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幺公格外小心地饲养着灰黑水牯。他辫了一根结实的塑料索,一头穿着牛鼻子,一头系在腰杆上,打一个喷嚏,牛都要被扯走几步。这不打紧,关键是牛在跟前,仿佛来年那黄灿灿的粮食,已稳稳当当地放在堂屋里了。但他还是大意了,在茨竹孔点苞谷时,他把牛绳拴在消水洞上方不远处的杉树上。杉树粗壮结实,周围青草繁密,他放心地把牛托付给这棵树了。牛先是乖乖地绕着树吃草,来来去去,脚下的绳索竟像翻花铺盖似的打结了,刚好将四脚套成了两脚,牛越是挣扎,被套得越紧,牛鼻线被拉断后,牛在挣扎中滚下了斜坡,像乘着滑板车似的掉进洞里了。洞中葱绿的灌木间,传来啪的一声闷响,牛身像西瓜一样绽开了。那棵系着牛绳的杉木树,树皮被拉开了一大圈裂痕,露出了乳白的浆液,顺着紫红的树皮流淌。陈幺公跌跌跌撞撞地寻到阴湿的洞底时,他只觉眼前一道金光闪动,几个颤步,一下子栽倒在地。村民们赶来时,他已清醒,瘫坐在冰冷的草丛上,佝偻着背头也不抬,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那丛草,枯瘦的双手揪住两鬓的白发,压低嗓音深沉地哭诉着。正月还没过完,陈幺公便开始动锄了,田土被锄头刨过一遍,总算也没误了春耕。只是家庭经济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不到两年,他又攒足钱买了一头大黄牯,牛绳再不往腰间系了,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走一路要和牛说一路的话。父亲对牛的重视程度远不及陈幺公。父亲也算文化人,在政府做了一份临聘工作。所以,我常常放牛粗心大意,他也没怎么责备我。但有一次,差点因此出大事了。傍晚,伙伴们都回家了,我还一个人在山上找寻我的牛。在苍茫的天幕下,在黑森森的老林里,我听到山风呼呼地吹,布谷咕咕地鸣,猫头鹰凄厉地叫,我的背心里像钻进了毛毛虫。四野的风嗖嗖地刮着,树林摇摇晃晃。我沿着陈家老坡再往上走,这是土与林的分界线,远远望去,星光下大片低矮的玉米地,墨绿葱茏,其间并不见有牛的身影,也听不到它咀嚼的声音。我大着胆子走进森林,里面没有路,穿过丛林的荆棘,在一片较开阔的地面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灰白的东西正在移动。我惊喜地踩着藤蔓,跑上去一摸,竟是一块冰硬的墓碑,“啊”一声惊叫,冷汗瞬间从背脊冒了出来。一群乌鸦被我的尖叫声惊起,黑影在星月下飞蹿,声嘶力竭地呱呱乱叫。“爸爸。”我的心像豁开了一个口子,泪水决堤似的冲出,号啕大哭起来。父亲没有责备我,生活的大风大浪,早把他磨得圆润温厚了。他带来的黄狗,很快嗅到了牛的位置。父亲把牛牵下山梁子时,一只老鼠突然窜出来,黄狗扑上去,用力过猛,掉到幽深的洞里去了。那一夜,为了救黄狗,父亲在哥哥、叔叔的帮助下,冒着生命危险,用绳索拴在腰间,掉下洞去营救大黄狗。黄狗掉下时机敏地跳到洞壁半腰的岩石上,幸好没有再往下掉。见到父亲时,它激动得汪汪直叫,一下子跳进父亲的怀抱,用温湿的舌头舔着他的脸。总算有惊无险。但从那以后,我做事更加细心谨慎了。我深深明白,我的每一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可能都会牵扯到一家人的命运。后来,水牛不知得了什么病,村里人说叫“翻草肚”,肚子胀得像个篮球,拉不出也吃不下,躺在门口的菜园子里,不久便死了。那些卖肉的商贩得到消息,牛还没咽气就来找父亲谈价钱。父亲坐在土灶旁抽着旱烟,太阳透过塑胶窗子,将灰白的光照在他黝黑的印堂上。商贩们在园子里把牛剐了,把能拿的肉和骨头都拿走了,只留下四只牛蹄子。园子里的青菜上沾着血迹,青菜也大多被踩烂陷进了泥土。我朝夕相伴的牛,就留给我四个蹄子。我噙着泪捡起它软厚毛绒的蹄,埋在园子前面靠岩的竹林边上。那是母亲的黄瓜地,清洁宁静,是对它最好的缅怀场所。我找来一块竹片,用小刀刻上碑文:安息吧,我的牛。再把竹片镶进黄瓜架。不久,缠绕在黄瓜架上的青藤,竟开出牛蹄一样的,金黄的瓜花。直到现在,瓜花还在我心灵的草原上随风摇曳,天空碧蓝,阳光正好。《瑰丽峡江》 陈继康 摄
《岁月静好》 何 超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