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

情感   2024-11-03 00:03   陕西  
我爱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

文 | 余秀华       图 | 网络

                            

准备好了几天里换洗的衣服:一件红裙子,一条黑裙子,和一件花旗袍。我把它们揉进包里,也把一份倦意一起揉进去。衣服进去了,床上就空了,而倦意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东西,把最稠的揉进去了,淡一点的立刻就生了出来。有时候人被稀薄的倦意包围着,反而有一些安慰。倦意是活物才有的东西,它包围住你了,也是好心告诉你:你还在人间呢。人间不够好,不会给谁欣喜若狂的感觉,但是它毕竟是我们待惯了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熟悉,没有试探的雄心。

这三年,我过一段时间就要出去参加一些活动。行李里带衣服、茶杯和一些也许用不上的小东西。我把它控制在我可以背着行走的范围里。我的身体有时候好有时候又不好。好的时候我也乐意背多一些东西,不管是不是用得着。心情再好一点的时候,我就把这当作锻炼身体的一个方法,有时候也想把心里沉重的东西物化了背在背上。如果心里所有的重都可以物化了背起来真是一件好事情。但是心里的重实在难成背在背上的重:能够转化的事物就是可以解决的事物,但是没有许多能够被转化的事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首先生死是不能转化的,或者说我们现在对生死的恐惧是不能转化的。最为直观的是我身体的残疾和虚弱是无法转化的。

这是一个应该被忽视但是又不得不悲伤的事情。记得去年,我一个人从北京西站回家,出租车把我放下以后,我七弯八拐去找候车厅,要进候车厅就要上一个很长的台阶。那天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包又很重。上台阶上到一半摔倒了,我挣扎了几下,没有力气爬起来,索性坐在地上歇一会儿。这个时候我的羞耻心消失了,它的存在几乎就是羞耻本身。我需要做的事情是走到候车厅,坐上火车,然后回家。如果连这个也不能完成,我的存在就会成为一个拉不直的问号。我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坐着,也在陌生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里坐着。如果这个时候感觉不到孤独那肯定是骗人。想着自己掏心掏肺地爱过的一些人,如果他们知道我此刻的处境会怎么想?我肯定不能坐在地上对他们说爱,甚至我也不能坐在摔倒的地上对这个大地说爱,我不允许自己这样,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允许自己这样。

当然是爬起来了,当然是回家了,但是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一个人背着重重的包在人群里摔倒却没有力气爬起来的样子。现在我想起来就觉得那个时刻真实可触。一个人在疼的时候才知道疼还在自己的身体里,没有被酒精麻痹,没有被飘到半空里的名誉的、侮辱的东西麻痹。尽管世间种种,我们都不过在寻找麻痹自己的东西:小情小爱的小麻痹,功名利禄的大麻痹。我们没有处处摔倒在台阶上的疼,我们只有每时每刻从半空里垂直打下的虚空。回想起来:这虚空从降临在身体里的那一刻开始,就伴随连绵不断的层层加深的虚空而极尽了一生。从婚姻开始,两个互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走在了一起,还有一纸不许随便离开的契约。我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够增加一倍对抗虚空的力气,从身体到灵魂,从肉体到精神,这是人最初和最后的期许。但是很快就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两个身体和灵魂之间有缝隙,发现缝隙的存在就是怀疑开始的时候。怀疑是一种力量,让宇宙的运行都可以倒转,当然缝隙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崩塌。

这些存在的,虚空的,看得见的,摸不着的最后都被背进了包里。它们有等量的质地等量的份额,在虚空和现实里自由切换。我试图把这几年经历的事情理清楚,给自己一个可以相信的交代,但是到现在我还是做不到,如同一个被洪水裹挟的人不知道洪水是在把自己往哪一个方向带。然而再往前,二十年几乎以为无法改变的生活,清楚地看到是绝望把生活带进更深的绝望。什么都模糊了,绝望就异常清晰。当一个人没有力气对付绝望的时候,她就和绝望混为一团,在水里成为水,在泥里成为泥,在地狱成为鬼。当熟悉了绝望,绝望也是虚空的,偶尔奢望被偿还,但是看不到被偿还的途径。有时候感觉肉体也是虚空的,血和肉那么容易损伤,那么容易销蚀。两种都容易被损伤的事物里,是什么在如此积极地支配这一切呢?或者说:是什么支撑着把余秀华的名字在人世里游荡了四十年?现在想来没有支撑,或者说支撑已经抽离了。没有一个信仰一个可以得到安慰的东西在生命的历程里劝告或者重组,一个名字恍恍惚惚,没有可以得到的也没有可以失去的,在存在和毁灭之间索性玩世不恭。我也做不了一个隐士,当然离真正的俗客又颇有距离,所以做一个平凡的人也有许多干扰和不得志,所以我一次次外出又一次次回来,任其裹挟、冲撞和毁损。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在被毁损而袖手旁观,一定是她认可了毁损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和生命共存而且一起向前的一个部分。

一个人的精神里至少有四分之一个孔乙己。我们常常嘲笑的东西往往回过头来完成对我们自身的救赎,许多时候我们没有注意到或者故意回避了这样的契机,但是它一定是存在的。是的,我带了几条裙子出门,但是难堪的是,我坐在那里,怎么样都无法把双腿合拢,疾病的存在也让我丧失了优雅。幸好优雅不是一个人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不能成为一部分,它不过是一个女人绸缎似的哀愁里的一根丝线。基于随时被抽掉的这一根丝线,我常常让身体里四分之一的孔乙己变成二分之一的孔乙己,它让我在尘世里摇晃的身体有一个靠处。这个靠处是靠着地面的,几乎没有倒下去的可能。这真让我欢喜。

火车从湖北荆门向四面八方奔走,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人。我跟着火车向四面八方奔走,是一个寻找方向的人。而方向也如同一次感人肺腑的开悟,迟迟不能到来。在火车上看风景是我坐火车做得最多的事情,有时候带上一本书也是没有心思看的,总是盯着窗外,尽管有几段路我已经走了无数遍,但是我还是会看它们,它们在短时间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还是想看它们。甚至在夜里,我也望着窗外,我想着在黑暗里可能一闪而过的奇异的风景或者灯火。我不知道这样的灯火能不能安慰我,但是我就那样等待着,像等着一道神谕。风景在风景里重复,可能产生新的风景,夜色在夜色里重复,可能等待的是一道神谕,一个奇迹。尽管像我这样的俗人,无法等到它真正的出现。

从湖北到重庆,从平原到丘陵再到崇山峻岭。按理说这是一个逐步陡峭的过程,但是拿出地图一看,也就是从大拇指的左侧到大拇指右侧的距离,地图把大地缩小,随便也抹去了人在大地上走动的路途,地图上没有人,也没有入了人眼的花草树木,有的是河流、山的模样,这些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路清晰得很。在地图上,一个人会看出自己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但是却不能清晰地知道当时当刻所处的经度和纬度,它们一次次交合,人就在它们无数的交合的点上往前跳跃,我们都是被网住的人,人的一生总想在什么时候突然冲出这个网,但是发现这其实就是徒劳,而人如果没有一点徒劳的精神,也就没有了认识的趣味。

刚出荆州城的时候是平原,平原上能够看到的房子都是平庸的建筑。这些房子静谧在那里,剥夺了大地上存在多时的和谐之美。但是另外的和谐又时时刻刻存在着:当一个老人或几个孩子在这样的房子前面坐着、玩耍的时候,你就会看到这些房子的表情微微一动,仿佛微风轻轻吹动二月的树梢,人间之美一下子蹦了出来,让你无话可说。房子周围尽是稻田,从一栋房子到另一栋房子之间都是稻田,这时候稻子已经吐穗完成,正在经历一个饱满的过程,在火车上看不到这些细节,看不到它们从顶部开始黄,开始灿烂,开始在每一阵风里一点点庄重。它们在这里也许已经多年了,每一年都庄严地承担这样的成长和成熟。想想我的村庄,那个叫横店的地方,已经被一种似是而非的新东西所代替:我再无法和从前一样推开门就看见这些风里的景物,这些本来就应该置身于农民身边的自然之物。我,这么一个村庄的农民,正在失去能够称之为一个农民的根基,但是另外的看起来更文明的生活方式进入了,我没有办法识别哪一种生活方式更好,但是感觉到一种传统、一种习俗、一种简单而质朴的文明正在失去,而且不可扭转。

但是当我们抱着已经失去的东西哭,信誓旦旦地说它比我们正在接受的东西要纯正要好是不是也是矫情的?我们凭什么就判断失去的东西一定比正在接受的东西好呢?这是不是中国式的田园梦的自我催眠?这其实不是我能够想明白的问题,这些大问题就不应该让我这样没有追求的人想明白,甚至我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正在经历的一些事情都想不明白,又何必想这些虽然在我身边甚至正在改变着我但是依旧无法触摸的事情呢?我喜欢看窗外,看这些我曾经看过了许多遍的风景。常常是这样一个人在路上,也习惯一个人在路上。常常是一个人看到整个平原,也就成了一个人的平原。但是我真的不了解我看到的风景正在发生的事情,日子在这样的走马观花里度过,原本应该深入的一些细节和了解还是原封不动地存放在它们一直待着的地方。当然平原上很少有孤寂荒凉的地方,人们从山上下来,为一种安稳来到了平原上,如同河流里的一些石头在水流缓慢的地方聚集了起来。我不知道房子里人群里有没有我前世走失的亲人和仇家,我不知道庞大的人群里有没有明晰的主线或者一种结构。如果是随意地组合,是不是又在期待着一种意外或者另外一种次序的发生。有时候从眼底一晃而过的仿佛很熟悉但是其实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或者一座房子会让人心里一震,但是记忆已经模糊,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找到自己前世的影子或者分身。即使找到了,也不过是两个影子重复一种孤独。想想,如果两个身份:一个高雅富贵,一个贫穷庸俗,它们一旦重合会不会让虚无更虚妄,让怀疑像深井一样在人的周身打转,而再也不会有让人喘息的时候?而我呢,我的前半生和现在就如同两个完全不同的影子,它们却硬生生地重合在了一起。一个人不幸的一种是清楚地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你只能看着,却对这样的处境无能为力。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成为一个人哀叹人生的理由。人活着哪怕千重不幸,但是存在着,存在就抵消了不幸带来的一切毁损,所以生命是在宏大的结构里保护着生命的本身。火车一路西行,平原过去,就是山区了。山是不讲道理的,忽视了循序渐进的过程,有时候就平地而起,直冲云霄。火车开到湖北的边上,开到张家界,就可以看到连绵不绝随处拔地而起的山峰。海子的诗说: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是多么美好温暖的一件事情。但是我觉得取名字边上有重要的事情,我常常想如果一个人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无论大山小山,陡峭的山还是平缓的山都去走一拨爬一遍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如我般在火车里看着这些山怎么够呢?如果不亲手摸一摸山上的树木和石头怎么够呢?尽管这样不一定就被山接纳了,就消除了这样的陌生。我期待的不是和谁自己消除这样的陌生,我只是期待触摸一下它们实实在在存在的山体和树木。

有时候在山脚下,或者在山腰一块大一点的平一点的地方就会有一户人家,如同从天而降恰恰看准了一块可以盖房子安家的地方。如果我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上一年半载的,我将以什么方式抵抗比山更重的孤独?就是说我在这样的山里会产生新的孤独?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难道所有的孤独不是一个孤独吗?不,孤独是有层次的,我试图用这样愚蠢的理由来解释我新产生的疑问。我过于强调孤独了,自己的孤独和别人的孤独,这似乎是我理解自己和别人的一种简单而粗暴的方式。可是在这孤独的遮蔽下,还有多少深海一般的思想和际遇呢。

我也可以换成任何一个名字,所以名字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在这些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几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一次破坏,如果这个时候我说一句话,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幸亏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这一刻,我是寂静的,身边的人变得无关紧要:我不在乎他们怎样看我,也不在意我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让他们觉得奇怪—这些,仿佛成为一个生命体系上最可以忽视的东西了,但是我一直那么在意过。我不祈求同类,也不希望理解,我还是那么在意过,这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这星天,这大山,把一列火车丢在这里,如此随意。火车上不管戴着多少光环的人同样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伟里。想想不出几十年,这些人包括我都无一例外地化为尘土,但是大山还在,从大山上看到的星空还在,想到这里,我感到喜悦,一种永恒的感觉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而我,我受过的委屈,我正在承受的虚无也化为一粒尘土。我们向往庞大的事情:荣誉,名利,爱情,这些都是枷锁,是我们自愿戴上的枷锁,也是我们和生活交换一点温暖的条件,是我们在必然的失去之前的游戏。

火车停的时间不长,但是望星空却是足够了。在不可避免的污染里,还能看到这样的星空,真好。当然星空一直在那里,我们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们在一次次跋涉里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后来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但是去向和来处都还在,它们不会丢失,只差一个转身的看见。想到这里,温暖渐渐覆盖了内心的荒凉。

                         

(本文节选自《无端欢喜》)

作者简介

余秀华(1976年3月22日-),出生于湖北省钟祥市,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女诗人。1998年,余秀华写下了第一首诗《印痕》;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2016年11月1日,在湘阴县举行的第三届“农民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获得“农民文学奖”特别奖,并获得了3万元奖金和诗一样的颁奖词。2018年6月出版散文集《无端欢喜》;12月6日诗歌集《摇摇晃晃的人间》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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