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丨最后喊声妈

时事   2025-01-07 08:34   黑龙江  

编读互动:年关的思念
每逢佳节倍思亲。
2024年最后一期“追思”栏目,刊发了《生命中最亲近的那个人》一文,引发读者强烈共鸣。
读者张女士说:“生命中最亲近的那个人,往往是给你童年幸福的人,但是无法改变的是,最亲的那个人,终究会随着我们慢慢长大而离开,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读者申先生说:“在这新旧交替的时节,往昔与逝者共度的时光如同一幅幅珍贵的画卷,在记忆的深处徐徐展开。曾经的欢声笑语、温暖的拥抱、关切的眼神,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最亲近的那个人,或许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在我们心中,永远留有一处温暖的角落,存放着与他们相关的点点滴滴。
那些曾经的教诲、陪伴与鼓励,化作前行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过风雨,迎接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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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喊声妈

□文猛

作者母亲

母亲一生有三个心愿。

第一个心愿是儿女成群。事实上,这个心愿她一生也没有实现。

母亲13岁嫁给父亲的时候,爷爷已经给他还没有影儿的孙子取好名:“明发万代猛勇刚强”。看不出什么中心意思和价值取向,就是响亮。大家笑爷爷:你能养活目前的几张嘴就不错了,还八个?

母亲真生了八个。也许是名字阳气太重,也许命中注定无女,姐姐三岁夭折,让本来就很瘦弱的母亲一下子瘦了30多斤。等到母亲从悲痛中缓过来,决定再要个女儿。可惜,我的到来让母亲再次失望,母亲喊我“六妹”,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母亲看不清儿子们的未来,又很想知道儿子们的未来,她成了乡场算命先生的常客,提前去儿子们人生未来的现场踩点、布置,母亲希望在儿子们命运的出口或者转角,能够做些什么。

有了最小的弟弟后,母亲坚持要生个女儿,还真是女儿。

妹妹满月那天,二舅送来一升新米,对浑身无力的母亲吼道:“只知道生,你养得活不?”

为了一大家人的口粮,母亲生完妹妹刚满月就下地挣工分,背妹妹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结果悲剧发生,不知道是妹妹生病还是因为我的贪玩忘记了背上的妹妹,等到母亲觉得该给妹妹喂奶的时候,妹妹已经没了呼吸……

母亲第二个心愿是给六个儿子每人修上两间房一间猪圈。

我们出生在一个叫白蜡湾的偏远农村。村里有山,山不高,更算不上秀。村里没有河,连一条长溪都没有。村里还是有水的,是水田里的水,水井里的水,天空落下的水。要是十天半月不下雨,大家就像庄稼一样枯萎,就得到外村挑水——

父母自然清楚自己孩子的走向,所以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每个儿子修两间房一间猪圈。在农人的天空,有家有猪的日子,才是最踏实的日子。

最早的八间大瓦房如何建起来的,我不在场,那时,我在爷爷取好的名字中。家建起来,没有地名,爷爷取了一个叫新龙岭的地名。

随着四哥和我们后面弟妹的出生,母亲说八间房子不够孩子们以后分家,于是全家开始了浩大的造屋工程。哪里有片石山,记下来,屋基要用;哪里有棵树,记下来,屋梁要用;哪里黄土最黏,记下来,夯墙要用;哪家造屋要帮忙,赶过去,我们家造屋也需要人家帮忙……

1983年,最小的弟弟小学毕业的时候,十八间屋子完成了,每个儿子两间房一间猪圈。

母亲第三个心愿是给每个儿子都娶上媳妇。

父母想不到更高更远的幸福,给每个孩子盖房子娶媳妇,就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成就。

我们每个弟兄长到7岁时,父母交给我们的不是粪筐、不是牛绳、不是木犁,而是崭新的衣服和母亲缝制的新书包。

别人家的孩子当兵走了、招工走了、当村干部了,母亲没有抱怨,没有叹息,母亲说乡村的路很多,是路总得有人走。

母亲用一种中国女人坚守的力量,激励着我们,母亲总爱说两句话“人人有口食,不论早和迟”“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

母亲的坚守、母亲的坚信、母亲的坚强,给了我们向天空无尽伸展自己的力量。

在儿子们媳妇的问题上,母亲很有套路。没有女儿,母亲以喜欢女儿的名义,周围村庄,亲戚朋友家,哪家有长得漂亮的女孩,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认成干女儿。

母亲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她给干女儿扎鞋垫、做布鞋、买新衣;母亲很会做饭,她能把最普通的粮食做出很多花样。母亲总会把那些干女儿请到家,万一哪个干女儿看中我们哪个弟兄了呢?

1986年4月1日,门卫老头喊我接电话,爷爷走了;1986年5月2日,门卫老头喊我接电话,父亲走了。

爷爷坟头长明灯还没有熄灭,父亲睁着双眼同一副黄灿灿的棺材走向青山。自此,母亲上坡劳动时,屋前没有了深情的注目,母亲在煤油灯下劳作时,床上没有了那声声揪人心弦却又亲切踏实的咳嗽!

我没有问过我前面三个哥哥,他们的媳妇是如何娶进门的,在那个家穷父病多子的家庭,母亲风风光光地给三个哥哥把媳妇娶进了门。

在没有亲眼见到我结婚成家前,最能打动母亲的,莫过于乡村的唢呐和鼓点,在那些悠长铿锵红硕的乡村喜乐中,母亲会马上停住手中的活计,走出家门目送村庄一个又一个姑娘远嫁。等到我回家,母亲第一句话就是:“你看,那个能犁田耙地的二丫嫁人了!”“你看,村代销店的冬梅也嫁了!”

把传宗接代和穿衣吃饭一同视为人生最高追求的母亲,一生就在那片黄葛树、老鹰岩、盘龙河界定的她心目中最大最宽的世界中,为在外面读书工作的儿子,守望着村里那些姑娘,守望儿子最美好最实用的爱情。

2017年5月2日,同是31年前父亲去世的日子,我受邀去彭水参加一个采风活动。早上给母亲电话告别,母亲说去吧,回来的时候不要慌,有哥哥们在的。我很奇怪,还没有出发,母亲怎么就说回来的事情。

到达武隆转车的时候,二哥电话说,母亲送医院了。到达彭水的时候,二哥电话说,母亲正在往家赶。晚上举办见面会的时候,二哥电话说,母亲走了……

惊慌失措地赶回家,我这才明白母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母亲躺在棺材中,棺材前是不灭的烛火和燃香。

相片挂在镜框中,那是母亲很早以前记录下的笑容,她最后一次看我们,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以不在场的方式。

挽联写在白纸上——“大岩口黄泥凼白蜡湾一生三地三冬暖,孝公婆侍夫君育六子万苦千辛六月寒”。就这两句话,我想了整整一路。

村里的人抬着棺材,我们抱着母亲的镜框,走过杏树下,走过水井旁,走过石板路,唢呐以呜咽的声音,呼唤着与生命的根脉有关的哀思。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她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记得,是听她说的,第二次她不会晓得我说了也没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曾孙还小,见着棺材稳稳当当地搁放在土坑里,他说,我们把祖祖种在地里,是不是会长出更多的祖祖?

我喜欢这种诗意的悲痛,让一些轻得无法承接的事情,有了坚实的力量。

打开棺材盖,再看一眼吧,母亲躺在棺材里,棺材放在黄土里,我们跪在风声里——

“妈妈!妈妈!妈妈!”

大雨倾盆而下。

记者: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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