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春节记忆】灯河漫过黄土地/时春香
民生
2025-02-08 18:04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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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扫房,铁铲刮锅底的声响惊飞檐下麻雀。父亲踩着板凳卸下灶神像,陈年烟灰簌簌落在蓝布围裙。我蹲在门槛上刷浆糊,胶水混着胡麻油的气味钻进鼻孔。巷尾传来驴车轱辘碾过冻土的吱呀声,车斗里高粱秆支棱着刺破晨雾。 车把式老周棉帽耳扇结了白霜,鞭梢缠着褪色的红布条。三十捆新伐的枣木杆滚落院墙根,惊得芦花母鸡扑棱棱飞上柴垛。父亲用指节叩击木杆:“得挑碗口粗的,插进冻土才扛得住北风。” 蒸黄米馍的时辰,西沟村石碾转得冒火星。三婶把泡胀的黍米倒进碾槽,青石磙子轧过时迸出乳白浆汁。她撩起围裙擦汗,手背沾着黍米粒:“今年灯阵要扎三百六十盏,油坊六爷半夜还在榨胡麻。” 油坊木梁垂下的麻绳系着石锤,六爷赤膊拉动绳索,石锤砸向铁箍油槽的闷响震得窗纸颤动。金褐色油线从槽缝渗出,顺着陶瓮内壁爬成蛛网。他忽然停手,油葫芦接住最后一滴:“头道油点灯,二道油烙饼,少一钱都糟践祖宗规矩。” 灶屋铁锅腾起白汽,母亲把黍米浆拍成圆饼。锅铲刮过铁锅的锐响里,父亲在院中丈量木杆间距,皮尺被北风扯成直线。 腊月二十八赶集,蔚汾河冰面裂出银纹。东关集市石板路泼了水,结出镜面似的冰壳。卖窗花的王瘸子坐在马扎上,剪刀铰动红纸发出脆响。碎纸屑落在翻毛皮鞋上,他抬脚抖落:“剪个‘蛇盘兔’?今年灯阵主灯是金蛇绕丰年。” 肉铺铁钩挂着整扇羊肉,血水滴在雪地绽出红梅。卖粉条的赵四扯开嗓门:“老规矩!二斤宽粉换一盏河灯!”他媳妇抡起漏勺敲锅沿,滚烫的粉浆拉成银丝坠入冰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春联摊上“五谷丰登”的金粉字。 我攥着五块钱挤到糖画摊前。刘瞎子铜勺里的麦芽糖拉出金线,在青石板上游走成盘蛇。糖丝未凝,穿军大衣的汉子撞过来:“让让!龙灯要过街!” 布龙忽地从人缝钻出,二十四个壮汉擎着竹骨龙身疾走。龙须扫过冻柿摊,裹冰碴的柿子咚咚滚落。鼓点追着龙尾砸过来,穿羊皮坎肩的鼓手腮帮鼓起,鼓槌落处炸开牛皮震颤的余韵。 除夕夜守岁,八仙桌四条腿垫了黄表纸。爷爷的铜烟锅磕响供盘,熏黑的指尖捏稳三炷香:“关帝爷跟前,得供新炸的油糕。”供品堆里冒出平板电脑,视频通话界面闪着悉尼歌剧院的白帆。三姑的烫发头挤进镜头:“爹,看您重孙女!” 洋娃娃突然嚎哭,蓝牙耳机从襁褓滑落。爷爷的香灰掉在二维码上,他撩起衣襟擦屏幕:“这洋丫头,嗓门比高音喇叭还亮。” 祠堂梁柱悬着的LED灯串突然点亮,二十瓦灯泡映着祖宗牌位上的描金字。穿汉服直播的姑娘旋转手机支架,马面裙扫过功德箱:“老铁们双击点亮红心,给咱古村灯阵攒人气!” 正月初六转九曲,打谷场冻土插满枣木杆。六爷往灯碗添胡麻油,棉芯吸饱油后挺直腰杆。王寡妇拽着孙儿挤到阵前,孩子虎头帽的银铃叮当乱响:“跟着白家丫头走,保你考上县重点!” 三声铁炮震落屋瓦霜,喷呐吹破黎明灰幕。人流涌进灯阵,我的棉鞋后跟被踩脱,布袜沾上混着煤渣的雪泥。王寡妇的蓝头巾在灯影里起伏:“左拐!踩住黄线!” 三百盏油灯突然摇晃,六爷的吼声劈开北风:“护灯!”男人们摘下狗皮帽扣住灯罩,女人们解下红腰带捆灯杆。胡麻油混着布焦味钻进鼻腔,虎头帽上的银铃在奔跑中碎落两颗。 东关大舞台的泥炉烤红人脸。秧歌队踩着鼓点转圈,红绸带甩出裂帛声。反穿羊皮袄的老汉舞动木桨,豁口的桨板拍裂台面积雪:“船过黄河十八弯嘞!” 穿铆钉皮衣的后生突然蹿上台,蓝牙音箱放出电子锣鼓。他手里的荧光棒划破暮色,LED灯带缠在传统龙灯上。老鼓手腮帮子抖了抖,鼓点猛地加重,牛皮鼓面溅起雪粒。 散场时遇见六爷,他怀里的油灯玻璃罩裂了纹:“明年要换太阳能灯,县里说要环保。”父亲往灯碗补了勺胡麻油,油滴凝成琥珀珠:“再亮的光,照不见祖宗眼睛。” 离村那日,皮卡碾过未化的灯阵残雪。褪色的红纸灯罩挂在酸枣枝上,像迟落的柿子。父亲突然刹车,捡起半截灯杆扔进车斗:“开春补补,能当柴烧。” 发动机震醒路边冻土时,我摸到灯碗边凝结的胡麻油。它们裹着烟灰与雪粒,在指腹碾开时泛起微弱的光,像散落在黄土地上的星子。(作者:时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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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明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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