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奥秘之所以奥秘,即是有永别;宇宙能够不老,就是一直都会丢失少年的玩伴……
大卫·布利(1953~2024),大卫·布利餐厅官网。
大卫(Jacques-Louis David)画的《马拉之死》,是法国艺术史的名作。我的大卫(David Bouley)是法餐大厨。今年2月10日刚收到他又写又画的贺卡,12号他就走了。
大卫·布利寄给蔡国强一家的手绘贺卡。
我脑海里是他每天一大早4点多就骑摩托车去市场买菜,然后开始有什么材料就做什么菜的一天。他也是研究以蔬菜和香草代替黄油的天然健康食品的开拓者,还搞大厨与医生的系列晚宴!人生啊,致力的事常常是在潜意识里与自己实际的走向抗争……闽南话“圣佛无奈康安子弟”说的就是无病无灾的家伙才不信神。
大卫·布利在农夫集市挑选葡萄,2013。大卫·布利社交媒体。
他说“做饭就爱上为之做饭的人”,他要客人把自己交给他,每次我们都被他爱的要命。他没有菜单,即兴烧火,常常加上甜点要吃25道,但他不承认、也不先告诉我们将有如此多道,或者他就是没有规划。我们知道将是一顿大餐,当天就会少吃,去了他却来聊天,轻轻地说话,不管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上菜。他好像不要干活似的,从花草、昆虫和菌类,讲到通过餐馆拯救生命。应该他是边聊边从我们身上和氛围里找感觉和主题,和绘画一样。
大卫·布利在餐厅与蔡国强一家聊天,2019。
大卫·布利向蔡国强一家展示食材,2019。
每次坐下肚子真饿,一会儿就有推车来,带着核桃、椰子、松子和开心果的面包冒着热气,配上不同口味的油醋,却只能忍着折磨各吃一小片。谢天谢地,他终于去烧菜了,但一会儿又来,拿着不同国度的奇异松茸和芝士来讲评,我们又闻又摸,口水更是忍不住。然后是至少4小时、惊叹叠起的进食!每道菜都吃光,汁料都要用面包擦干吃净,尤其是我的碗碟会被送到他面前,让他确认。再饱我也得擦干,也确实好吃😋:此菜只应天上有!
大卫·布利摆盘,2023。大卫·布利社交媒体头像。
总是要找时机或借口进行如此享受,或者也是为了见他。不是请好友、就是趁生日或什么好日子。2016年我们入居新泽西,也趁我59做60寿。请他来烧给70多位朋友和员工吃,我们吃得兴奋,又说又唱。他太太Nicole悄悄告诉我他不太开心,因为我们没专心在他的伟大创作里……
蔡国强与大卫·布利于蔡国强入居新泽西暨60寿派对上,2016。
2019年12月6日我们在他餐厅庆祝我生日(12月8日),也是大女儿文悠生日(12月14日)。他说文悠的在她家另外做吧,最后还悄悄策划了魔术师去表演!
大卫·布利与蔡国强一家,2019。
大卫·布利与蔡文悠,2019。吴红虹摄
后来疫情了,我们知道他在乡下,想像他那些餐厅、实验室、面包坊和烹饪学校一间间都是负担,而且他一点都不像有商业天赋,而是靠着烹调艺术和工匠精神,日子应该也不好过。尤其他那艺术展场般的慷慨,进店先是满墙成千苹果的感官冲击……他的日餐大厨每三个月即要回京都,换一拨新人来,因为他说人和食材一样,久了就变质。别人把他探索的法餐和日餐美式化、当代化,店已经开到各地去了。而他的世界一直在曼哈顿,在有很多艺术家工作室的附近转悠。
我和他2012年就策划,在我家乡泉州、弗兰克·盖里设计的当代艺术中心(QMoCA)里要有他的餐馆,也得到盖里的支持。开到泉州,他不知有多么向往!我知道闽南菜将给他莫大刺激,就像他迷醉的日料。最早是他来我工作室,我太太红虹烧了蠔仔煎,把大卫震住了,红虹马上被请到他的实验室,他自己边问边录影下红虹的手艺,从此有了一道叫Hong Hong的菜点。还记得有次世界排名第一的西班牙名厨Ferran Adria来大卫的实验室江湖切磋,我在场共“吃”盛事,大卫大声向Adria宣布他将在泉州开业,Adria跟我说:把我也带去吧!
蔡国强太太吴红虹在大卫·布利餐厅与他分享闽南蚝仔煎做法。
我们臭味相投,无吃不来往。后来我发现,与他一见如故,就是因为他的方法论和理念与我相通,简直和我做火药画一样,也是与季节、天气和材料的能量对话,在偶然性里发现意外惊喜。我们从没在他那里吃过同样的菜,说是因为他记得给我们做过的所有菜,但我觉得他是因为无法是法、因地制宜而不重复。在他身上,我看到烧菜就是燃烧自己生命的大活啊!
2008年我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回顾展,活动策划问我要做什么样的研讨会,我说“做菜、做爱、做画”,食色艺术也。大卫和我,还有在电视上教人如何从心理和生理上控制前戏和高潮的性咨询师Ruth Westheimer博士,我们三人痛痛快快地大侃情色爆炸!我高谈阔论自己那些炸画与做爱和做菜一样,都是一次性,不能慢慢改,做不好只能另做一次。爆炸似高潮瞬间,也和高潮前一样有片刻的时空停顿。最后,研讨会主持、《纽约时报》撰稿人亚瑟·卢博(Arthur Lubow)问:做菜、做爱,和做画有什么共同点?Ruth博士说都要有点暴力;大卫说要有火候,尤其是掌握食材腐败的状况。我说都要闲工夫,肯花时间。是啊!对于大卫,人生真的要那么难吗?一大早骑摩托车去买菜,然后一直准备到晩上烧,不断换地点、换花样,就是为了好吃。
从左至右:主持人亚瑟·卢博、性咨询师Ruth博士、大卫·布利、蔡国强,与现场翻译、时任蔡工作室项目主任Lesley Ma,在纽约古根海姆举办的《食、色、艺术》研讨会现场,2008。Hiro Ihara摄。
最近常说AI让人永生。与大卫的书信和音频都可以数字化,或者他菜的色香味也可以数字化,但那些吃过的美食、汁都舔净的味道,还有看他做菜、和他一起吃的感受,会随着真吃过的人的去世而消失。永生的是活着的人对他的怀念,那轻轻笑着的模样。宇宙奥秘之所以奥秘,即是有永别;宇宙能够不老,就是一直都会丢失少年的玩伴……
2024年2月于新泽西乡下工作室
大卫·布利与蔡国强,2016。
关于大卫·布利(1953 ~ 2024)
国际著名米其林厨师,以其对烹饪的完美主义与超凡的创造和想象力闻名世界。作为使用在地新鲜食材和以蔬菜制作基底酱汁的先驱,影响了一代美国餐厅。他曾在纽约拥有多家餐厅,屡摘米其林星级,是1985年以来唯一被《纽约时报》所有餐厅评论家给予评价的美国厨师,包括一则极为罕见的四星好评。他坚信食物是一种疗法,在生命最后十余年中,一直致力于将美食与健康并行的理念分享给更多人。
“每一口都以不同方式令人兴奋…布利先生走的是别人没走过的路,而且比任何人都走得更远。”——《纽约时报》
微信:蔡国强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