟在这里战斗了十来年。车一进县城,他吩咐老周的司机把自己先送到宾馆。到了宾馆,他让服务员开了一个房间洗澡。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赶到了,向他汇报工作。金全礼先让办公室主任送老周司机两条烟,打发他回去,然后边在卫生间洗澡,边听办公室主任在外边汇报工作。汇报工作,也无非是他离开这几天县上都发生些什么。汇报到最后,办公室主任试试探探地说:

“金书记,现在县里还有一个传闻!”

金全礼说:“他们又传什么?”

办公室主任说:“都说您要离开我们,到地区去工作了!”

金全礼这时披着毛巾被从卫生间出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谁说让我到专里工作?你们想赶我走吗?”

办公室主任笑了,给金全礼递过一杯热茶:“金书记,您到专里工作当然是好事,但县上的干部群众,都舍不得您离开呢!”

这时服务员给金全礼端来一碗面条。金全礼吃着面条,办公室主任在桌子对面又说:

“金书记,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问:“什么事?”

办公室主任说:“县上明天要开各乡乡长会!”

一听说县上要开乡长会,金全礼的心情受到影响,皱了皱眉,将挑面条的筷子扔到了桌子上。在这个县上,金全礼与县长小毛不大对付。县长小毛是一个新提拔两年的年轻干部,当时社会上正强调“年轻化、知识化”,他有文凭,就提上来了。小毛过去表现不错,但上来以后,便有些少年得志的样子。县里开会也好,上边来人他汇报工作也好,口气都很大,似乎他要几天之内使县里变个样。有时地委书记陆洪武来,本来该金全礼汇报工作,小毛常常打断金全礼的话头,插言插语的,似乎比金全礼还高明。这使金全礼很不愉快,这个县到底谁是第一把手?你上来才几天?我当县级干部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渐渐金全礼就对小毛产生浮躁、华而不实的印象。小毛呢,就说金全礼顽固保守、思想僵化、不思进取。一次金全礼听人说,小毛在一次酒桌上,对一帮“少壮派”说:

“这个县的班子得更替,不更替春宫搞不好!”

金全礼听说后,气得摔了一只杯子:

“这个县委书记让他来当嘛!他当春宫不就搞好了?这么说省里地里无眼,继续让我在这祸害百姓!他比省委地委的领导还有水平,他怎么不去中央工作呢!”

当然,一开始两个人的矛盾,只是局限于背后,背后相互发发牢骚,矛盾并不见面,到了县上开会,主席台上一坐,两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金全礼讲话,总要说:

“刚才毛县长说的,我全同意。我再补充几点……”

小毛也说:

“刚才金书记说的,非常对,非常必要,我们回去要贯彻执行!”

但后来不行了,渐渐矛盾有些公开化。一次县委这边开会,通知小毛参加,小毛没来,陪省里来的一位处长下去转去了。金全礼见小毛这样无礼,起了愤怒:

“他还是不是党员了?县委开会他不参加,陪人下去转,副县长就不能陪了?他年纪轻轻,倒知道走上层路线了!”

接着又赌气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看他除了和毛主席一个姓,别的看不出有什么大本事!”

后来这话传到小毛耳朵里,小毛就很不高兴。下次县委开会,他又故意没参加。金全礼见小毛如此无礼,就以牙还牙,以后政府那边开会,请他去讲话,他也不参加,说:

“我就不去了,由毛县长讲讲就行了,现在不是提倡党政分开嘛!”

渐渐这在县里成了习惯,开乡党委书记会,小毛不参加;开乡长会,金全礼不参加。所以当县委办公室主任向他汇报县上要开乡长会时,金全礼就有些不愉快,皱了皱眉,将挑起的面条又扔到了碗里,向办公室主任说:

“他开会就开呗,你向我说这些干什么!”

办公室主任忙说:“当然,金书记,要照往常,他们那院开会,我不会理他!但这次……这次毛县长亲自坐车到县委这边来,说金书记从省里一回来,就让告诉他,他请您到会上讲话……所以,我想问问您,您现在回来了,告不告诉他?”

金全礼果断地说:“不告诉他!明天给我安排车,我到大春庄去看看那里的群众。他开他的会,我到群众中去!”

办公室主任忙说:“好,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安排车!”

从宾馆出来,金全礼还自言自语说:“你开你的会,我就不参加!”接着又生出一股豪情,你小毛目中无人,看我不起,现在让实践检验,党到底信任谁;你小毛那么大能耐,怎么不提你当副专员?我老金没本事,党怎么看得起我?你还别狂妄过头,我到专里以后,咱们就成了一条线了,我正好管着你,看你能怎么样!我再到春宫来,你就得向我汇报工作,你孙猴子不是有本事吗?以后你就在我的手心里折腾吧!

这样想着,金全礼顺着街道向家里走去。十来天没见老婆孩子了,得赶回去看看。正走着,一辆“上海——桑塔那”迎头开来,在他面前“吱”一下站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正是小毛。小毛穿一身他常穿的西服,头上压一顶鸭舌帽,冲着金全礼打招呼:

“金书记,您回来了?”

小毛叫了一声“金书记”,令金全礼有些吃惊。小毛刚上台时,对金全礼毕恭毕敬,开口闭口“金书记”,后来看不起金全礼,与金全礼有矛盾以后,开始叫“老金”,现在又突然叫“金书记”,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这时小毛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金书记,刚才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讲您回来了,我就赶紧过来!”

金全礼毕竟是多年的老干部,肚子里有些涵养,便笑着说:

“我就是说到你家里去找你!”

小毛听了这话心里也很高兴,说:

“上车!到我家去!我那还有一瓶‘古井’!”

金全礼只好上车。到了小毛家,小毛让老婆搞了几个菜,两人就喝起了“古井”。酒过三杯,小毛说:

“金书记,明天开乡长会,想请您去讲一讲!”

金全礼虽然吃了酒,但心里并不糊涂,还知道原则界限在哪里,就说:

“不必不必,由你讲一讲就行了,我十来天不在县里,对情况不熟悉!”

小毛说:“金书记,您得去讲一讲,出去十来天,哪会对情况不熟悉?再说,还想请您讲一讲这次省里开会的精神!”

金全礼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停两天我还想开个乡党委书记会,给他们也传达一下!”

小毛说:“这样好了,乡长会推一天,等一等,索性乡党委书记乡长一块开算了!”

金全礼说:“大锅烩不大好吧?”

小毛说:“怎么不好!”

接着拿起电话,要通政府办公室,对着话筒说:

“赶快向各乡发个通知,乡长会向后推一天!”

放下电话,又给金全礼倒酒。边倒边说:

“金书记,我想向您说句话!”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小毛说:“金书记,我听说了,您马上要离开春宫了!我与您搁了三年伙计,说实话,从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由于我年轻不懂事,过去没到过这个岗位上,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过去我没有意识到,前两天听说您要走,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金书记,我年轻,以前做得不恰当的地方,您得原谅我!”

金全礼一听小毛这么说话,心里顿时又热乎乎。小毛以前可没有这么说过话,于是心里又有些感动。一感动,心情开朗起来,也博大起来。自己也是,副专员都当上了,何必与一个年轻人计较!年轻人刚上台,难免心高气盛,自己没有及时帮助他,也有责任。接着又想起省委书记许年华,看人家的胸怀,过去十来年还能记住一个偶然碰到的朋友,自己却对事情斤斤计较。于是喝下这杯酒说:

“毛县长,可别这样说,咱们在一起,配合得还是不错的!”

小毛说:“叫我小毛!”

金全礼这时笑了:“好,小毛,即使以前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责任也在我,我年长一些!”

小毛诚恳地点头:“怪我怪我!”

接着小毛拿起电话递给金全礼:“那你向县委办公室说句话!”

到了这时候,金全礼只好让总机接通县委办公室,对办公室主任说:

“向各乡发个通知,后天开乡党委书记会!”

小毛“哈哈”笑了:“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会上您主讲,我敲边鼓!”

金全礼说:“一起讲,一起讲!”

到了后天,县上开乡党委书记乡长会。主席台上,小毛主持会议,敲了敲麦克风,让大家安静。等大家安静下来,对着话筒说:

“同志们,今天开会,有两项任务,一是听金书记给大家传达省委会议精神;另一项呢。欢送金专员,他停几天就要离开春宫了!金专员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做出很大贡献,他对咱们春宫,也是有感情的!我们盼望他到专区以后,能经常回到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我们春宫八十万人民,是欢迎他的!现在请金书记给大家讲话!”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金全礼听着这掌声,听着小毛一席话,心里是很感动的。于是很带感情地站起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又长时间鼓掌。等掌声息了,金全礼才开始讲话,向大家传达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的讲话精神。

等散会后,金全礼坐自己的车回家,心里还暖呼呼的。对坐在司机旁边的县委办公室主任说,春宫各级干部还是不错的,不管以前他批评过的,没批评过的,他都有感情。最后又说:

“小毛这人也不错!”

这时办公室主任说:

“金书记,我说一句话,您别批评我!”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办公室主任说:“县委的同志都说,让您别上小毛的当!他这个人,以前您不了解吗?他现在所以对您这么好,并不是为了别的,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是他看您当了副专员,二是他想接您的班,当县里第一把手!您要是不当副专员,是退居二线,看他开会理不理您!”

金全礼吃了一惊,接着背上飕飕地起冷气。可不,办公室主任说得也有道理。接着马上又觉得刚才的隆重场面有些贬值,心上又有些心灰意懒。但他却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把毛县长说成了什么人!我不信这些,大家都是党的人,要以诚相待,哪里那么多小心眼!亏你还是县委常委,说出这样没原则的话!”

办公室主任委屈地说:“我知道您就不信!”

金全礼到专里上任已经一个月了。刚来时,金全礼还是很兴头的。由县委书记升为副专员,毕竟是好事。老婆孩子都高兴。老婆那天正在牙疼,一听到这消息,牙立即就不疼了。春宫县干部群众对他也有感情的。虽然小毛是否在搞阴谋还断不定,但大多数人是好的。在他上任那天,许多人都到县委大院送行,围着他的小车不让开,有的女同志还落了泪。所以金全礼离开春宫县时,是决心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干好这个副专员的。可他到任一个月后,又渐渐感到干好这个副专员决非易事。

首先,他不习惯这里的工作方法。过去他当县委书记时,爱开着车在县里到处乱转,现在当了副专员,就不能整天乱转了,每天得到行署大楼去上班,坐在那里批改文件。一次地委书记陆洪武转到他这个办公室,问:

“怎么样老金,到这里习惯吗?”

金全礼诚实地说:“陆书记,不习惯,憋屈死我了!”

陆洪武“哈哈”笑了:“憋憋就习惯了!”

再有,金全礼过去在县里是第一把手,大家都看他说话,现在来到专里不行了,你是副专员,上边有专员,有地委书记,你办什么事,就得先请示别人。这个请示别人,他好多年不会了,现在要重新学习。好在地委书记陆洪武他熟悉,专员吴老是个和善的老头,还好相处。但遇事总要请示别人,自己做不了半点主,心里总有点窝囊,于是心里感叹这个副专员升得没多大意思,简直是“明升暗降”。

生活上也有诸多不方便。金全礼有这样一个习惯,有事没事爱洗个澡,让身子在热水里泡一泡。过去在县里时,他想洗澡,就到县宾馆去让服务员放水。现在到专里,想泡就没那么容易。地区当然也有宾馆,比县里的还高级,但现在的中国,什么都他妈的认正的,像金全礼这样的副地级干部,退下的没退下的,有几十个,几十个轮流去泡澡,宾馆就受不了。一次,金全礼还像在县里一样去宾馆泡澡,让服务员放水,服务员竟说:

“没水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怎么会没水?”

服务员说:“锅炉房不烧,怎么会有水?”

金全礼看服务员这么跟他说话,气得两腿发抖,禁不住问:

“你知道我是谁?”

服务员斜了他一眼:“不就是金副专员吗?就是吴专员来,没水也是没水!”

如果是在县里,金全礼马上会说:“把经理给我叫来!让这个服务员滚蛋,让锅炉房烧水!”现在在专里,金全礼就不好这么说,说了也不定顶用,还显得有失自己的身份。于是就忍了忍,叹了口气,到街上大澡堂去泡澡。

还有吃饭。过去在县里,他三天两头陪人,桌上桌下的,什么吃不到?现在到了专里,家属还没搬来,每天就得到食堂去排队买饭,有点像到省城开会一样。省里倒是常常来人,但那有地委书记或专员陪同,他很少能到桌子前。一个月下来,嘴里又淡出鸟来。一次实在憋不住,只好到街上饭馆里去喝了一场。还有一次是到筑县去,由老丛招待一顿。老丛这个人不错,他一到筑县,老丛就到了,向他汇报工作。工作汇报完,老丛问:

“金专员,中午吃什么?”

金全礼说:“啥好吃啥,专里呆了一个月,嘴里淡出鸟来!”

还有坐车,也没有在县里方便。在县里他有一部专车,想到哪到哪,想啥时走啥时走,来到地区后,地区除了地委书记、专员有专车,其它副职都是由机关统一派车,啥时用啥时要。虽然啥时要啥时有车,但总要向人家张口,车坐得也不固定,一会“蓝鸟”,一会伏尔加,一会上海,一会小拉达,没个稳固的感觉。坐在那车上,总有些不安稳。过去在县里坐车,想停哪停哪儿,现在对司机说话,就有些不大气足。

但这些还不是令金全礼最不舒心的。令金全礼最不舒心的,是来到专里以后,专里对他的工作安排。本来他来专里时,陆洪武和专员吴老对他谈是分管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这一套工作金全礼比较熟悉,当时还比较满意。但来到专里以后,他碰到另外一个副专员陈二代,开始与他为难。这个陈二代是个个子低矮、鼻孔冲天的家伙,仗着以前在省委组织部干过,目中无人,很是霸道。比如,地区副职没有专车,他却能霸着一辆“皇冠”自己用。由于他车牌号码尾数是“250”,于是大家背后便叫他“二百五”。这“二百五”见金全礼刚从县里提上来,就没把金全礼放到眼里。本来“二百五”分管纪检和计划生育,他“二百五”管这些工作也很合适,但他在金全礼到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自己不管纪检和计划生育了,他要管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他霸道惯了,陆洪武与吴老也让他三分,于是就又让金全礼和“二百五”调换工作。这一调换,令金全礼心里很不是滋味。乡镇企业、市政建设多好,明面上的工作,容易抓出成绩;而纪检和计划生育,尽是得罪人的事。这不是明欺负人吗?于是金全礼对陆洪武说:

“陆书记,我不管纪检和计划生育,我还要管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

陆洪武说:“算了老金,抓什么工作不一样,他老陈就那个样子,别跟他计较!”

金全礼委屈地说:“抓什么我倒不在乎,他老陈不该这么欺负人!要这样,我不如还回到县上去!”

陆洪武说:“算了算了,看在我的面上,干吧!”

于是金全礼就抓纪检和计划生育。

疙疙瘩瘩过了一个月,金全礼渐渐习惯了。纪检和计划生育工作渐渐熟悉,工作上了路。坐办公室也开始习惯了,反倒觉得以前整天往下跑累得慌。现在晚上下班没事,还可以到电影院看电影。坐车也习惯了,管它什么车,反正四个轱辘会转就行了。吃饭熬寡得慌,可以到饭馆或下到附近县。泡澡问题也有了出路,政府贷有一个旅游局办的宾馆,那里的经理老家是春宫县的,对他这个副专员还毕恭毕敬,想泡澡可以到那里去。“二百五”呢,见金全礼接替了他的工作,见面又与他正常说话,也从心里佩服他有肚量,有一次又听说他与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是老朋友,也从心里开始让他三分。有次省计委主任来,“二百五”陪客,还主动将金全礼拉了去。

环境、人渐渐熟悉,各方面就有了回旋余地。金全礼心情开始舒畅起来。心情一舒畅,便又觉得当副专员还是比当县委书记好。过去人家喊“书记”,现在人家喊“专员”;过去到其它县上去,与人家平起平坐,现在去,就成了他们的上级,还是有优越感的。一次春宫县小毛到地区来开会,还专门来看他,从车上卸下一筐大苹果,让他没事时吃。金全礼一个人吃着苹果,心里也挺怡然自得,甚至从心里还原谅了小毛。所以在开地委书记专员会,确定春宫县新的县委书记时,陆洪武提议小毛接班,大家举手时,他金全礼也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就让小毛当上了县委书记。

省委办公厅来了一个电话,说过两天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要到这个地区来视察工作。因为许年华到省里时间不长,到这个地区又是第一次,地委书记陆洪武、专员吴老对许年华又不熟悉,所以得知这消息后,显得有些紧张。地委办公室、行署办公室两套班子都跟着紧张起来,开始给书记和专员准备汇报材料。

金全礼是在第二天得知这消息的。得知消息后,心情有些兴奋。十年前的朋友,终于要相会了。于是赶紧跑到旅游局的宾馆去泡澡、刮脸、洗自己的衣服。洗着衣服,又想到现在人家成了省委第一书记,讲话又那么有水平,所以又显得有些紧张,忙扔下衣服,跑到办公室加班,想些许年华会问的题目,在纸头上准备答案。又想到许年华到地区来,一定是陆洪武、吴老陪伴,这么多副书记、副专员不一定能到跟前,届时不让副职陪同,自己不白准备了?又觉得自己的紧张有些好笑。正在这时,地委书记陆洪武推门进来,说:

“老金,明天年华同志就要来了,你跟他是老朋友,咱们一块见他!”

金全礼听到让他见许年华,心里又高兴起来,但又谦虚地说:

“由你们陪着,我就不见了吧!”

陆洪武说:“要见,要见,老朋友了,怎么能不见?再说,年华同志我不太熟,你在身边也好。”

这时金全礼似乎有些得意,但又谦虚地说:

“其实年华同志挺平易近人的!”

陆洪武说:“是吗?看他在省委作报告,不苟言笑的样子!”

金全礼说:“怎么不笑,那场合不同罢了!”

陆洪武连连点头:“对,对,场合不同!就是不知道他到这里要问些什么问题!”

金全礼说:“无非农业、工业、乡镇企业,大不了还有精神文明,还能问到哪里去?”

陆洪武说:“这几方面倒是让办公室给准备了。就怕他一问问到个偏地方,咱们答不上来,闹得冷了场,就不好了。”

金全礼说:“不会,他刚到省里,不会给下边的同志出难题!”

陆洪武说:“你说得对,我再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有几个数字,我让他们再到统计局核实核实!”

说完,就匆匆走了。

陆洪武走后,金全礼也继续进行开了自己的笔头准备。他除了要准备陆洪武那些问题,还得准备些个人情况,防止他到时候问到。

第二天上午,地委、行署一班人,开始在宾馆等候。先是让办公室给省委办公厅打了一个电话,问许书记动身了没有,回答说八点准时动了身。从省城到这里,车子要跑两个小时,所以一到九点半,大家都紧张起来。这时陆洪武又找到金全礼问:

“老金,年华同志有些什么习惯?”

金全礼说:“您指的是什么?”

陆洪武说:“譬如讲,爱喝酒不爱,吃饭讲究不讲究。你说,是让食堂复杂一点呢,还是简单一点?”

看着陆洪武为难的样子,金全礼心里有些感动,就对陆洪武说:

“其实他这人挺好交的,没有那么多毛病!”

陆洪武说:“不是头一次不熟悉嘛!这样吧老金,你与他是老相识,到时候悄悄问问他。他要是接近群众呢,咱们就复杂一点;他要是坚持‘四菜一汤’,咱就弄‘四菜一汤’!你不知道,上次马省长到曲阳地区,地区弄了一桌菜,老头子本来爱吃,这次却突然清廉了,指着桌子骂了一顿,要吃‘四菜一汤’,把曲阳的同志弄得好下不来台!”

金全礼说:“行,行,到时我问问他!”

陆洪武说:“这样就行了,我让食堂准备两套饭,到时候他要那套,咱上哪套!”

接着跑向食堂。

陆洪武一跑食堂,金全礼心里又发了毛。乖乖,一个大担子就这样落到了他头上。这都怪自己吹了大话。他与许年华也十来年没见面,谁知到时候当问不当问呢?

到了十点,大家都聚到宾馆门口,准备迎接车队。可到了十点半,大路尽头还不见车影。等候的人都焦急起来。到了十一点,车子还没有来,大家更加焦急。这时吴老对陆洪武说:

“别是路上拐了弯,在哪个县打住了,让大家解散吧!”

陆洪武说:“大家到会议室等着吧。”又对地委办公室主任说,“你在这里等着,看见车子,马上通知一下!”

回到会议室,大家议论的议论,抽烟的抽烟,突然办公室主任气喘吁吁地跑来,推开门就说:

“来了,来了!”

大家马上停止议论,蜂拥到院子里。这时许年华一溜三辆车已经到了楼门口。秘书一班人先从车里跳了下来,接着许年华从车里下来,笑哈哈地开始与大家握手。大家说:

“年华同志,是不是路上车给堵住了?”

许年华说:“没有,没有,路上稍停了一会,对不起大家,让大家久等了!”

这时许年华的秘书说:“路上碰到一个砍棉花杆的农民,年华同志与他聊了一会天!”

许年华与大家握完手,陆洪武说:

“年华同志,都十二点半了,咱们先吃饭吧!”

许年华说:“好,先吃饭!”

大家便向餐厅走去。走的过程中,陆洪武开始捣金全礼的腰眼,意思是让他上去问许年华吃什么。但这时金全礼情绪已经十分低落,因为在整个握手的过程中,许年华并没有对他这个老朋友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把他当成和大家一样,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也许十来年过去,人家当了省委书记,早把他给忘掉了。但又想到自己提副专员,他为什么出了力?左右想不清楚,心里矛盾,现在陆洪武又捣他的腰眼,可他哪里还有勇气去向省委书记搭讪!幸好这时许年华自己说了话,替金全礼解了围。许年华说:

“中午吃什么?我看一人吃一碗面条算了!吃过咱们在一起聊聊!”

这时陆洪武说:“好,好,咱们吃面条!”

然后赶紧捣了捣办公室主任的腰眼,让他到厨房安排。因为原来厨房准备一复杂一简单两套方案,但并没准备面条。宾馆又赶紧派车去街上买面条。所以让大家在餐厅多等了一会。面条上来,已是下午一点。这时吴老说:

“年华同志饿了吧!”

许年华说:“饿是饿了点,但吴老不说饿,我哪里敢说饿?”

大家哄堂大笑,吴老笑得满面红光。接着大家“哧溜”“哧溜”吸起面条。

吸完面条,大家移到会议室。原来准备在开会时上汽水和“可口可乐”,但陆洪武见许年华吃饭吃面条,在吃白条时赶紧吩咐办公室主任将会议室换成一杯杯清茶。大家握着清茶,陆洪武、吴老开始汇报工作。也无非是工业、农业、乡镇企业,汇报到一半,许年华说:

“老陆啊,能不能加快点进度?你们这狼山很有名,有庙有和尚,不想让我看了?”

大家又笑了。陆洪武说:

“我加快,我加快!”

加快汇报完,陆洪武说:

“请年华同志作指示!”

这时许年华指着专员吴老说:

“我下车伊始,有什么指示,吴老是老同志了,请吴老说吧!”

吴老感动得满脸通红,说:“年华同志谦虚了,年华同志谦虚了,我是向你汇报情况,请年华同志讲!”

许年华只好简单说了两句。话有两点:一是要大家“实事求是”,二是有事情拿不准,可以请教老同志,像吴老这样的人。吴老又感动。大家鼓了掌。然后坐车,一溜车队上了狼山,去看庙看和尚。

在这整个过程中,许年华没有和金全礼说一句话。金全礼受到冷落,感到十分委屈。他已经发觉“二百五”不时看他,似在怀疑他和省委书记的关系。看许年华的样子,是把他忘掉了。看许年华的举动,在地区这一班人里,他最看重吴老,时时拉吴老在一起。上狼山,他不拉陆洪武,而拉吴老与自己一同坐车,上了他的“奔驰”。吴老是一个快退居二线的人,他为什么看重他?金全礼百思不得其解。大家不知这是一个什么谜!

看完和尚看完庙,又回到宾馆吃晚饭。吃过晚饭,大家请许年华休息。许年华说:

“好,好,大家都休息吧,今天晚上有球赛,大家都看看电视!”

大家与许年华握手,散去。等地区一班人出了宾馆门口,四散分开时,这时许年华的秘书又赶出来,走到金全礼身边问:

“您是金全礼同志?”

金全礼说:“是!”

“年华同志请您回去说话!”

金全礼的血液一下聚到了一起,忙不迭地说:“好,好!”心里聚集了一下午的委屈,马上烟消去散。十年前的老朋友,到底没有忘记他。他故意看了“二百五”一眼,就跟许年华的秘书回去。

到了许年华的房间,许年华正在卫生间洗澡。秘书对金全礼说:“请您稍等一下!”然后就退了出去。金全礼只好站在那里等。

等了二十分钟,许年华披着浴巾、擦着头从卫生间出来,一看到金全礼,“噗哧”一声笑了,然后用手捣一捣金全礼的肚子:

“你怎么不坐下!”

金全礼就坐下了。

许年华说:“看你那样子,似乎把我给忘记了!”

金全礼又站起说:“许书记,我没有把您忘记!”

许年华问:“你现在还喝酒不喝酒?”

金全礼说:“不喝酒,许书记!”

许年华说:“你在胡扯,十年前喝,现在不喝?”

金全礼只好说:“喝!”

许年华又“哈哈”大笑说:“看你那拘束样子,当年在大寨,你可不是这个样子!你坐下!”

一提起“大寨”,金全礼少了些拘束,于是坐下,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许年华说:“说一说,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子,像个没出嫁的闺女一样!”

金全礼只好以实相告:“您一当省委书记,把我给吓毛了!”

许年华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抽出一瓶“洋河”,问:

“你喝不喝?”

金全礼说:“喝!”

许年华打开酒瓶,对瓶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金全礼。当年在大寨,他们就是这样嘴对瓶子轮流喝。金全礼也弄了一口。许年华说:

“你们地区太不像话,我来了,一口酒也没让喝!”

金全礼如实说:“哪里不让喝,都准备好了,怕您批评,没敢往上上!”

许年华这时已穿好衣服,坐在金全礼的对面,叹了一口气说:

“是呀,当了这个差,处处不自由,连酒也不敢喝了!”

金全礼这时想起了许年华帮忙自己提副专员的事,现在似乎应该说些感谢的话,于是就说:

“许书记,您一到省里来,我就听说,老想去看您,但知道您工作忙,又不敢去。可您工作那么忙,还没有忘记我,还在关心我的进步……”

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这时许年华摆摆手:

“老金,不要这样说,我没有帮你进什么步!我刚到省里来,情况不熟,不管以前认识的同志也好,不认识的同志也好,都一视同仁,庸俗的一套咱们不搞!要是你是指提副专员的事,那就更不要感谢我,那和我没关系,那是省委组织部与地委提名,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你只想如何把工作搞好就是了。要感谢,你就感谢党吧!”

金全礼点点头,更加佩服许年华的水平。又说:

“许书记,您这几年进步挺快!”

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很不恰当。但许年华不介意,点燃一支烟说:

“什么进步快,党的培养罢了,并不是咱的水平多高……”

然后将话题岔开,开始说些别的。最后又问到金全礼的工作,金全礼向他汇报了,刚来地区不适应,现在适应了等等。许年华点点头说:

“你刚当副专员,什么事情拿不准,可以请教老同志。要学会尊重老同志。在这个地区,要学会尊重吴老!”

金全礼明白许年华的意思,使劲点了点头。

话谈到九点,球赛开始,许年华打开了电视。金全礼站起来告辞,许年华说:

“好,就这样,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这个地区的班子是不错的,吴老、老陆都是不错的!”

金全礼又明白了许年华的意思,感动地点了点头,就说:

“许书记,我记住您的话,您休息吧,我走了。”

许年华坚持把他送到门外。

第二天一早,许年华就离开了这个地区,到另外一个地区去。地区一班人来送行。许年华与大家一一握手,这时又把金全礼当作与大家一样,没有格外对他说什么。这时金全礼心里没有一点委屈,而是从心里佩服许年华的水平。

自许年华来了一次以后,金全礼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工作积极,不再计较各方面的得失,整日坐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或是下到县里;下县坐什么车不在乎,对司机都很客气;对“二百五”也不再跟他计较;对吴老开始格外尊重。遇事拿不准主意,就去请示吴老。周末没事,就到吴老家中去坐。吴老对他说话,他赶紧拿出本子记上。弄得吴老挺感动。一次吴老在家中对金全礼说:

“老金啊,我给你要提一点意见!”

金全礼说:“吴老,您是前辈,您说!您批评我,是对我的爱护!”

吴老点点头,说:“老金,你今后工作的着眼点,要放开一些。不能光抓纪检和计划生育,其它方面的工作,也要注意!当然喽,只是注意,还不能插手。我过两年就退居二线了,工作还不得由你们年轻的来干!”

金全礼感动得两眼想冒泪,真诚地说:

“吴老,您不要这么说,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您不能说‘退’这个字,地区的干部群众不答应!我跟着您,学了不少东西!”

吴老说:“这话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到处乱说。上次年华同志到这里来,我跟他坐一个车,他在车上是跟我很知心的。年华这个同志很好,中央提他提得对,我从心里敬重他!”

金全礼说:“年华同志也很敬重您!”

吴老说:“就是上次让他吃了面条,心里很不是滋味!”

金全礼说:“他是河南人,爱吃面条!”

吴老“哈哈”笑了。

自跟吴老谈过话,金全礼工作更加踏实。

这天是礼拜四,金全礼正在办公室办公,行署办公室一个秘书椎门进来,说:

“金专员,有人找您,见不见?”

金全礼问:“哪儿来的?”

秘书说:“他说他找您告状!”

金全礼以为又是群众揭发干部,于是说:

“请他来,请他来,人家大老远跑来,不容易!”

可等秘书把人带来,金全礼一看,却是春宫县县委办公室主任,金全礼“哈哈”笑了,说:

“老钟,你搞什么名堂!还不直接来,说是告状的!”

谁知县委办公室主任气呼呼地说:

“金专员,我今天找您不为私事,我就是告状的!您不是管纪检吗?”

秘书退出,金全礼给办公室主任倒了一杯茶,说:

“谁得罪你了,让你告状?”

办公室主任说:“我要告小毛!您这里不准,我告到省里;省里不准,我告到中央!联合国我也敢去!”

金全礼说:“行了行了,用不着动那么大的气。我走时不是交待你们了,让你们配合小毛的工作,不要处处与他为难,要为春宫八十万人民着想!”

办公室主任瞪着眼睛说:“我们没有与他为难,可他处处与我们为难!告诉您金专员,我的办公室主任,已经让他给撤了!”

说完,蹲在地上抱头“呜呜”哭起来。

金全礼这时倒吃了一惊,问。“是吗?”

办公室主任抹着泪说:“还是吗!您现在当了大官,是不管底下人的死活了!您抽空到春宫去走一走,看小毛正在春宫干什么!自他到县委以后,除了琢磨人,没干一件好事!他现在大权在握,是想把人都换成他自己的,我这还不是他开的第一刀!”

金全礼问:“问题那么严重吗?上次小毛到地区开会,还来过这里!”

办公室主任说:“他那是耍两面派,在蒙骗您!为什么撤我,还不因为我是老县委的人!”

金全礼这时心里生气了,怪小毛不够意思。提他当县委书记,金全礼没说什么,怎么他现在敢如此无礼!但他表面上仍很镇静,笑着问:

“那你现在失业了?”

办公室主任咕嘟着嘴说:“让我到科委去。您想,科委是什么单位?金专员,我给您说,这问题您得解决,您不解决,我住在您办公室。人家都说当初跟您跟错了,还不如跟县政府了。您‘吱溜’一下升走了,留下一帮人让人宰割!您是老领导,您不能见死不救!”

说完,又哭了。

金全礼说:“行了行了,拿我的饭盆和菜票,到食堂给我打饭!打两个人的!”

办公室主任从地上站起来,抹了抹红眼睛,端着饭盆到食堂打饭。

剩金全礼一个人在办公室,金全礼气得摔了一只杯子。妈的,你小毛也太胆子大,太岁头上就这么动了刀子。接着抓起电话,让总机接春宫。总机那边接电话,他又突然想起了许年华,想起许年华处理事情的水平,气马上又消了,让总机撤了那个电话。

等办公室主任打饭回来,两人隔桌子吃饭。金全礼说:

“老钟,我告诉你,你吃完饭,就到地委那边找陆书记,把情况向他反映,看他什么意见!县委的事,找地委合适!”

办公室主任瞪起眼睛:“不行金专员,这事您不能推,您是老领导,这事您还不管,人家陆书记会管?我不找陆书记,我就找您!”

金全礼禁不住骂了办公室主任一顿:

“让你找陆书记,你就找陆书记!这事你让我怎么管,让我去跟小毛吵架吗?有组织渠道,你为什么不找陆书记?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办公室主任懵了头,用筷子根刮着自己的满头浓发,刮了一阵,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说:

“好,好,我去找陆书记!”

吃过饭,办公室主任就去找陆洪武。等办公室主任一走,金全礼又有些伤感。唉,为了自己,推走跟自己多年的同志,是不是太自私了?但从大局出发,他现在是不能和小毛闹仗的。那样对全局太不利。不过就这样牺牲同志,他心里又不忍。这样思来想去,一下午也没办好公。

过了有一个礼拜,陆洪武见到他问:

“老金,春宫有人告小毛的状,你知道吗?”

金全礼说:“不知道。为什么告小毛的状?”

陆洪武说:“一个县委办公室主任,说小毛泄私愤图报复,撤了他的职。我已经跟小毛通电话,看来不是这种情况。这个办公室主任有作风问题,在县宾馆混来混去,和几个女孩子不清楚!”

金全礼说:“是吗?如果是这样,这个人是不适宜呆在县委!”

陆洪武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办公室主任,处理过去就算了。我以为你知道,给你打个招呼。我已经同意小毛的处理意见了!”

金全礼说:“这样处理很好,这样处理很好!”

与陆洪武分手,金全礼又生起气来。妈的,这个小毛果然不是东西!什么作风问题,借口罢了。撤一个人,总要找些问题。这个办公室主任爱和女人接触金全礼是知道的,但过去他也接触,你小毛怎么不管?现在你一当县委书记就撤人,这不是改朝换代是什么!什么人没有问题?抓什么人什么人就有问题。谁不爱和女人接触?无非程度不同罢了!接着又想起自己对老部下见死不救,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可话说回来,他在小毛手下,自己也无能为力。谁叫你有作风问题?这问题一抓一个准,我金全礼能去证明你没有作风问题?我不是见死不救,是没法救。救不好连自己也拖着沉下去。于是心里又得到安慰。这样思来想去,一夜没有入眠。直到黎明,东方出现朝霞,他又突然想起许年华,一切问题似又想通了。又对工作鼓起了信心,他吃了两块蛋糕,忘掉这件事,又精神抖擞去上班。

一进腊月,专员吴老突然中风病倒。这天清早,吴老象往常一样提着菜篮子到自由市场买鱼。买了一条大的,买了一条小的。鱼贩将鱼放到他篮子里,那条大的突然蹦出菜篮,在地上乱跳。吴老弯腰去捉鱼,一下跌倒在地上,昏迷过去。鱼贩不认识吴老是谁,送医院也晚些,于是中了风。吴老家人闻知,都赶往医院。吴老清醒倒是醒清了,就是身子不能动弹,话也不会说了。吴老的老伴哭道:

“说不让你买鱼,你尽逞能,看不会说话了不是!”

吴老意志倒坚强,只是笑笑。

这时地委书记陆洪武也坐车赶到了,上前握住吴老的手:

“吴老,你要吃鱼,让通讯员搞些好了,何必自己去!”

吴老握紧陆洪武的手,也只是笑笑。

吴老的苦衷大家不知道。吴老有这样一个习惯,顿顿吃饭离不了鱼。他吃鱼不能吃死鱼,一吃就犯胃病,拉肚子,得吃活鱼。一到做饭,他要亲自下厨房查看,看下锅的鱼是不是活的,尾巴还动弹不动弹。如果不动弹,就得赶紧换鱼。哪怕买回来是活的,临到下锅变死了也不行,也要拉肚子。前几年吴老不用亲自到自由市场买鱼。那时候他刚当专员,人也年轻些,工作风风火火,经常到各县去。各县知道他这点毛病,临走时,都用桶装几条活鱼。这几年不行了,吴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到下边转得少了,大家知道他也快退居二线了,人情也就薄了,各县很少再给他送活鱼。所以吴老得亲自到自由市场买鱼。所以就中了风。

金全礼当时正在下边县里抓计划生育,听说吴老中了风,立即驱车赶回地区。他与吴老是有感情的。虽然搁伙计还不到一年,但他觉得吴老这人忠厚,以诚待人,对他不错。车子赶到地区医院已是晚上,吴老已经睡着了。吴老的老伴在一旁坐着打瞌睡。金全礼在病房外喘完气,才蹑手蹑脚进去。吴老老伴见是金副专员来了,忙站起给他搬座位,又要叫醒吴老,金全礼忙上去拉住吴老老伴的手,悄声说:

“别叫醒吴老,让他睡吧!”

然后就在凳子上坐下,一言不发看着吴老。

这样等了一个小时,吴老还没醒。吴老老伴说:

“金专员,你回去休息吧。等他醒了,我告诉他。”

金全礼说:“不,我回去也睡不着,我就在这里坐着。”

一直到夜里下三点,吴老才醒来。老伴扶他起来喝了几口桔子水,吴老这时发现了金全礼,眼中露出奇异的光,用手指指金全礼,又指指老伴,又指墙上的钟表。

吴老老伴说:

“金专员在这里坐了半夜了!”

吴老这时眼中冒出了泪,金全礼上前一把抓住吴老,眼中也冒出了泪,声音哽咽地说:

“吴老,吴老,你这是怎么搞的!”

吴老对别的地区领导都是坚强地笑,但在金全礼面前,泪却顺着面颊往下流。吴老抓过金全礼的手,在他手上写道:

“以后你给我搞活鱼!”

金全礼使劲点点头,又禁不住哽咽地说:

“吴老,我对不起您!”

吴老使劲拍打着金全礼的手。金全礼说:

“要不要我给年华同志挂个电话,接您到省城?”

吴老摇摇头,又在金全礼手掌里写道:

“这里比省城强!”

金全礼明白吴老的意思,使劲点了点头。

从此吴老就在地区医院躺着。金全礼一天一次去看;有时下县里去,等一回到地区,就必去医院看。陆洪武也去看,但工作毕竟忙些,不如金全礼来得勤。“二百五”不爱看人,仅来过一次。其它副书记副专员也来过。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听说吴老病重,专门派秘书来看望过一次。吴老拉着秘书的手,又一次哭了。

大家观察吴老的病情,看来他今后不可能再上班。吴老也是一个明白人,在一次陆洪武来看望他时,在陆洪武手上写道:

“我要求提前退休,请组织考虑。”

当时陆洪武握住吴老的手说:

“吴老,您安心养病,不要想别的!”

但离开吴老以后,他也考虑地区不能长时间缺额专员,于是就向省委组织部写了一个报告,建议在现有副专员中,提一个起来接替吴老执事。

这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这消息一传出,吴老患病马上就成了次要新闻。谁接替吴老当专员,成了大家关心注目的问题。地区医院马上变清冷了,行署大院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

行署大院的副专员现在有五个,“二百五”一个,金全礼一个,还有沙、管、刘三个。沙、管两个是靠资历熬上来的,工作平庸,另一个刘是新提拔的大学生,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竞争力都不大。具有竞争力的,只剩下金全礼和“二百五”。金全礼自来专里以后,工作踏踏实实,没明没夜。不摆专员架子,群众呼声较高:“二百五”当初与金全礼换对了,这一年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搞得都不错。所以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二百五”和金全礼身上。平心而论,“二百五”与金全礼相比较,“二百五”又比金全礼具有优势。一是“二百五”副专员已当了五年,金全礼刚当副专员不到一年;再一点从这一年工作看,“二百五”抓的是实事,乡镇企业有产值,市政建设有规模,而金全礼尽跟犯错误干部大肚子妇女打交道,论实际的政绩,似乎就没有“二百五”大。“二百五”也自知这一点,所以一听说吴老病倒,他倒很高兴,以为自己接吴老的班无疑。他听说陆洪武向省委组织部打了报告,仗着他以前在省委组织部呆过,马上就坐车去了省城。在省城活动三天,回来后气宇轩昂的样子,似乎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金全礼当然也想当专员,接吴老的班。似乎以前吴老也暗示过他。但他也没想到吴老突然病倒,这事情来得这么快。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有时来得慢不好,有时来得快也不好,这事来得快就不好,他当副专员不到一年,优势就不如“二百五”。当然金全礼也不是急于当专员,如果在吴老手下,当几年副专员也有必要,积累一些经验。但现在让他和“二百五”来竞争,他就不服气。他不服气“二百五”的能力,不满意他的霸道作风,这样的人当专员,全地区五百万人民岂不要跟他遭殃?再深一步,如果“二百五”当上专员,他就得在“二百五”手下当副专员,那就更加窝囊。但谁当专员,是省委决定的,他也无能为力,所以只是暗地着急罢了。当他看到“二百五”到省里活动几天,气宇轩昂地回来,心里更加着急。这时他想起了许年华。于是也如法炮制,在一天夜里,坐车到了省城找许年华。可惜事不凑巧,许年华到北京开中央全会去了。金全礼在省里又不认识别的人,只好悻悻而归,干等着命运判决。

停了一个礼拜,省委组织部来了人,带来了组织部的意思,果然是准备提拔“二百五”为专员,现在来征求地委的意见。如地委没有意见,就准备报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陆洪武听了省委组织部的谈话,表示没意见。但接着又问:

“要不要征求一下吴老的意见?”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说:“他以前是专员,征求一下也不多。”

于是陆洪武就到医院去,向吴老谈了省委组织部的意见,接着问:

“吴老,您看行吗?”

吴老这时向老伴伸手,老伴明白他的意思,就拿来纸和笔。吴老在纸上哆哆嗦嗦写道:

“请转告省委,我不同意他接我的班!”

接着愤怒地扔下纸和笔。

陆洪武吃了一惊。他问:

“那您的意思呢?”

吴老又写了三个字:

“金全礼。”

陆洪武明白了,点点头,说:

“这样吧吴老,我把您的意思转告省委!”

“于是陆洪武把这意思转告了省委组织部两个同志。两个同志耸耸肩,说:

“我们也只好如实转达!”

这样,两种意见就提到了省委常委会上。会上有些小争论。组织部长还是倾向于提“二百五”,省长马致高说:

“既然原来的专员都不同意提他,可见这人不行,提金全礼吧!”

大家都拥护马省长的话,说:

“那就金全礼吧!”

这时许年华发了言,说。

“金全礼刚提了副专员不到一年,接着又提专员,也不见得好,我看还是先让他在副专员位置上锻炼锻炼好。这样吧,既然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不要硬提,专员先让陆洪武同志兼起来,再等个一年两年,找人来接他专员的担子也不迟!”

大家都觉得许年华的意见妥当,于是就这样决定。只是苦了陆洪武,既要管地委的一摊,又要管行署的一摊。“二百五”自然不满意,白忙活一场,没有提上去,这不表示省委对自己的不信任?当然他也知道是吴老在中间捣蛋,但心里对省委的意见更大,怪他们心里没主张,偏听偏信。同时见陆洪武兼了专员,对陆洪武也有了意见,禁不住在办公室骂道:

“中央提倡党政分开,他们置若罔闻,还搞书记兼专员!”

金全礼看到省委的文件,倒没有太生气。他对当专员不太性急,只要省里不提“二百五”当专员就行。金全礼不怕时间长,不怕拖,越拖他的优势越大。他又听说“二百五”为此暴跳如雷,心里更加放心,一个人在心里骂道:

“这个笨蛋!他越这么做,他越当不上专员!”

既然“二百五”当不上专员,这专员早晚非金全礼莫属。于是金全礼就更加埋头工作。吴老在医院听到这些消息,禁不住从心里感叹金全礼是好同志,觉得自己有眼,看对了金全礼。所以在金全礼又来看望他时,他在金全礼手上写道:

“要相信党!”

金全礼明白吴老的意思,也知道吴老曾拼命抵制“二百五”,要提擢他为专员,所以又对吴老感动起来,握紧吴老的手,使劲摇了摇。

中央开始提倡案情举报,这给管纪检工作的金全礼带来很大的工作量。天天有人举报,不是写信,就是打电话。金全礼和地委一个管纪检的副书记,轮流值班,应付举报。由于工作量较大,陆洪武提议让金全礼专管举报算了,计划生育由一个姓沙的副专员兼起来。

这天,金全礼接到一封检举信,说筑县县委书记老丛、皮县县委书记老周、南成县县委书记老胡、乌江县县委书记老白,都在各自的县城建独院,修洋房,老周老白还乱到宾馆搞女人。金全礼看到这封信吓了一跳。老丛也好,老周老胡也好,老白也好,都是过去的老朋友。一来不知道这些事的真假,二来不管这些事是真是假,他金全礼都不好去问。就是去问,谁都知道谁的底细,人家尿不尿你那一套呢?老周老胡的脾气他知道。于是又从心里骂起了“二百五”,当初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了他。前一段举报,举报个商店经理,举报个村长乡长,他都好批示,批一个字:“查!”就有工作组去查。现在是老丛老周老胡老白他们,如何批“查”?说不定批一个“查”字,工作组拿这个“查”字下到县里,老周他们能把这个“查”字给撕了!于是又怪老丛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你们都受党教育多年,一生表现不错,平时吃点喝点也就算了,何必要修独院盖洋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思来想去,在这封信上批不下字。他忽然想起上次处理小毛和县委办公室主任的事,于是得到启发,在这封信上批道:

“呈洪武同志阅处!”

这样批了字,让办公室秘书给送出去,心里才舒了一口气。可当天下午,这封信就又被陆洪武退了回来。陆在上边批:

“建议全礼同志亲自带人下去查一下!”

金全礼看了这批示,全身冰凉。这是他上任以来,受的第一次打击。接着就怪自己太蠢,不该与陆洪武玩心眼,不该将球踢给陆洪武,现在陆洪武又踢了回来,自己就陷入困境。如果不送陆洪武,自己还可以批给工作组去;现在一送陆洪武,被批了个“亲自”,自己就得亲自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敢得罪老胡老白老丛他们,但也不敢得罪陆洪武。陆洪武批他“亲自去”,他还不敢不“亲自去”。真是“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所以金全礼最终还是决定去,去见一见老周老胡老丛他们。可等第二天早晨起床,又觉得不妥。查还是要查,但在先查谁的问题上,得讲究一下。老周老胡他们都是火暴脾气,去年在省城开会,因为金全礼升副专员他们连宴都不赴,先见他们还不一下顶上了?还是先见筑县老丛比较合适,老丛与他一块搞过四清,两人关系不错,老丛脾气也温和些,可以先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上午,金全礼就带着几个人,分乘两辆车进了筑县县委大院。县委办公室主任迎出来。金全礼问:

“老丛呢?”

办公室主任吞吞吐吐地说:“开会去了吧?我去找他!”

金全礼当了那么多年县委书记,知道办公室主任这一套,于是说:

“开什么会?到哪儿开会?去地区还是去省里?该不是中央派专机来接他了吧?告诉我,一他到哪里去了?”

办公室主任尴尬一笑,只好说:

“丛书记在县城北边盖房,这两天没有上班,我马上派人去喊他!”

金全礼止住他说:

“不用去喊,我去找他!”

于是上车对司机说:

“到县城北关!”

到了县城北关,果然找到老丛的建筑工地。乖乖,一看就知道举报信是真实的,老丛正在明目张胆盖小楼,还动用了一部吊车。楼有两层,现已建得初具规模,玉白色,宫殿式,转着一圈琉璃瓦,果然刺眼。占地有半亩大。金全礼的车子开到工地,老丛已笑眯眯地在那里站着迎他。看他神情,知道他要来的样子。金全礼下车奇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老丛说:“会算!”接着又如实相告,“办公室主任已打来电话!”

两人燃着烟。老丛看金全礼身后还带了一帮人,问:

“干什么来了,带了那么多人!”

金全礼也如实相告:“查你呀!看这房子盖的!”

老丛笑了,说:“查吧!”又双手并在一起,做出让金全礼上铐的样子。两人都笑了。

老丛上了金全礼的车。两辆车开到县宾馆。老丛说:

“我这有内蒙的羊,咱们涮他一锅如何?”

金全礼说:“这不是废话?”又说,“找人再给搞几条活鱼,装到我车子里!”

老丛问:“搞鱼干什么?”

金全礼说:“给吴老带回去!”

老丛也知道吴老的情况,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已赶到宾馆,站在他的身边,于是对办公室主任说:

“马上开车到水库去!”

办公室主任点头,快步去了。

中午,金全礼与老丛一个房间,金全礼带来的工作组由县委办公室主任陪着在另一个房间,分别涮羊肉。涮了几筷子,金全礼说:

“老丛,咱俩关系不错,我才跟你说实话。咱们受党教育多年,也都是领导干部,我就不明白,你,老周,老胡,老白,怎么都突然盖起了房子?”

老丛问:“知道我多大了伙计?”

金全礼愣了愣,答:“五十四吧?”

老丛伸出指头:“五十六!老周他们呢?”

金全礼答:“也都五十多了吧?”

老丛喝下一杯酒,说:“就是!五十多了,马上都要退了伙计!我们不像你,升了上去,我们还能往哪儿升?退了,马上是退了!临退,总得留下个退路吧?”得有个自己的窝吧?跟党多年不假,但总得有个安稳的窝吧?不然等你退下来,谁还理你呢?吴老不是样子?他是什么,是专员!可一退下来,不是你有良心,他连鱼也吃不上!现在的人不都是这个样子?人在人情在,总不能退下来让我住贫民窟吧!等我退下来,你开车到贫民窟找我?你还在老丛这吃得上涮羊肉?老金,你上去了,是体会不到咱在下边的心情啦!我只问你一句话,要是换你,你在县上,快退下去了,你盖房子不盖?盖!我们关系不错,我才这么说,你老金别在意!再说,谁觉悟高谁觉悟不高?到什么位置,才有什么样的觉悟!等你在贫民窟,有你高的时候!”

金全礼抽着烟,看着老丛,不再说话。两个默默涮了一阵羊肉,金全礼说:

“盖当然是该盖,盖房也无可非议,老百姓允许盖房,县委书记也允许盖房。只是你们盖房时间不对,撞在风头上!”

老丛说:“什么风头不风头,我不怕,我想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也不怕!盖房怎么了?宪法上没一条说盖房犯法,我盖房自己掏钱,砖、木材、水泥、沙子、地皮,都是我花钱买的,我怕哪个?老金,你不是下来查人吗?你查!你该怎么查怎么查,我老丛不怕!”

金全礼说:“我当然要查!地皮、建筑材料是你买的不错,只是你掏的这点钱,别人一定买不出来!你那院子有多大?半亩,不是乱占耕地是什么!”

老丛说:“我乱占耕地,你们地委行署在空中住着?陆洪武住的什么?吴老住的什么?一点不比我差!再往上查,越查越大!你老金应该到中纪委去,在这委屈你了!”

这时金全礼笑了:“中纪委怎么了?我也想上中纪委,就是人家不要我!”

老丛喝了一杯酒,也笑了。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走到老丛身边,轻声问:

“丛书记,下午县里开党员教育会,原定您去讲话,现在时间到了。”

老丛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没看金专员在这儿?让一个副书记去讲一讲!”

办公室主任忙说:“是,是。”退了出去。

金全礼说:“老丛,你该忙去忙,我也马上要回去了。”

老丛一摆手:“忙什么忙,让别人去忙,我要盖房子!”

吃过饭,两人在宾馆里开了一个房间,一人躺了一个铺。这时相互问了一阵家庭情况。金全礼拿出一个磁疗器,送给老丛,老丛老伴有腰疼病。谈到下两点,金全礼突然从铺上跃起,对老丛说:

“老丛,你看这事如何收场?实话告诉你,到地区还不如在县里,碰上个‘二百五’,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我,娘的,不是人干的事!”

这时老丛也从铺上坐起来,说:

“算了,你回去!我马上让县纪委写一个报告,将买地皮买材料的账目单附上,让你交差算了!”

金全礼点了点头,又问:

“老周老胡老白那边呢?我也跑一趟?”

老丛沉思一阵,说:

“你最好别跑。咱们关系好,你来一趟我不介意。你到老周老胡老白那里去,他们介意不介意?因为一件小事,失掉几个县,以后工作还怎么做?专员还怎么当?我替你给他们打个招呼,也让他们如此办理算了!”

金全礼点点头,感激老丛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又说:

“老周老白还有一档子事呢,材料上说他们乱搞女人!”

老丛像老母鸡一样“咕咕”笑了,说:

“这事我可不管,你去查女人去!他们是强xx吗?”

金全礼一笑。

老丛说:“死无对证的事,你怎么查!查来查去,也肯定是‘查无此事’!”

金全礼一笑。接着拍拍身子站起来,说:

“老丛,我回去了!”

老丛也站起来:“你公务在身,我不拦你!”

两人一块向外走,这时老丛对金全礼说:

“前几天我到春宫过了一趟!”

金全礼问:“去家了没有?”

老丛说:“怎么没去!我可告诉你,弟妹也好,几个侄子也好,都对你有意见,说你太自私!”

金全礼笑:“我怎么自私?别听他们胡说Z”

老丛说:“说你只顾自己当官,不管他们。如果不是太难的话,其实你可以把他们办到地区去。”

这时金全礼说:“再等等吧,不就是个早晚的问题吗?”

老丛也点点头。下了楼,老丛忽然又动了感情,说:

“老金,我是快退了。实话告诉你,陆洪武上次到县里来,已经找我谈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找你谈了?怎么说?”

老丛伸出一个指头:“还有一年!”

这时金全礼发现,这位二十多年前一块搞过四清的好友,果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苍老许多。金全礼忽然也难过起来,使劲抓住老丛的手:

“我常来。”

老丛说:“是盼你来。在这县上,有几个能说说心里话?”

金全礼问:“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老丛摇摇头:“现在我还能办,等以后退下来,实在求不着人的时候,再找你吧。”

金全礼说:“保重!”

老丛说:“上车!”

车驶出县城,金全礼靠在后背,将手捂到头上。政界混了这么多年,他突然有些伤感。

过了两个礼拜,老丛、老周、老胡、老白各县的纪委都将材料送了上来。金全礼拿着材料向陆洪武汇报一次,陆洪武说:

“既然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就结案算了。同时向中纪委、省纪委写两份报告,将情况汇报一下!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上个星期批到了我这里!”

金全礼应了一声,回来,赶紧让工作组将材料呈了上去。

吴老中风六个月零三天,终于在医院病逝。据说吴老死得很惨,断气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吴老患病六个月,照顾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绩多大,反正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也就是亲人。行署也派了一个人去医院值班,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里有人家的事,尽心尽意的也就是老伴。本来老伴是日夜不离他左右的,可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来,吴老就断了气。老伴扑到吴老身上就哭了:

“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你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可怎么办?”

接着陆洪武、金全礼、“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领导都赶到了。看着吴老的遗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毕竟以前是在一个桌上开会,在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他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悲伤一阵,大家又劝了吴老老伴一回,就退到医院会议室,商议吴老的丧事。这时一个姓沙的副专员说:

“吴老在这个地区工作了一辈子,全地区哪里没有他的脚印?现在去世了,丧事要尽我们的能力!”

这时“二百五”说:“我们是唯物论者,人都死了,什么尽力不尽力!再尽力不也是送去火化?何况中央提倡丧事从简!”

这时金全礼说了话。金全礼与吴老是有感情的。吴老对他不错,他对吴老也不错。吴老住院这六个多月,他来看望不下百次。吴老每天吃汤用的活鱼,也都是他张罗的。他在吴老面前问心无愧。吴老现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为自己照顾了吴老而感到安慰。其实丧事怎么办,从繁还是从简,意义不大,但他一听“二百五”说话的口气,就从心里起火,发现“二百五”这人特别没有良心。人都死了,何必还这么恨之入骨?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入国民党,怎么倒跑到共产党的队伍里来当副专员?本来平时他对“二百五”是谦让的,现在禁不住本性大发,顶了“二百五”一句:

“不管从繁还是从简,反正在场的各位,也都有这一天!”

但他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大,陆洪武等人还在场哩。但不容他后悔,“二百五”已经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出去了,金全礼也就豁出去了,于是继续说:“什么意思?我说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说没有共产党人的气味,连普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二百五”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突,戗到金全礼面前:

“谁没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把话说清楚!”

金全礼说:“谁没有良心谁知道!”

这时陆洪武发了火。陆洪武平时是个稳重、不露声色的人,现在发了火。他一发火不要紧,把个会议桌上的玻璃板也给拍烂:

“吵什么吵!看你们像不像一个副专员?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感到不好意思?和街头的娘们有什么区别!”

然后吩咐副专员老沙,按过去的惯例,成立治丧委员会,报省委省政府,通知各地的亲属,然后气冲冲率先出了医院,坐车回了地委。其它人都愣在那里,不再争吵。

吴老丧事办得还可以。规模隆重,气氛庄严。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还发来唁电。地委各机关、各县也送了花圈。由于吴老生前善于联系群众,见老百姓和蔼,各县还有自动来参加追悼会的。一个吴老帮助过的农村五保户老太太,还当场哭了,哭得晕倒在地上,临晕前嘴里还高喊着;

“清官,清官呀清官!”

吴老追悼会过后,吴老的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吴老的老伴虽然还伤心,但她对那隆重悲壮的追悼会还比较满意,心里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听说在医院会议室地委一班人为吴老的后事有一场冲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会的功绩,算到了金全礼头上。所以吴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围着围巾,专门来到行署金全礼的办公室,对金全礼说:

“老金,今天是老吴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来这感谢你。我知道你对老吴好,老吴现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吴,向你表示谢意!”

说完,就向金全礼鞠了一躬,然后就掩面“唔唔”哭了。

金全礼急忙从办公桌后冲出去,上前搀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

“老嫂子,这可使不得!吴老生前,对我有不少培养!我还觉得对不起他!我没照顾好他,让他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着,也落下了泪。又说:

“老嫂子,不管吴老在与不在,我们对您会像他生前一样。这一点请您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您就来找我!”

吴老老伴啜泣着说:“你是好人,金专员。现在世上的人情,哪里还有你这样的!我党有眼,提拔你当副专员。当初我就对老吴说,你年纪大了,赶快让老金接你的班,现在看晚了不是!”

金全礼说:“不能这么说,嫂子,吴老德高望重,对我不少培养,我永远不会忘。以后有事您尽管来!”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就结束了。这么动感情的场合,金全礼是颇受感动的。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场面过去以后,却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一说让吴老老伴有事来找他,吴老老伴信以为真,真把金全礼当成了吴老的至死知交,当作了吴老的替身。以后有事真来找他。大事来找,小事也来找。住房问题,家属用车问题,吴老的丧葬费问题,甚至儿子工作调动问题,孙女入托问题,都来找。一开始金全礼热情接待,亲自出马帮助。但问题是有些事情的办理并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有的事情的职权,是在陆洪武甚至“二百五”的权力范围之中,所以办起来让他为难。人一死,世态炎凉也立即显现出来。过去吴老在世时,家属什么时候用车,机关什么时候开到;现在吴老老伴一要车,机关就说“车坏了”。金全礼发过几次脾气,机关倒是将车又修好了,但下次又坏了。次次发脾气也不好。金全礼也拿人没办法。吴老老伴自吴老死后,心里又特别敏感,车一坏就想起了吴老在世时,两下对比,就来找金全礼哭诉。金全礼感慨之余,也怪自己当初做事大包大揽,揽下这么一个难干的差事。

以后吴老老伴再来找他时,就不禁有些怠慢。他一怠慢,老太太立即觉察出来,从此就不再来找他,直接去找陆洪武。老太太还背后对人说:

“看他是个好人,原来也经受不住考验!”

这话传到金全礼耳朵里,金全礼很是伤心。他自言自语说:

“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这天金全礼正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有人敲门。金全礼喊“进来!”进来的人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本来金全礼这一段心情都不好,现在见了小毛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他太岁头上动土,撤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还没有找他算账,现在他又找上门来,不知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连身也没有起,既不让烟,也不让茶,只是冷冷地说:

“坐下。”

小毛倒毕恭毕敬地,照他的吩咐坐下。

金全礼批完手中的文件,才抬起头问:

“毛书记来有什么事?”

小毛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但他仍满脸堆笑地说:

“也没什么事,省委许年华书记让我带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什么?许年华托他带信?这怎么可能?小毛什么时候认识许年华的?这小子怎么这么会钻营?所以当他接过小毛递过来的信,仍在纳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

“你什么时候见到许年华同志的?”

小毛答:“许书记前天到城阳视察,路过春宫吃了一顿饭。我向他汇报工作,他托我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路过。原来只是让他当通信员。于是态度有些和蔼,说:

“喝水!”

小毛就自己去暖瓶跟前倒了一杯水,拿在手中喝。

金全礼拆开许年华的信,上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写:

“全礼同志:长时不见,甚念。怎么不到省里来找我玩?许年华。”

但金全礼读到这样的信,心里还是热呼呼的。于是情绪突然间好转起来,把吴老老伴的事放到一边。就从办公桌后走出,坐在小毛对面,问起许年华在春宫停留的细节。小毛眉飞色舞,说许年华怎么和蔼没有架子,怎么知识渊博,怎么生活简朴,中午就吃了一碗面条等等。金全礼“哈哈”大笑,说;

“他就这个样子,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他就这个样子!”

小毛以前倒也听说过许年华与金全礼有关系,但没想到这么密切,路过还捎一封信,不知里面说些什么。现在见金全礼“哈哈”大笑,对许年华似乎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加迷惑,也就对金全礼更加毕恭毕敬,甚至开始后悔过去不该在金全礼当县委书记时与他捣蛋,后来也不该做些与他为难的事。

这么谈了一阵,小毛突然说:

“金专员,我今天除了送信,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说:“什么事,你说。”

小毛说:“上次我有件事做得不对,对不起您,我早就想向您汇报。”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声,问:“什么事?”

小毛说:“就是去年撤办公室主任的事。这个办公室主任跟您多年,我不该撤他。可当时县纪委查出他许多问题,女的也承认了,我也是没办法。”

金全礼摆摆手:“我离开春富,就不插手那里的事情,你不用向我说这个,你想说,可以去找陆书记。”

小毛站起来说:“金专员,您不要生我的气,我当时也是挤在那里,没有办法。我早就有这样一个想法,等事情平静以后,还把他调过来,我这次来向您汇报,就是说这事,想把他调回来!”

金全礼听着小毛这么说,心里才顺过劲儿来。他金全礼从来都是宽宏大量,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小毛以前犯过错误,改正,他原谅;现在他犯错误,改正,他还可原谅。他从心里又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动,于是态度更加和蔼起来,说:

“调不调回来,还是县委决定,我不好插言。只是据我以前在春宫的观察,这个人有毛病,但主流还是好的!”

小毛点着头说:“主流是好的,为人也不错。我早有这个想法。金专员,您看这样好不好,办公室主任已经有人了,让他到组织部去算了,那也是个实权部门,也是县委常委,职位和办公室主任是相同的!”

金全礼点着头说:“可以嘛,组织部,办公室,都可以嘛!”

小毛笑了,说:“那我回去了。下边车里给您带来一筐苹果,让人给您送到宿舍,没事您吃着玩。”

金全礼说:“这是何必,我不爱吃生东西。”

小毛走了。小毛走了一个礼拜,果然,原来撤职的办公室主任,又被调回了县委,成了组织部长、县委常委。这家伙一到任,就跑到了行署,撞开金全礼的办公室,一下跪到地上哭着说:

“金专员,感谢您给我第二次生命!”

金全礼当时吓了一跳,但马上向前说:

“老钟,你这是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老钟起来,抹着眼睛说:

“我就知道,早晚,老领导不会忘记我!”

金全礼说:“什么忘记不忘记?这和我没关系,要感谢党,回去好好工作!”

老钟答:“回去一定好好工作,我听您的,金专员!”

地委书记陆洪武,这一段心情似乎不好。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这一段身体也不大好。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走吴老的路。上次吴老病逝,在医院会议室里,金全礼说出“在场各位,都有这一天”,就特别刺伤他的心。但他从工作考虑,一直对自己的病情保密。连妻子儿女都不告诉。他看病也不在地区医院,总是开车去省城。在省城医院一检查,一照镜子,似乎心脏、肝脾都有问题。鉴于这种情况,不管从自己身体出发,还是从党的事业出发,他感到自己已不适于既当地委书记又兼专员了,他想将专员让出去。于是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说明原因,请他们提一个人当专员。但省委组织部接到报告后,接受上次金全礼与“二百五”之争的教训,并不明确表态,而是让地委提出一个意见,由他们考察后报省委常委会。这事让陆洪武做了难。从陆洪武考虑,他认为地区没有适合提专员的干部。首先,他不赞成“二百五”当专员。他看不起他。但陆洪武也从心里不同意金全礼当专员。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金全礼有什么个人成见,或是他上次说了刺伤他的话,而是从工作出发,他听到一些对金全礼的反映。譬如,地委这边就有人告诉他,金全礼这个人表面看工作积极肯干,踏实,但骨子里却不正派。这两年他一直管纪检,纪检却没抓出大的成绩。上次让他查老丛老周老胡等人盖房问题,他碍于私人情面,根本没有调查,而是敷衍了事;再有,他在吴老病重期间,为了讨好吴老,经常到下边要活鱼;还有,最近又授意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把一个犯过错误的干部又重新启用等等。鉴于这些事情,陆洪武就对金全礼不大满意,觉得这样的人一下提为专员,对党的事业、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但他又知道金全礼与许年华的关系,所以思来想去,内心很矛盾。最后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提出一个地委副书记老冯,提出一个金全礼,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而把老冯放到第一位,把金全礼放到第二位。

副专员“二百五”首先得知这个消息。他破碗破摔,连车子都没坐,一溜小跑就从行署到了地委。推开陆洪武的办公室,劈头就问:

“老陆,你搞什么名堂?”

陆洪武这时正肝疼,像焦裕禄一样用个钢笔帽抵着腹部,头上也正冒汗,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说:

“老陈,坐!”

“二百五”不坐,就在屋子中央站着:

“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嘛,干吗背后搞我名堂!”

陆洪武不解地问:“谁背后搞你名堂?”

“二百五”说:“怎么不搞我名堂?为什么上报专员的名单中没有我?老陆,咱们在一起搁伙计也好几年了!你身为书记,不能处事不公!这两年我抓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搞得咋样?市里冲不开街,那么多钉子户,是不是我冲开的?今年乡镇企业交了多少利润?不然你这个地委书记怎么当?可金全礼干了什么?为什么名单中有他没有我?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他和省委书记有关系,就该提他,我党就是这样的干部路线吗?我告诉你老陆,这事我不服气哩,我要告状哩,我要向省里反映,省里不行,还有中央!”

没等回答,他就扭头离去。直把陆洪武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敞开的屋门说:

“他,他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敢!”

但等陆洪武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二百五”的话,又觉得这家伙除了态度粗鲁无礼,话的意思并不错,也有些道理,于是就不再生气,叹息一声,又处理起自己的事情。

名单的消息也传到金全礼的耳朵里。金全礼也对陆洪武不满意。上次提专员,差不多就要提他了,只是因为当副专员时间短,被省委扣下了;现在又突然冒出一个地委院里的人,并且排在他前面,这不明着表示陆洪武看不起他?我金全礼来行署两年多,歇过一个礼拜天没有?哪项工作拉下了?别人不干的得罪人的差事,让我干,我干了,就是一些事情处理不妥,也不能因为一些技节问题掩益主流。我处理问题不妥,讲人情不顾党的原则,把你陆洪武摆到这个位置上试试,你照样要讲人情!谁不讲人情?不讲人情你能当到地委书记?你坚持原则,为什么省委书记来视察你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准备了两套饭应付?都是马列主义装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只照别人不要紧,就苦害了别人,说不定这专员就升不上去。如果这次升不上去,像我这样的年龄,恐怕一辈子也就是副专员了。这不是断了人的前程?这是缺德的事情!老陆,我平时对你像对吴老一样尊敬,你为什么就没有吴老那样的宽宏大量和容人的领导作风呢?这样思来想去,闷闷不乐好几天。问题复杂还在于,陆洪武就这么把名单报上去,他还无法更改。即使现在再找他谈,也已经晚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金全礼只好自叹倒霉。自吴老死后,栽到这么个领导手里。接着又怀念起吴老来,又怪自己以前做得不对,不该对吴老老伴怠慢。

这天,金全礼又一个人在办公室发闷,突然门响,闯进一个人。是筑县县委书记老丛。现在金全礼不大欢迎老丛,因为正是因为老丛老周老胡他们,才使自己吃了挂落,名单上受影响。不过碍于以前一块搞过四清,也不能太不顾面子,便说:

“坐。”

老丛看出了屋中的气氛,也知道金全礼的心思,腆着脸笑道:

“看来正不高兴!”

金全礼说:“我有什么不高兴!”

老丛说:“我们知道了,因为我们的事,让你吃了挂落,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我这次来,是老周老胡老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让我来接你,到老周县上散散心!”

老丛这么一说,金全礼心里又有些受感动。虽然以前帮了人家一点忙,但人家井没有忘记,在困难时还来让散心。但金全礼又明白,这种时候,这个心不能散,特别不能这个时候又与老丛老周老胡他们聚在一起,那不是自投罗网,让人抓死兔吗?于是就笑了,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这两天实在太忙,等过去这几天,我去看你们!”

老丛明白金全礼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笑了笑,转身告辞,说:

“我到地委组织部还有点事!”

金全礼说:“又是什么事?”

老丛说:“老金,时间到了,该办离休手续了。从明天起,我就是老百姓了!”

“啊,你要办手续?”金全礼站了起来,走到老丛身边,抓住了老丛的手。老丛果然要退下去了。这时金全礼又有些伤感,又有些责怪自己,刚才不该对他生气。人家都要退了,自己副专员当得好好的,和老丛相比,已是天上地下,何必还生人家的气?于是摇着老丛的胳膊说:

“停会儿过来吃饭!”

老丛说:“不了,得赶紧赶回去,下午还得去乡下接你嫂子!”

金全礼说:“过两天我看你去!”

老丛说:“等着你!”

金全礼说:“一定去!”

这时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老丛又说:

“老金,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老丛说:“其实你不一定比地委老冯差,说不定你比他有优势,你不是和省委许书记认识吗?你何不去找一找他!这种关系,平常不能用,但关键时候,还是可以用一下的!”

金全礼心里突然一亮。可不,他不能等着任人宰割,他可以去找许年华一次。上次许年华让小毛捎信,不是还让他去吗?只要许年华能再帮一次忙,一个省委第一书记,提一个专员还不是跟玩儿似的?有了出路,心里立即高兴起来。他感激老丛的提醒。但他又知道,这事不能露出来,于是又说:

“找什么找,咱这人你知道,升上去吃饭,不升也吃饭,用不着走上层路线!再说,因为这种事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但老丛已经明白了金全礼的意思,说;

“那好,算我没说。”

握了握金全礼的手,就告辞出去。

第二天一早,金全礼就去找许年华。等他的车开出地区,他忽然发现前边有一辆车很熟悉。号码尾数是“250”。原来这小子也没闲着,也在往省里跑。金全礼立即对司机说:

“小王,岔一条路走!”

司机不解地说:“去省城就是这条路!”

金全礼愤怒地说:“让你岔一条,你就岔一条,岔一条就到不了省城了?”

司机还是第一次见金副专员发火,于是赶紧岔路,车离开了“二百五”。

金全礼到了省城,并没有莽撞地直接去找许年华,而是先找了一个宾馆住下,然后给许年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许年华的秘书接的。他报了姓名,秘书让他等着。他忐忑不安等了两分钟,话筒里传来许年华的声音:

“谁,老金吗?”

金全礼握着话筒说:“许书记,我到省政府来办点事,想顺便看看您,不知您有没有空?”

许年华在那边笑:

“你不要客气嘛!我上午有个会,下午吧,下午你来,我等你!”

金全礼说:“好,好,我下午去!”

放下话筒,金全礼心里一阵高兴。能这么顺利找到许年华,又这么顺利能下午见到他,证明今天运气不错,说不定事情能成。回来房间,就为清早对司机发火抱歉,就说:

“小王,走,咱们吃饭去,我请客!”

于是和司机一块到餐厅去。叫了好几个菜,饭中不时说着笑话,把个司机也给逗得欢天喜地的。吃过饭,回到房间,又泡了个澡,然后到床上睡觉。睡到下午一点半,金全礼叫醒司机,两人开车一起去了省委。到了省委大院,哨兵把车子拦住,不准开进去。金全礼到接待室给许年华秘书打了一个电话,秘书下来领他,把他领了进去。

许年华的办公室在一幢二层小楼里,小楼被一群翠柏遮掩着。

到了许年华的办公室,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说:

“金专员,请您在这等一会。年华同志本来下午是有时间的,但刚才临时有事,解放军总部首长路过这里,他赶到车站去了!他说让您等一会,他一会儿就回来!”

金全礼说:“年华同志很忙,我等一会儿没关系。”

秘书开始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金全礼在旁边等得很不自在,坐在沙发上又不敢动,只好不时喝一口水,或看着墙上一声不吭在走动着的表。

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到了五点半,许年华还没有回来。金全礼感到自己老等着也不是办法,也让人看不起,于是就想起身向秘书告辞。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轮子轧在路面上的“沙沙”声,接着是刹车的声音。秘书站起身说:

“年华同志回来了!”

金全礼也跟着站起来。这时许年华推门进来,见到金全礼,快步走上前,笑着用手捣了捣他的肚子:

“等急了吧!没办法,送送人,老头子患了感冒,车晚发了两个小时!”

金全礼忙说:“许书记很忙,我等一等没关系!刚才我还在想,来打扰许书记合适不合适!”

许年华说:“不合适你来干什么?你回去吧!”接着笑了。

金全礼也笑了。许年华问:“咱们晚上在一起吃饭怎么样?”

金全礼刚才等待的沮丧情绪已经消失,于是也愉快地说:“那当然好。”

“喝酒不喝?”

金全礼说:“喝!”

许年华看着他笑了,又对秘书说:

“小齐,跟着我们去喝酒?”

秘书笑了,用手顿着一叠文件:

“我还得回去接孩子。”

许年华说:“好,你接孩子,我们去喝酒!走,老金,咱们下馆子去!”

然后搂着金全礼的肩膀,出了办公室。没有坐车,两人步行出省委大院,沿街走起来。许年华问:

“咱们吃大宾馆还是小饭馆?”

金全礼说:“我听您的!”

许年华说:“好,咱们吃小饭馆。”

于是领金全礼下到一个偏僻街道上的小饭馆。两个人挑个桌子坐下,许年华按照习惯性动作,将两条胳膊摊在桌边上,身伏下,头搁在手上,与金全礼说话。金全礼忽然感到,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这小饭馆有点像大寨。那时,许年华就是这个样子,两个人争着掏酒钱。

由于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这时许年华从大衣口袋掏出一瓶“洋河”,摇了摇说:

“咱们今天干掉它?”

金全礼说:“干掉它!”

于是就举杯干。干了六杯,才又开始说话。许年华问:

“平时怎么不来找我玩?”

金全礼如实相告:“您是省委书记,老找您怕影响不好,没事我不找您!”

许年华点点头:

“那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说:“今天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

许年华笑了,说:

“自相矛盾,你自相矛盾老金!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看了许年华一眼,知道许年华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些尴尬地笑了。

许年华接着说:

“但我要告诉你,我这次帮不了你的忙,请你原谅我!”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他听到什么话了?听到什么反映了?那就一完百完了。于是心里“飕飕”地起冷气,浑身感到乏力,但他脸上仍不露出来,说:

“许书记说到哪里了,您对我的关怀,已经够大了!”

许年华这时说:“老金,我这次帮不了你,并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自己无能为力了!从下个月起,我就要从这个省调出去了!”

金全礼大吃一惊:“什么?调出去,许书记,您要调走?”

许年华点点头。

金全礼说:“这怎么可能?省里怎么能没有您,您要调到哪里?”

许年华说:“到北京×××研究中心当副主任。”

金全礼知道那个中心,是个只有空架子没有实权的单位,禁不住说:

“您,您这不是遭贬了吗?您在这里是第一书记!”

说出又觉得说得不恰当。但许年华没在意,而是捣了捣他的肚子笑着说:

“什么遭贬不遭贬,都是党的工作呗!”

金全礼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这怎么可能?因为什么?您到这省里工作以后,省里工作才有了起色,现在又要把您调走!”

许年华说:“咱们是老朋友,我才对你说,省里都还不知道,中央刚找我谈过。”

金全礼点点头,但接着又叫道:

“这不公平!”

许年华叹口气。“当初全怪我,不该到这个省里来,一来就跳进了烂泥坑。有些话我也不好对你说,有的可能你也知道,省委班子分两派,老书记退下去,原来是准备在省里产生第一书记的,后来两派争得厉害,才把我调了过来。谁知,一来,就掉进了烂泥坑。你想,一班人不团结,下边工作怎么能搞好?中央调我也好,把我从烂泥潭子里拔了出来!再换一个有能力的来,让他鼓捣鼓捣试试看!”

金全礼愣愣地在那听着,这才知道,许年华每天的工作也不容易。看起来是省委第一书记,谁知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但他觉得许年华是好人,有水平,有能力,这样下场太不应该。但事到如今,谁能改变中央的决定呢?他有些同情许年华,想安慰他两句,但又苦于找不出话来。最后愣愣地说:

“许书记,我也跟您去北京算了!”

许年华“噗哧”一声笑了,问:

“你不怕贬?”

金全礼说:“不怕!”

许年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你在这里是副专员,好赖有宾馆,有车子,可你一到北京,做个司局级干部,就得挤公共汽车!”

金全礼说:“我只是感到世界上的事太不公平!”

许年华说:“这话就到这里为止,出去还是要有党的原则的,不能乱说。我只是想说,我不能帮你的忙,请我原谅!”

和许年华的事相比,自己这点事算什么?金全礼这么一想,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上去握住许年华的手:

“许书记,不要这么说,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够大了!”

出了饭馆,两人在行政大街上走。今天晚上天晴得不错,星光灿烂的,空气也很新鲜。许年华深吸一口气问:

“到大寨参观,已经十几年了吧?”

金全礼答:“十几年了!”

许年华说:“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真是快啊!”

金全礼说:“许书记,您心里可不要负担太重!”

许年华这时“哈哈”笑了:“咱们还是共产党党员嘛!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一点!”

金全礼看着许年华,真诚地、使劲地点了点头。

金全礼告别许年华,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夜已经很深,街上行人就他自己。他忽然感慨万千,觉得什么都想通了,什么专员不专员的,谁想当谁当,他当个副专员就很好。回到宾馆,司机已经睡熟了。金全礼脱了衣服躺在铺上,又忽然想起了老婆孩子,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吃过饭,司机问:

“今天咱们怎么活动?”

金全礼说:“回去!”

司机问:“回行署?”

金全礼说:“不,去春宫,看看老婆和孩子!”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刘震云,1958年5月出生于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代表作有《新兵连》《塔铺》《单位》《一地鸡毛》《官人》《温故一九四二》,及长篇小说《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等。其中《一句顶一万句》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4月被法国文化部授予“法兰西共和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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