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影笔记:戴锦华教授导赏系列之四十五《完美的日子》

文摘   2025-01-13 14:01   北京  

今晚戴锦华老师非常高兴是以维姆·文德斯的这一部《完美的日子》作为2024年的收官之作,也是今年她最后一次跟大家在大讲堂分享影片,对此戴老师重申:“这一部是我的选择,是我喜爱的一部电影。”《完美的日子》作为一个收官之作、一个跨年之作、一个辞旧迎新的作品好像特别适宜,因为它温暖绵密、仿佛涓涓细流一般。绝大多数观众看这部电影的时候都有一种福至心灵之感,好像我们都可以代入,我们都乐意认同,我们都获得了某一种对于生命、对于在今天的世界上如何安置自我的想象或安慰。同时,我们又好像分享了从银幕上流淌下来的某一种忧伤,但是就连这个忧伤似乎也带着温度,所以也许这是我们置身在21世纪第三个十年中间部分的时候遇到的一个非常奇特的、非常有意味的作品。


天使在人间

不久前在《完美的日子》中国首映式上,戴老师在映后连线向文德斯导演提问:在这部电影当中,文德斯导演究竟是想以一个德国导演、一个国际艺术家的身份拍摄一部讲述东京、讲述日本人、日本文化、日本社会的故事,还是这部只是他自己电影作品序列的一个延伸呢?本片当中文德斯导演电影作品序列的主题继续着,可是也许这部影片刚好是他此前所有电影戛然而止的地方,从戛然而止的地方开始是他所有故事的主人公最终突破了一个似乎无法突破的疆界、一个无法逃脱的樊篱而最终迈出了那一步,通常文德斯的电影就在此停止了,而《完美的日子》也许就是在他以前电影停止的地方开始。

具体来说,戴老师大致可以想象,《柏林苍穹下》(1987年)当中那位天使最终选择成为堕天使坠落人间之后,如果他拥有一种充满人间烟火的生活的话,也许就是《完美的日子》里的平山先生的生活。在首映礼上戴老师也将其作为一个问题提给文德斯导演,然后导演用不是很明确的方式说:“那也许就是那个天使。”当然,他同时说:“我真的想拍一个东京的故事。”换言之,戴老师在前述问题中提出的两种选择,导演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戴老师在第一次观看《完美的日子》时特别强烈地感觉到这是《柏林苍穹下》的续篇,这是那个坠落人间的天使,这是所有人间召唤着他的东西以及他进入人间可能做出的选择。在一次又一次地观看这部电影之后,戴老师此时突然有点儿忐忑,因为她觉得这是一部无需导赏的电影,所有导赏都有狗尾续貂之嫌,它又是一部我们只需要坐下来静静观看的电影,而且它不是一部需要我们要求自己静下来去观看的电影,而是在电影展开的过程当中会令人安静下来、心沉静下来,会获得一份在日常当中非常匮乏的宁静,同时会有一份会心。为了与大家分享,戴老师再一次看这部影片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役所广司先生所创造的那个笑容感动,清晨走出来,仰头望向晨光,看着摇动的树影,看着洒落的光,看着墙上晃动的投影,然后他会发出那样从容会心的微笑,微笑传达出的那份从容、坦然有着这样强烈的感染力。


电影的创作缘由与拍摄花絮

观众们大概都已经知道这部电影的产生是颇为奇特的了,本片产生自一个在世界范围之内经常发生的、在大城市当中正在发生的所谓“都市改造计划”,而它是日本东京都市改造计划当中的一小部分——公厕建设计划(https://tokyotoilet.jp/en/),为此日本相关机构动员了许多知名的国际级的建筑师来设计公厕,也即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公厕。所以我们不要以为东京每一个公厕都这么奇特和美妙,电影中这些是为了城市宣传而特别设计的。公厕既在日本文化当中占有特别位置,同时它也是都市通常希望隐藏起来的公共空间。为了宣传这个都市改造计划,日本政府聘请文德斯导演来为他们拍一系列宣传短片。

文德斯经常说,他有日本梦,他喜欢日本,他热爱日本,而且他拍过《寻找小津》(1985年)。上次我们在大讲堂分享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时,片尾出现的字幕是:献给我的天使们,小津安二郎、塔可夫斯基、特吕弗。换言之,在文德斯的电影世界当中,小津是他的天使,而小津也是一个飞翔在日本天空之上的天使。因为文德斯非常喜欢日本、非常热爱日本文化,于是他接受了这个计划。当他留在东京为这个计划的展开而准备的时候,他提出,与其拍一系列短片,不如拍一部长片,《完美的日子》就这样诞生了。影片的拍摄周期非常短,只有十几天的时间,它完全不是一个大制作、大投入、靠明星阵容、靠资本阵容、靠奇观而取胜的电影。


戴老师第一次看本片时强烈的感觉是它非常不像文德斯的电影,因为这部电影如此素朴流畅,不仅主人公的姿态、主人公的生命、主人公的故事是从容的、舒缓的、不断铺陈开去的,而且整个影像也是这么朴素、流畅、浑然天成的。

此前在本片中国首映式上,文德斯导演在银幕连线中讲了两个花絮,一个花絮是说他通常的拍摄方式是演员们聚在一起、摄制组全部到位以后,他们会排演这个场景,在几次彩排之后会进入实拍,但是在本片的拍摄过程当中,他发现每一次彩排都颇有特色,而一旦进入实拍的时候,相对于彩排都黯然失色,于是他决定改变他一生的工作方式,不再彩排,而是从一开始进入到所谓的彩排阶段就同时实拍。当他做出这一调整之后,很快发现比在彩排时就投入实拍更有趣、更真切的是,他们只需要追随着主演进入角色的状态。于是电影拍摄几天以后,整个摄制组都称呼役所广司先生为平山,在摄制组的感知当中,他成了平山,他就是平山。于是接下来的拍摄几乎像是一个纪录片的拍摄,摄制组跟随着平山这个角色进出穿行在东京这个都市丛林当中,追随着他进出每一个公厕,追随着他的每一个清洁打扫过程。所以文德斯导演说,整个拍摄过程很少重拍也很少NG,而是非常顺利、流畅、快捷地向前推进。

文德斯导演分享的第二个花絮更有趣,是关于影片的最后一场戏,不知道大家看最后一场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有没有心里酸酸的、眼里湿湿的。导演在拍最后一场戏时原本设置的就是一个长镜头,他想要一镜到底来完成它,而整个长镜头的长度是和歌曲《Feeling Good》(Nina Simone,1998)的长度相始终的。拍摄过程中役所广司先生真的驾驶着汽车,副驾驶座位上坐着摄影师,后座上坐着导演和录音师,然后他们就这样穿行在上班高峰期车水马龙的东京高速公路上。文德斯导演开玩笑说:“我们真的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主演。”此外,导演说剧组反复跟主演一起确认了这首歌的歌词(可能是因为语言的缘故),反复确认了主演非常清楚每一句歌词的表达、每一句歌词和音乐旋律之间变化的关联和转折。在确认之后,导演对主演说:“在这个时刻我希望你想着你的外甥女,想着你的妹妹,想着你在自己生命中曾经做出的那次重大抉择,想着并且自问当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之后是否曾经后悔。”

在这之后,汽车开始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电影开始拍摄。导演说,拍摄进行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发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摄影师转过身子朝着后座的导演,导演开始以为他要提出什么问题,但很快发现摄影师泪流满面,他哭到这个程度以至于他不能看监视器了,所以他回头试图询问导演是否要继续拍摄,而导演示意他拍下去。到这首歌曲结束、这个长镜头拍摄完成的时候,导演说,车里的四个男人或者说四个老男人都已经泪流满面,他们完全地被这支歌、被这样一个设定的情境、被对平山这个角色代入,他们完全沉浸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在这之后,导演说这条样片很完美,但是为了确保不要出问题,他们把车驶入停车场又重新拍了一条,而当这一条拍完的时候,电影就正式杀青了,摄制组只用十几天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故事的设定。以上两个花絮对于戴老师来说非常地有趣、非常地重要。








平山先生其人


  

这部十几天内完成的、作为东京城市改造计划形象宣传片而拍摄的电影几乎是即刻入围了戛纳电影节,并且为役所广司先生赢得了戛纳“影帝”的最佳男演员称号。看完本片以后大家也许可以达成一个共识,这是一个实至名归的奖项,因为在这部电影当中平山先生的形象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迷人,而整个故事是这么朴素、这么细碎,只是都市中一个几乎即将步入老年的独居男人的日常生活,一个非常底层人物的电影。

  文德斯导演和编剧高崎卓马一起编撰了人物小传,而即使没有这个小传我们也可以知道,平山这个人物应该出生在社会高阶层,乘坐豪车到达的妹妹以及随车司机专业的服务态度和身体语言都告诉我们,他们应该来自一个资产阶级上层的家世。按照人物小传,平山曾经在这个阶层出身的规定之下走着这个阶层孩子们应该走的路,直到有一天他背离、他出走、他离开,他来到这样一个空间,他开始这样一份生活。所以平山这个角色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人物,他应该是做出了一个相当奇特的、决绝的选择,经历了一个可能包容了很多戏剧性和故事性的时刻。这些在影片当中仅仅是遥远的背景,完全不必刻意地被凸显,但是那个遥远的故事、那个遥远的背景、那个曾经不知经历怎样的心路最终做出的抉择,却成为整部电影的一种底色、一种基调、一种蕴含,是使得影片当中平山先生极度朴素的、极简主义的、周而复始的生活变得充实饱满的这样一个背景、一个基调、或者是一种内核。

戴老师看到一些观后感和评论者说,这是一个劳动者的故事,它让我们看到了最底层的、在都市当中几乎处于隐身状态的清洁工人,而且是厕所的清洁工人。电影只用了非常精简的笔墨让平山和妹妹的对话显露出他的阶级身份、阶级地位的低下,以及他和妹妹所形成的巨大落差。在影片中,妹妹说:“你住在这儿?”然后这句话因她的补充而更显露了争议,她说“我没有恶意。”而妹妹的第二句话说:“你真的在清扫厕所吗?”然后平山说:“是的。”此时镜头反打呈现出妹妹脸上那个完全无法抑制的表情,可以说是失望,可以说是蔑视,可以说是匪夷所思,随便我们去赋予她的表情一种解释,但这个表情自身的否定与负面是非常清晰的。

但是,对于戴老师来说,她不会说这是一个底层人的故事、一个劳动者的故事,也不会说故事中的平山是一个阶级的反叛者或者背叛者。这部影片的丰满和迷人固然是因为主人公平山采取了一种和今天我们绝大多数人包括戴老师本人在内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的一种样态、一种形式、一种内容。他是极简的,他的家里没有洗衣机所以要到洗衣房去洗衣服,他的整个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物品,更没有无所不在的、堆起来的物质。

而且平山显然是一个选择生活在自己的年代中的人,因为非常突出的是他对音乐的欣赏是通过录音卡带,他拍照的时候使用的是黑白胶片相机,他在二手书店购买实体书。在他所有的生活岁月里,21世纪这种时间似乎对他并没有一个真切的意义,他把自己的生命似乎停留在、或说成功地把它保有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样一个时段当中。我们在平山的音乐当中听到有摇滚、有爵士、还有日本民谣,所有这些都有一个明确的历史时间,就是七八十年代,他似乎用这样一种方式不仅把自己的生命安稳地放置在一个对他来说有归属的、有认同的、有安然的岁月当中,而且同时他以这种最低的物欲、最简朴的方式、最清晰的流程使得整个生活在他自己可以充分把握、完全掌控的这样一份从容之中

同样,大家在影片中看到他用胶片相机拍照然后定期去冲洗胶卷,因为通常胶片每卷36张所以大概他是每月去冲洗,这些照片大部分被他撕掉,少部分被他保留。在影片中他始终拍摄的是一棵树,一棵树的树叶枝条在光影当中的变化,或者在光影当中形成的不同纹饰,或者说不同光影的呈现。当他把少数照片保留起来的时候,首先我们看到他的井然有序,所有照片被标识了年月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安放在他没有多少多余物品的衣橱当中。其次我们在镜头似乎不经心的一瞥当中看到,他并不是只在拍树,他也并不是在试图记录某种特定的形象,被他保留在那一个一个整齐排列的铁盒当中的照片大致都是光影明暗流动所形成的某一种特定的黑白照片、某一种印象式的视觉效果。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平山周而复始的梦。从早上他被窗外清扫落叶的声音唤醒,到他准确的、流程一样的顺序,到他推开门走出去望向阳光、呼吸早晨的空气,并且微笑着在自动贩卖机当中购买一罐咖啡开始,然后到他在榻榻米上铺开被褥,阅读几页小说,也许是眼睛疲倦了,也许是身体疲劳了,然后熄灭灯安然入睡,这个周而复始的故事当中同样反复出现的是他的梦境,他的梦境采取了和他的照片完全一样的形式,他的梦境是黑白的,并且始终是光影的变化、光影的叠加。对于他的照片和他的梦境,我们每个观众都可以赋予我们对它的理解和认识,我们每个人可以赋予我们试图给出的阐释。

在戴老师的感觉当中,他的照片或者是他的梦境当中变幻叠加的光影也许还与后续一场戏相关,那就是平山和那位罹患癌症即将死去的男人玩的游戏,关于影子叠上影子的时候是否变得更浓重,关于两个几乎要进入老年的男人玩起了互相踩影子的游戏。此处再一次把影子作为一个主要的视觉因素,这也许是试图表达本片某一种主题性的或者意义性的元素,尽管这种主题和意义是很难被表述为语言的。在一次再一次观看这部影片之后,戴老师试图去寻找到这种语言,平山试图用胶片捕捉记录光影变化的时刻,在他的梦中不断萦回的那些影子,包括踩影子的游戏和对影子叠加影子的探究,也许在共同表达着一种关于时间的、由时间来负载的、或者是在时间当中如此从容坦然地让其流逝的那样一种生命的感受,生命不再变成一个被孜孜以求的、被欲望所充满的、被世界所推动所驱使的过程,而只是一个漫步岁月的过程,只是一个在时间中流逝的过程,但整个流逝过程是一个饱满的、踏实的、具体的过程。

在此意义上说,我们会看到平山是一个最底层的、让他的妹妹不知如何名状的、低下的生命状态。但是这部电影在戴老师的感受当中,最多地召唤起了中国知识精英们的认同,大家在平山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贵族的韵律,他真的是如此的优雅,而他的优雅刚好是被他的生命的单纯、生命的充实更重要的是生命从容的态度所展现。


平山式的英雄主义

在电影故事当中平山只有一次出问题,就是当他的同伴辞职同时找不到替工的时候,显然不是更多的加班或者更重的体力劳动压垮了他,而是他从容的节奏被打破,这是他不能附和的和不愿意附和的,他因为这份从容而获得了一份优雅,获得了一份我们或许会觉得是一种精神贵族的生活的表述,但是在这里我们姑且放弃劳动者、平民或者精神贵族的这种讨论。同样是小人物、同样是底层劳动者,这部电影当中的平山对照以往戴老师在大讲堂跟大家分享的电影作品当中的小人物,我们会发现他们非常不同,这种不同并不是一个东京故事与一个香港故事的不同,或者一个上海故事与一个北京故事的不同,差异关系并不是在这个层次上被建立的,而可能是因为这个文本的独特。这个文本的独特之处之一就是文德斯作为一个欧洲导演、一个长期活跃在美国制片系统当中、同时游走在整个世界穿行在各类片种和各种文化当中的世界型导演,当他讲述一个东京故事的时候,当他讲述一个他现在的生活方式和他现在所持有的人生理想的这样一个故事的时候,平山这个人物的迷人,他所有的从容、他所有的坦荡、他充实的生命态度,事实上表达了一种戴老师称之为21世纪的英雄主义。这个人物让我们如此地会心,让我们如此地试图代入,正在于他做出了我们所不能的选择,这种不能是他曾经跨出的那一步。

当导演对平山说“你最后想着你的妹妹、想着你的外甥女,想一想你曾经做出的抉择,重新问自己你是否后悔的”时候,我们看到平山是用片尾这样的方式回应了我们: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流淌出来了,但是他一次再一次地发出了那个如此由衷地从内心绽放出来的微笑,他驾驶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他向着迎面而来的晨光,当晨光把他整个照亮的时候,他再次回应以那个微笑。所有这些东西大概是我们21世纪可能梦想、可能寻找、可能践行的一种英雄主义,要有一点英雄主义的气概我们才能够去选择和背负这样的日常生活。

在19世纪到20世纪之初,整个世界的英雄主义是由一种拜伦式的英雄主义统御的,人们梦想着一种恶魔与天使的复合体,人们梦想着一种英雄事迹、英雄业绩的创立,同时是一种魔鬼式的疯狂或者魔鬼式的反叛。而到了20世纪中叶,曾经存在主义的英雄主义是毅然决然地背向主流社会,即使被追逐也要决然地走向荒原。而21世纪我们可能想象和可能拥有的英雄主义,是一种平山式的英雄主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收缩,一种欲望的收缩,一种生命形态的收缩,一种从内向外的收缩,一种对于欲望的安置和放弃。

电影故事之中特别感人的段落本身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这种魔力使得日常绽放光彩。从平山下班以后去写着“电器汤”的公共浴室洗浴,然后到他在车站旁边小酒馆的晚餐,这些场所电视当中永远出现的是日本的公众娱乐,比如相扑和棒球。在这样极度的平凡、极度的周而复始当中去度过时间、去享有生命,平山背后的承担和勇气,使得这个故事绝不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故事,也不是一个面对日常生活、面对今日世界的悲剧式的承担或者背负。相反,主人公是以一种大勇来做出这样的抉择、并且坚持这样的选择,从而为自己创造一种日常、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和一种可能。

在电影当中导演使用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第一次午餐时平山把一棵枫树的小树芽挖出来的段落。此处所有细节的设置都非常可爱,他拿出钱包,钱包里有已经叠好的纸花盆,然后他是这么从容熟练地又是这么小心翼翼地把那棵枫树的小树芽装进小花盆,然后带回他的家。他早上从容的但又仪式般的起床过程当中的重要的一环就是用水去喷洒那些小树芽,这些小树芽经常成为内景当中的前景,日本枫叶的色彩使得影片中很多以它们为前景的内景画面携带着一种温暖的、柔焦的暖色。这也是这部影片当中一以贯之的一个细节。

影片中有大量的夜景,而所有的夜景当中都增添了鲜明的暖调,没有一个夜景是在清冷的夜色当中被蓝绿调所覆盖,每个夜景场景当中都有暖光和暖调。这一方面使得夜景本身具有了某一种低调的色彩的丰富,同时也不断地赋予平山所在的空间、平山为自己所创造的生活以一种温暖的安然。影片这种21世纪的英雄主义的选择,是以这样的一份从容、这样的一份优雅、这样的一份温暖来表达了某种抉择和承担。

近年来戴老师看了很多电影,也有很多电影被她所喜爱,但是没有一部电影能像《完美的日子》这般以一个非常独特的方式书写了我们的时代,给我们这个时代提供了一种可能,提供了一个梦想的空间,也许是某种带有实践性的空间。因此我们才会觉得这部电影当中所塑造的平山这个奇人,他也许是我们某一种理想的、梦想的景象,他给我们某一种去改变我们的生活、去安放我们的心灵的提示和可能。


现场问答

问题1:请教戴老师影片画幅的选择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吗?

答:文德斯导演所选择的画幅就是经典的黄金分割法的最传统的银幕的尺寸,这和平山的选择一样的,是卡带录音机、胶片相机那个时代的画幅


问题2:影片中多次出现东京晴空塔和救护车声音,请问戴老师如何理解这些的寓意?以及“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表达的是什么含义?

答:我自己以为,东京晴空塔的出现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就是一个东京的地标性建筑。它出现在主人公平山的住所附近,所以它就成为每一次呈现平山离家和平山归家时候自然出现的一个地标性景观。我不认为电影赋予了它特别的寓意,也不觉得它是一个隐喻性的表达,这是我对此的理解。就像片中平山的外甥女的反应一样,东京晴空塔作为一个地标性建筑实际上在很多地方都可能被看到。我自己以为,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和每一次东京晴空塔出现的画面,很大程度上应该是文德斯导演作为一个外来者的一种视野和想象力,东京晴空塔是一个帮助他去指认和标识、或者是帮助他向世界各地电影观众提供一个辨识点的因素。

救护车的声音,坦率地说我没有特别关注过。但是,救护车、消防车的警笛声几乎是所有都市声音空间当中的日常元素。比如在北京或是在任何一个大都市当中,实际上我们都很难避免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如果你一定要解释的话当然可以解释,就是这种声音提示着在平山的生活空间、生命空间、心理空间之外就是那个我们熟悉的、繁忙的、竞争的、危机四伏的、随时发生灾难的大都市,而只是平山生活在他自己选择和自己创造的世界当中。当然这都是强行解释,我基本上觉得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都市空间中的元素。

倒是那句“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我觉得比较有趣。在这个故事当中主人公平山几乎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是一个沉默者。只有当外甥女出现的时候,她才开始跟平山有对话,平山才有某种意义的自我表达,是一点点很浅层次意义上的自我阐释,其中包含这句“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很明显,我们之前提到的光和影、平山梦境当中的那种叠加、以及每一次让他会心微笑的那些身边的镜像和影像元素,所有这些都是电影试图表达平山所体验到的时间感。此刻,当下,每一个“此刻”和“当下”将渐次流逝,我们的生命也在其间流逝。因此“下次是下次”不是一个被规定了的、被规划了的愿景,不是一个被计划的抵达,它可能只是在时间流逝当中的发生。而当我们还没有抵达的时候,我们就置身在现在,我们在每一个“现在”当中等待或者遭遇到每一个“下次”的发生,大概这是本片当中最具有主题意义的表述。

再补充一个我刚刚没有讲到、但居然也没有同学提问到的内容,电影当中唯一的超现实元素就是大概只有平山能看到的那个无家可归者。那个无家可归者的第一次出现,是平山从厕所向外望去,看到好像他在拥抱大树,他围绕一棵大树好像在攀援、旋转。等到平山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大树和建筑投下的光影的缝隙中再投下一个自己的影子。无家可归者至少三次在影片当中迎着平山的目光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这是故事当中唯一一个非现实的、超现实的、非日常的元素。怎么去解释它?我想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我自己也不能够给出唯一的、很有把握的、权威的解释。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说,那个人物是平山的自我想象或者自我投影,当然你可以把他想象成那是平山在他内在世界当中某一种对自己形象或者自己同伴的想象,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无家可归者,这样一个怪诞的、背着木柴穿行在上下班人流的人行横道上的角色,就是在这样一个生命的状态当中仍然在和光影戏耍、仍然会去抚摸大自然和感受大自然的角色。


最后,看到有同学在问大讲堂明年还做不做电影导赏,只要我还干得动,我会愿意来


观众短评

龚胤丞 社会学系2022级本科生

尽管镜头对准的是遥远的东京,作为观众,我却体会到无比强烈的亲切感和在场感,这可能是我在观影中没有发现的特殊画幅设计所有意制造的沉浸效果,也有可能是性格同样相对内敛细腻的我,以一个从底层成长的市民所持有的视角,和主角产生了某种令我感动的默契。我非常认同戴老师讲的“这是部不需要导赏的电影”,男主的单薄身影和传统生活方式与繁华重叠的城市意象相对,让我再次思考我平时习惯于思考的城市与个体、传统与现代的复杂关系;前半部分恬静的生活展示板块勾勒了令人向往憧憬的岁月静好,后半部分又把前面生活相对孤立姿态相对旁观的主角带回各种社会关系之中,直面这种稳定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可能会遭遇的冲突乃至挑战,让电影表达兼顾沉稳的诗性和社会现实的张力。
各种让人会心一笑的浪漫小细节、稀少但充满哲思的台词表达、前半静谧后半丰富但始终不急促的节奏设计、梦境的黑白光影、结尾和feeling good音乐一起推进的笑中带泪驶向朝阳的影帝moment……亲历这奇妙珍贵的两个小时是带有生命温度的独特珍贵的观影体验,无法用任何语言准确表达此刻喜悦与感动的心情,特别幸运能在2024导赏系列收官之夜和戴老师一道欣赏这么美好的作品。


贺紫辰 基础医学院2024级本科生

“21世纪的英雄主义,可能就是‘平山式’的这样一种欲望收缩的英雄主义。”戴老师的点评真是一针见血。确实,平山就是一个需要用一点“英雄气概”去理解的人。他日复一日、近乎模式化的生活让我联想到西西弗斯。但平山不可谓是一个悲剧英雄,因为成功的人不一定幸福,但幸福的人一定成功。生活单调吗?可每一刻的树影都是那一瞬间的存在,每一刻生活都可能爆发惊喜,重要的是去感受。平山在感受着生活的每一分魅力,朝阳、风吹树叶、各色人影、磁带音乐、店主递上的一杯冰水和一句打鸡血的“今天辛苦了!”生活的魅力在它的充满惊喜,也在它的重复浪漫,生活是如此的有温度,重要的是去感受。太阳照常升起,岩石照旧滚动,在泪眼朦胧中确证由衷的幸福,相信“我们孤立无援”的悲歌终将转化为“我反抗,故我们存在“的前进号角。



大合影



文 | 汪琦

摄影 | 王东隅

编排 | 郑如一

(社会学系2023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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