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喊声妈
□文猛
作者母亲
母亲一生有三个心愿。
第一个心愿是儿女成群。事实上,这个心愿她一生也没有实现。
母亲13岁嫁给父亲的时候,爷爷已经给他还没有影儿的孙子取好名:“明发万代猛勇刚强”。看不出什么中心意思和价值取向,就是响亮。大家笑爷爷:你能养活目前的几张嘴就不错了,还八个?
母亲真生了八个。也许是名字阳气太重,也许命中注定无女,姐姐三岁夭折,让本来就很瘦弱的母亲一下子瘦了30多斤。等到母亲从悲痛中缓过来,决定再要个女儿。可惜,我的到来让母亲再次失望,母亲喊我“六妹”,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母亲看不清儿子们的未来,又很想知道儿子们的未来,她成了乡场算命先生的常客,提前去儿子们人生未来的现场踩点、布置,母亲希望在儿子们命运的出口或者转角,能够做些什么。
有了最小的弟弟后,母亲坚持要生个女儿,还真是女儿。
妹妹满月那天,二舅送来一升新米,对浑身无力的母亲吼道:“只知道生,你养得活不?”
为了一大家人的口粮,母亲生完妹妹刚满月就下地挣工分,背妹妹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结果悲剧发生,不知道是妹妹生病还是因为我的贪玩忘记了背上的妹妹,等到母亲觉得该给妹妹喂奶的时候,妹妹已经没了呼吸……
母亲第二个心愿是给六个儿子每人修上两间房一间猪圈。
我们出生在一个叫白蜡湾的偏远农村。村里有山,山不高,更算不上秀。村里没有河,连一条长溪都没有。村里还是有水的,是水田里的水,水井里的水,天空落下的水。要是十天半月不下雨,大家就像庄稼一样枯萎,就得到外村挑水——
父母自然清楚自己孩子的走向,所以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每个儿子修两间房一间猪圈。在农人的天空,有家有猪的日子,才是最踏实的日子。
最早的八间大瓦房如何建起来的,我不在场,那时,我在爷爷取好的名字中。家建起来,没有地名,爷爷取了一个叫新龙岭的地名。
随着四哥和我们后面弟妹的出生,母亲说八间房子不够孩子们以后分家,于是全家开始了浩大的造屋工程。哪里有片石山,记下来,屋基要用;哪里有棵树,记下来,屋梁要用;哪里黄土最黏,记下来,夯墙要用;哪家造屋要帮忙,赶过去,我们家造屋也需要人家帮忙……
1983年,最小的弟弟小学毕业的时候,十八间屋子完成了,每个儿子两间房一间猪圈。
母亲第三个心愿是给每个儿子都娶上媳妇。
父母想不到更高更远的幸福,给每个孩子盖房子娶媳妇,就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成就。
我们每个弟兄长到7岁时,父母交给我们的不是粪筐、不是牛绳、不是木犁,而是崭新的衣服和母亲缝制的新书包。
别人家的孩子当兵走了、招工走了、当村干部了,母亲没有抱怨,没有叹息,母亲说乡村的路很多,是路总得有人走。
母亲用一种中国女人坚守的力量,激励着我们,母亲总爱说两句话“人人有口食,不论早和迟”“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
母亲的坚守、母亲的坚信、母亲的坚强,给了我们向天空无尽伸展自己的力量。
在儿子们媳妇的问题上,母亲很有套路。没有女儿,母亲以喜欢女儿的名义,周围村庄,亲戚朋友家,哪家有长得漂亮的女孩,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认成干女儿。
母亲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她给干女儿扎鞋垫、做布鞋、买新衣;母亲很会做饭,她能把最普通的粮食做出很多花样。母亲总会把那些干女儿请到家,万一哪个干女儿看中我们哪个弟兄了呢?
1986年4月1日,门卫老头喊我接电话,爷爷走了;1986年5月2日,门卫老头喊我接电话,父亲走了。
爷爷坟头长明灯还没有熄灭,父亲睁着双眼同一副黄灿灿的棺材走向青山。自此,母亲上坡劳动时,屋前没有了深情的注目,母亲在煤油灯下劳作时,床上没有了那声声揪人心弦却又亲切踏实的咳嗽!
我没有问过我前面三个哥哥,他们的媳妇是如何娶进门的,在那个家穷父病多子的家庭,母亲风风光光地给三个哥哥把媳妇娶进了门。
在没有亲眼见到我结婚成家前,最能打动母亲的,莫过于乡村的唢呐和鼓点,在那些悠长铿锵红硕的乡村喜乐中,母亲会马上停住手中的活计,走出家门目送村庄一个又一个姑娘远嫁。等到我回家,母亲第一句话就是:“你看,那个能犁田耙地的二丫嫁人了!”“你看,村代销店的冬梅也嫁了!”
把传宗接代和穿衣吃饭一同视为人生最高追求的母亲,一生就在那片黄葛树、老鹰岩、盘龙河界定的她心目中最大最宽的世界中,为在外面读书工作的儿子,守望着村里那些姑娘,守望儿子最美好最实用的爱情。
2017年5月2日,同是31年前父亲去世的日子,我受邀去彭水参加一个采风活动。早上给母亲电话告别,母亲说去吧,回来的时候不要慌,有哥哥们在的。我很奇怪,还没有出发,母亲怎么就说回来的事情。
到达武隆转车的时候,二哥电话说,母亲送医院了。到达彭水的时候,二哥电话说,母亲正在往家赶。晚上举办见面会的时候,二哥电话说,母亲走了……
惊慌失措地赶回家,我这才明白母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母亲躺在棺材中,棺材前是不灭的烛火和燃香。
相片挂在镜框中,那是母亲很早以前记录下的笑容,她最后一次看我们,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以不在场的方式。
挽联写在白纸上——“大岩口黄泥凼白蜡湾一生三地三冬暖,孝公婆侍夫君育六子万苦千辛六月寒”。就这两句话,我想了整整一路。
村里的人抬着棺材,我们抱着母亲的镜框,走过杏树下,走过水井旁,走过石板路,唢呐以呜咽的声音,呼唤着与生命的根脉有关的哀思。
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她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记得,是听她说的,第二次她不会晓得我说了也没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
曾孙还小,见着棺材稳稳当当地搁放在土坑里,他说,我们把祖祖种在地里,是不是会长出更多的祖祖?
我喜欢这种诗意的悲痛,让一些轻得无法承接的事情,有了坚实的力量。
打开棺材盖,再看一眼吧,母亲躺在棺材里,棺材放在黄土里,我们跪在风声里——
“妈妈!妈妈!妈妈!”
大雨倾盆而下。
记者:北川
责编:贾鑫宇
审核:代宝柱
监制:王非
监督电话:6666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