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不知河酒吧,尽听民谣也枉然

情感   2024-06-25 17:00   云南  

“ 你迟到了许多年,可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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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5 天气晴  |  民谣鱼干铺第949


本文授权转载自【宅总有理】▼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诗人·海子

逝于1989年3月26日

出自:《黑夜的献诗



……




01.


1994年,21岁的罗永浩前往韩国打工,做车间蓝领,月入一万。干了13个月,手握十多万巨款。他拿出3万块,买了一大堆正版CD回国。罗母听闻,登时就哭了,觉得儿子太不心疼自己的劳动成果。

罗母有所不知的是,老罗赴韩务工,挣钱还在其次,受刺激的点,正是因为在韩国时尚杂志上,看到了数千平米之大的正版CD店,比他此前21年里见过的所有CD店总和还多。此后,老罗坐立难安,告诉自己:

老子一定要去那里疯狂买买买。

老罗是一个重症音乐爱好者。且是品味不俗那种。90年代末,人们还听着港台烂俗苦情歌时,老罗就听起了欧美流行。后来他去北京,英语水平狂飙突进,涉猎愈发广泛,爵士、摇滚、乡村、迷幻,吧啦吧啦,无所不听。较之延边,北京的演出文化也要好很多。乐迷罗永浩经常流连其间。

2001年前后,老罗去三里屯南街晃荡,一不小心误入传奇深处,在一间15平米的小酒吧里做迷弟,成了我国一段地下音乐史的见证人。

那个传奇,就是著名的“河酒吧”。

河酒吧的创办人是野孩子乐队。办酒吧的初衷,是为了给乐队一个体面的排练场所,顺便赚点钱,在北京有个好生活。没想到酒吧开张不久,声名远播,把漂在北京的一大帮音乐人给招了去。大家夜夜即兴,不醉不归,组成了本世纪初北漂音乐人一幅互帮互爱的理想主义奇景。

老罗在酒吧消费时,离他出名还有一段距离。那些在台上表演的音乐人,彼时同样没什么名气。估计谁也没想到,后来这帮人,不是成了滚圈儿代表,就是成了民谣界扛把子,或是成了老罗这样跨时代的网红。其中不少人,至今还在罗永浩的微信朋友圈里,在老罗脆弱的时刻,抚慰他的心灵。

「罗永浩与周云蓬」
那实在不可思议,因为你无法想象,如今那么多牛逼人物,在当初他们还什么也不是的时刻,曾在那样一间小屋里,命运奇妙地交汇。

他们,或者说看客们,首先要感受一个叫索文俊的人。

后来,人们都说,没有小索,就没有河酒吧,也就没有那样一段岁月。

上世纪80年代末,索文俊还在兰州棉服厂上班。娱乐相对匮乏的年月,吉他曾成为兰州风尚。索文俊想组一个乐队,差个贝斯手。通过朋友介绍,他认识了张佺,想跟佺哥学贝斯。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音乐上的知己。

张佺曾在青海门源地区做汽车售票员。少年时代,屡次迁家,从兰州到定西再到青海。一路辗转,听了不少风土民歌,耳濡目染。门源旁边有个劳改农场,里面有许多上海、南京来的犯人,据说人人操琴,爱写囚歌。张佺的吉他启蒙,就来自单位里一个释放出来的劳改犯。入门后,佺哥痴迷于此,天天听磁带扒谱。

1988年,他厌倦了售票员生活,干脆辞职,在兰州舞厅当伴奏乐手。

这期间,张佺为谋生学了一手贝斯。紧接着,小索就找上门来。

「年轻时候的小索」
乐队好像是没组成,倒是小索被佺哥带进“坑”里,也把工作辞了,日夜形影不离钻研音乐,一起去歌舞厅做伴奏乐手。斗转星移中,内向的佺哥和豪飒的小索结下了深刻友情。眼看90年代迎面而来,张佺有感于兰州的闭塞,跟日后低苦艾乐队的吉他手周旭东去往成都谋生。

不久,小索也跟了去。


02.


90年代初,摇滚突然火了几天。台湾的张培仁翻墙去何勇家里畅想未来准备打造“魔岩三杰”时,张佺和小索正在成都的舞厅里漂流。那时跟他们一起混舞场的,还有个叫黑马的乐队。后来他们去了北京,改名“指南针”。

成都物价低,好吃、好玩,打口碟泛滥,音乐氛围浓厚。对张佺和小索而言,简直是天堂。但年轻嘛,心里躁动。两人又漂泊了几个城市,一路漂到杭州。在杭州伴奏,两人一个月能挣一万块。代价是每天要听烂俗流行歌,看台下纸醉金迷的生活。两人内心排斥,开始怀念兰州。

1995年,在西湖边,张佺和小索即兴弹吉他。
看着西湖,佺哥想起了黄河。不自觉地唱出:

“杭州的西湖真美,美得像天堂的眼泪,美得叫人心儿醉,美不过那黄河水。”

这是这首歌最早的版本。后来人们更熟悉它的第一句: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远方的亲人啊,听我唱支黄河谣。”

「张佺和小索,演出中」

写完这首《黄河谣》,张佺和小索都想做自己的音乐,于是两人成立“野孩子”。在舞厅干久了,天天弹什么《大约在冬季》,一拨琴弦就顺拐,拐着拐着就冬季了,死活找不到自己。两人希望能为作品打上属于他们的生命烙印。干脆回到兰州,花了40天,沿着黄河采风。张佺记忆里,家乡有许多民歌,许多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音乐。那才是他们骨血里的音符。
黄河边有数不尽的村庄,经济浪潮的风尚未吹到村里。那里还保留着土地气息。张佺和小索一路走唱,一边唱,一边学。村里听说他们是音乐人,给他们安排吃住,在农人家轮流吃饭,把村里的“唱把式”介绍给他们认识,或带他们参加乡里的民歌会。沿路走来,放羊的会唱,种地的会唱,耕种的会唱,走夜路的也会唱。民间艺人用“花儿”即兴,小伙子姑娘用民歌传情。

这些从田野里、大地上长出来的声音,才是属于这个民族的歌谣。

张佺和小索踏遍千沟万壑,翻山越岭,听着听着,找到了创作方向。

1996年,野孩子来到北京。在指南针乐队的帮助下,两人住进了东方歌舞团的地下室,楼上就是何勇家。为了谋生,野孩子四处找夜场舞台。他们曾在著名的88号酒吧驻唱,一周一回。当年88号聚集了以王朔为首的一帮京圈文化名流。但野孩子并没混入圈子。北漂生活是艰辛的,野孩子以此写出了《生活在地下》和《伏热》。流浪者、外来者的身份,就如歌里唱的:

远方的天空总是那么蓝

我却藏在潮湿的角落里

生活好比那黑夜里漫长的路

走过的人他从不说出来

1997年元旦,野孩子首次登台,参加大西俱乐部元旦party的拼盘演出,让北京滚圈儿的人第一次见识到西北民谣的魅力。那场表演,崔健也去了。野孩子的知名度渐渐打开。数月后,他们回到兰州,因被江湖传为拿重金属唱“花儿”的乐队,兰州许多摇滚爱好者跑去看。其中有两个青年,听得心都快碎了,从此知道:原来中国本土歌谣,也能和摇滚乐发生联系。

这两个人,一个叫郭龙,一个叫张玮玮。

听完这场演出,白银青年张玮玮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我要去北京,做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

一度混乱、迷惘的青春,忽然找到了方向。

「郭龙和张玮玮,年轻时」

03.


张玮玮一度很讨厌音乐,觉得只要不搞音乐,干啥都行。

张父曾有一个远大的音乐梦,可惜没能实现。于是将梦寄托在了儿子身上。80年代末,家里就有一台价值3500元的珠江钢琴。张玮玮因此失去许多快乐。每天中午和晚上,他得练琴,连电视剧都没得看。

令张父郁闷的是,儿子并未表现出过人天赋。当爹的先后带他学了很多乐器,手风琴、萨克斯、小提琴等等,均以失败告终。1993年,张佺和小索在南方漂泊时,张玮玮被父亲送进了西安音乐学院,学单簧管。他很反感。没多久,宿舍里来了个借住的青年,很酷,跟谁都不说话,每天晚上一个人听歌。

混熟了,张玮玮才知道,对方听的是一种名为摇滚的音乐。他瞬间迷上。并认为在音乐学院接受传统教育没有出路,搞摇滚才有美好人生。

张玮玮学起了吉他。和张佺一样,他接触到最早的吉他曲,是囚歌。从监狱里出来的老哥,唱着口口相传的民歌,以此抒怀,排遣寂寞。那些歌帮张玮玮完成了最早的吉他启蒙。多年后,他还把其中一首《李伯伯》唱红了。
听的摇滚乐越来越多,张玮玮越来越躁动,越不想走父亲期待的路。家里人送他读师范,托关系,想让他当音乐老师,或去文工团。张玮玮都不想去。跟家里人吵架,路边碰上几个人,说要去广州发展。

他借了钱,第二天就跑了。

「张玮玮和郭龙,在白银
那是1997年,广州没人玩摇滚,都忙着搞钱。他们去了,投奔无门,几天钱就花光了。张玮玮给发小郭龙写信,说这边特好,你快来吧。郭龙借了钱,火速奔往广州。去了才知道是去救穷的。钱又花完了。兄弟两人跑去酒吧驻唱,干了不到一个星期,老板说你们走吧,客人看了你们害怕。

也难怪,郭龙当年是白银地区的扛把子,打架手特黑。据叶三撰写的《西北野孩子》,狠到什么地步?连白银当地的菜刀上,都刻着郭龙的名字。

张玮玮最早也是被他打过的那一拨孩子。两人后来一笑泯恩仇了。

没办法,张玮玮和郭龙只好去天河体育中心卖唱。唱了一个月,攒够车费,辗转回到兰州。本来说就这样吧,回家好好上班,做个庸俗的人。结果回兰州不久,打着耳环、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张玮玮,听到了野孩子,看着台上两个穿着朴素的西北人,弹吉他,唱民歌,一颗心怎么都安稳不下来。

看完演出,他和郭龙是走了几十公里路回家的。

张玮玮毫不犹豫地杀往北京,追着看野孩子的演出,套近乎。没钱,他也只能住地下室,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张玮玮起初是给人洗抽油烟机,洗到第二个都快哭了。洗了俩小时,愣是没变化。他去琉璃厂,找了个琴行上班。每天练同一段大solo,为的是能唬住来客,推销好琴。

闲来无事的时候,张玮玮会骑着自行车满北京瞎溜达。90年代末的北京还没那么大,当时只有内三环和外三环之分。五环八字还没一撇。为了多些收入,张玮玮也教学生弹琴,或隔三差五找点歌唱。

那年秋天,蓝岛商城乐器部搞促销,找了几个人去。两首歌,一百块。张玮玮也去了。他唱完,一人拎着电吉他上台狂叫,对台下说,天这么冷,你们在这儿干嘛啊,都快回去吧。经理听到差点疯了。

这是张玮玮第一次见他。人们都管他叫“阿疯”。

在民谣界,他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小河。

「张玮玮(左二)、小河(左四)」

04.


小河是邯郸人,原名何国锋。小时候喜欢画画,老师认为他有天赋,以为他能成画家。结果还没成才,小河先把学业荒废了。少年时代,打架、逃学。家里人不忍其堕落,决定送他去当兵。1992年,小河进部队。

在部队不能画画。但可以弹吉他。回家探亲时,他背走了表哥闲置的吉他。回部队申请去炊事班,除了一天做三顿饭,剩下的时间都在练琴。练得刻苦,成果颇丰。所以后来张玮玮看他演完,就跑去搭讪,问他能不能教自己吉他。离开部队前,小河已经组过乐队,还去师里演出过。

1995年,小河复员,没回邯郸,揣着700块钱,到了北京。他做过保安、保洁,也靠唱酒吧挣过钱。1997年,野孩子回兰州演出时,小河跑去长沙,在湖南大学旁一个酒吧驻唱。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会唱歌的盲人。

那个人,后来成了河酒吧的常客,罗永浩的铁瓷。他叫周云蓬。
在长沙也没挣到什么钱。小河又回到北京,也是去琴行上班。那时,小河的音乐理念特先锋、特实验,独树一帜,即兴发挥。拿张玮玮的话说,给他一把吉他,他一个人能给你玩出交响乐的感觉。1999年,他组了乐队,叫“美好药店”。小河内心的愿望,是做摇滚star,扬名立万。

「美好药店乐队,摄影:安娜伊思·马田」
那一年元旦,张玮玮在王府井瞎逛。看到美好药店在寒冬中演出。音乐牛逼,可张玮玮看了很难受。心说小河这么牛逼,还在这儿熬着:

“我得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那是一个压抑的冬天,张玮玮看不到未来。琴行老板看他老实肯干,想栽培他。张玮玮感觉不妙。他想搞音乐,不想卖乐器。为了排解郁闷,他整日听一个音乐艺术家荒腔走板的摇滚乐。那个艺术家,叫左小祖咒。

1999年,左小祖咒已经发了第一张专辑《走失的主人》,圈内有名。虽然他唱歌走调,但音乐相当带劲儿。多年后,张玮玮走投无路投奔左小时还念叨,哥啊,你拯救了我的心灵。关于左小,后面再说。

2000年,张玮玮在琴行里打了一次架,连工资都没要,发泄完走了。第二天,他直接搬到了小索家隔壁,每天练琴,去小索家蹭饭。估计野孩子早就瞧出他的心思了。因为此前无数次表白,知道他是冲乐队来的。一天下午,张佺、小索来敲门,问会不会手风琴。张玮玮知道有戏。

他连夜让父亲把那台几乎没怎么拉过的星海手风琴给送来了。

「张玮玮的手风琴」

张佺给了他一个澳大利亚乐队的演奏曲,叫《死之舞》。凭借钢琴基础,张玮玮摸索出手风琴演奏法,从此跟野孩子排练。第一次演出,他特紧张,眼前一片白光闪过,忽然什么都看不清。睁开眼,演出已结束。

从此,他成了野孩子的一员。又给郭龙写信,让他来北京,好好学打鼓。

张玮玮在东直门斜街租了个地下室,用作乐队排练。郭龙也加入了野孩子。

当时,张佺和小索已经搬出了地下室,生活稳定一些。总四处找演出,也不是个事儿。2001年,张佺和小索商量,要不自己开个酒吧,这样可以当排练场所,也可以有固定演出地点,赚了钱,还能改善生活。

大家一帮北漂,哪儿有钱开酒吧?最后是小索找到了一个兰州来的赵哥,从他那里找到了钱。三里屯北街,店面太贵,大家去南街,听说一个画廊要转让,不到20平米,租金不贵。众人一合计,盘下来吧。

起名时,都说既然对河这么有感情,唱的也是《黄河谣》,就叫“河”吧。


05.


河酒吧开业后,野孩子有了严格的排练作息。每天坐406路公交去三里屯,一点半准时到。到店后,一人一杯茶,两点差五分时开始排。第一轮是两个小时,排到4点。休息20分钟,做俯卧撑、抽烟。然后再一轮,排到六点。再然后是摆桌子,收拾舞台。开门,迎接客人。

大家都没开过酒吧,一切摸索着来。酒吧软装很简单,舞台后的墙上有画,画了一条河,找朋友谢天姿画的。谢天姿有个哥哥,日后是河酒吧常客,没事儿就坐在门口弹吉他。他叫谢天笑。酒吧没有固定服务员,谁不忙谁来,实在忙不过来,就找朋友。酒吧的常驻吧台是郭龙。

「野孩子乐队,河酒吧,摄影:安娜」
演出只有周三、周五是固定的。周五给野孩子,周三给小河。周六给一支摇滚乐队,其他时间灵活安排。周三跟着小河一起来的,还有万晓利。当时他俩在天通苑买了房,万晓利搞了辆二手摩托,载着小河来。一人演一个半场。

万晓利经常喝大。喝大了把车一撂,就躺到小索家去。

关于万晓利的酒量,具体难以考证。万晓利他爸是酒厂厂长。12岁前,他有一副好嗓子。没想到一变声,天赋尽毁。直到在琴行看见有人弹吉他,万晓利又找到了人生方向。他读果树修剪专业,大专毕业就结婚,在农业局上班。不久,他辞掉工作,去了残疾人文工团,四处走穴。走了一阵,想家、想女儿,又转到酒厂文工团。团里许多哥们儿去北京,他不敢去。

1997年,乐评人黄燎原他弟在北京开了家不插电酒吧,请他来唱歌,一晚上50块钱。万晓利抄了一堆崔健、罗大佑的歌词,当起了北漂。稍微稳定后,他把妻女接到了北京。这些都在他歌里写过。

为了表示对才华的尊重,河酒吧给万晓利、小河开的酬劳不低。唱一晚上300块钱,外加三张酒票。不知道这够不够万总喝一顿迷糊的。

「万晓利在河酒吧,摄影:安娜」
两人都喜欢在河酒吧演出。别处是谋生,没有什么审美可言。那些地方,客人点歌,你得唱流行歌曲。在河酒吧,台下都懂音乐。小河一演就嗨,全程即兴。他在河酒吧卖自己画的画。喝大了,看见人就亲。

那时的小河很“癫狂”,一上台就像变了个人,张牙舞爪,创造力极强。在台下,见谁都自来熟,拉着人跳舞、唱歌。小河、万晓利演出时,郭龙就在吧台边看,敲鼓配合旋律。玩着玩着,成了美好药店的鼓手。

小河是气氛之王。周云蓬八成是被他带过去的。
不过周云蓬没在河酒吧演过。当时他还想当作家。

比起酒吧那拨人,生于东北的周云蓬更懂得漂泊的滋味。周云蓬幼年患眼疾,9岁彻底失明。家里人带着他寻医问药,最终也没救治回来。两眼失去视力后,周云蓬不想心灵也失去光芒,找到了两样东西慰藉自己。

一个是书籍,一个是音乐。

少年时代,他把所有能借到的盲文书翻烂了。《唐宋律师选》《飞鸟集》《朦胧诗选》。一套洁本《红楼梦》,他能从早摸到晚。他听刘文正、邓丽君。接触了口琴、二胡、阮琴后,最后钟情于吉他。吉他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1991年,周云蓬幸运地碰上长春大学特教学院招生,他读中文系。进校后,有了大量阅读机会,他看书的方式就是教人弹琴。教一个小时,人家帮他念两个小时书。

周云蓬借此恶补了太多文学经典。托尔斯泰、加缪、尼采、昆德拉。从《战争与和平》到《生活在别处》。他还牵头办了个叫《失眠者》的刊物。

「大学时期的周云蓬」
大学里,音乐的疆域也变大了。宿舍楼和教学楼之间有家音像店,周云蓬成为常客。有次买齐秦,放不出声儿。店员不给退,补了一盒《无地自容》给他。回去一听,周云蓬头皮发麻。乡村民谣、鲍勃·迪伦,都是那儿启蒙的。

毕业后,周云蓬被分配到一家色拉油厂上班,不工作,占个残疾人名额,一个月150元工资。父母很满意。周云蓬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

1994年,在沈阳某体育馆,周云蓬看到了崔健的演出,备受鼓舞。

1995年,他带着600元,背上一把吉他,就跑到了北京卖唱。

一头扎入了一个全是艺术家的地方。

它叫做:圆明园画家村。


06.


周云蓬一下车,在西直门地铁站卖唱,挣了20块钱。这么算下来,一个月600块,完全够了。唱了没多久,周云蓬感到曲库匮乏,赶紧现学现卖,一口气增加了八十多首热卖曲。北京的打口磁带更多,他扒起了外国歌。从披头士到平克·佛洛依德,从英伦到迷幻,狂买狂扒。

听说北京有个画家村,聚集了许多艺术家,周云蓬心向往之,住了进去。

90年代初,圆明园遗址公园福海南岸,全国各地一群以卖画为生的漂泊者聚集于此,成了全国最早的艺术群落。这里面不光有画家、诗人,还有龙套演员甚至皮肉工作者。许多不想进入体制、渴望自由又希望实现个人理想以艺术家自居的“盲流”纷纷跑来,在这里作画、聊天、晒太阳。

据周云蓬总结,当年这帮人聊来聊去,主要有三个中心思想:

“我是搞艺术的,流浪到北京,总有一种要死的冲动。”

「画家村的艺术家们」
除了周云蓬,村里还有不少玩音乐的。其中有个小子,留一头古怪发型,在一乐队弹贝斯。后被介绍给高晓松的麦田音乐。他叫朴树。

千禧年时,麦田音乐出“红白蓝”系列。朴树是白。那个红,是尹吾。尹吾也在圆明园画家村待过。他和周云蓬有过交集。周云蓬曾告诉他,在一个冬夜里收获了一份爱情,是姑娘送自己回村的。

尹吾还记得另一位音乐人,来自山东,老跟周围人借钱。此君什么名作还没写出来呢,就说以后要去美国开音乐会。尹吾借了50块钱给他。

这个山东青年,名叫谢天笑。经常坐在河酒吧门口弹吉他。

除了他,还有个摇滚青年,跟家里人置气,跑到画家村住了两年。这个青年家里是搞传统音乐,学古典的。他从小学的是钢琴。那年,他爸听说有场“90现代音乐会”,以为是古典乐。进去一看,唐朝乐队操着吉他猛撞呢。他看完,古典音乐不学了。辍学,发誓要死磕摇滚乐。这人名叫臧鸿飞。

「朴树(右二)在画家村时期」
圆明园画家村起于1990年,1991年渐成规模,兴于1994年,1995年被强制解体。大多数人并没能成为艺术家。但也出了方力钧、岳敏君这样的杰出代表,享誉国际,日后一张画卖到了数千万。

2000年,野孩子筹备河酒吧时,艺术家们已作鸟兽散,否则周云蓬和谢天笑一定会带着尹吾、朴树、臧鸿飞,一起去河酒吧看小河的演出。

甚至有可能,带上李健。

1995年,读大三的李健在清华北门租房。卢庚戌也在那一带住,整日操琴,渴望成名,并研究出一种古怪唱腔。据说他一开嗓,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高晓松屡次来劝,说你不是搞音乐的料,还是算了吧。

画家村被强制解散后,许多艺术家也住在那一带。李健经常跟他们厮混。跟着看了许多文学,欣赏了不少名画,有了良好的艺术审美。后来他写《风吹麦浪》,就是纪念这段时光。在清华北门,他遇到了一个叫王迈的艺术家。

对方为他画了一幅画,叫《一个长得有些像李健的人》。

「就是这幅」
多年后,这幅画成了李健的专辑封面。

与一心成名的卢庚戌不同,彼时的李健,相当规矩。王迈曾开玩笑,说他这样的人,应该去团中央工作。结果毕业后,李健去了广电总局。

1995年,画家村解散。周云蓬也另做他想,拿着攒下的1000多块钱,去往南方漂泊、驻唱。行至湖南大学,在一家酒吧里,遇到了小河。

然后才跟野孩子他们勾搭上。


07.


南下的周云蓬,一路跑过上海、南京、杭州、长沙、株洲、昆明等城市,相继在各地卖唱谋生,从巷道、街头,一直唱到酒吧、夜总会。上台唱歌,多是流行。《人鬼情未了》《外面的世界》为必备金曲。在株洲一家夜总会,周云蓬和20多个跳艳舞的姑娘在一起,每晚等人跳完,中间他上去唱。

听着艳舞伴奏,干了三个月,周云蓬干到反胃,赶紧走人。这段时间,他写了些原创,没好意思拿出手。1997年,他还上过一次山东卫视。又回沈阳参加吉他大赛。结果有人凭关系拿走一等奖。他三等奖。奖都没领。

2000年,周云蓬又回到北京。住哪儿呢?

一个叫树村的地方。
当时,树村聚集了一大群天南地北来北京寻梦的摇滚青年。树村边上,就是迷笛学校。痛仰的高虎、木马的谢强、舌头的吴吞,都是从那里起步的。这拨人当年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在此排练硬撑。

就是这帮人,经常包车去河酒吧。喝到酩酊大醉,就住小索家里。

「树村排练房」
树村能起来,离不开迷笛的发展。最早迷笛是卖乐器。1993年开始培训弹奏,三个月一期。没多久,各地乐手被吸引前来。迷笛觉得有搞头,1997年直接拓展成一所学校,招生简章发往全国。让那些听摇滚乐的青年蠢蠢欲动。

不过当时的学费可不便宜,需要1000块。而且,迷笛很坦白,说:

咱们的学历国家不承认。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躁动的年轻人前往。其中有个看完《摇滚寻梦》的江苏青年,是迷笛001号学员,名叫高虎。第二天,他见到一个江苏老乡,名叫张静。迷笛招了两百人,许多人坚持不住,半路走了。他们熬到毕业,并组建了一支有前途的乐队,取名“痛苦的信仰”。

早在高虎、张静来京前,1993年,还没住进画家村的谢天笑,因付不起几百块的学费,只能在迷笛培训班里蹭课。迷笛请来京城许多知名乐手授课。谢天笑看着讲台上唐朝乐队的老五,恨不能做他儿子,学会他全部琴技。

在山东老家,谢天笑是个流氓青年。15岁那年,他窝藏犯事儿的朋友,被判窝藏罪,监视居住半年。因不能出门,借了把吉他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去北京的钱是问朋友借的,饿了到处蹭饭。根本付不起迷笛学费。他说:

“如果不是音乐,我要么进监狱,要么就是个黑社会。”

许多去树村的摇滚青年,都和谢天笑差不多,试图靠音乐救赎人生。树村发展主要靠迷笛供血。迷笛改制后,搬到五环外一个叫上地的地方。前去学琴的无论是否顺利毕业,最后都聚集在学校附近的村里,住进简陋的农民房。房租低廉,一个月一百块。那是摇滚版青年们的乌托邦。

大家在这里练琴、排练。用最差的设备,过穷困的生活。整天吃炒土豆片,连盐都要赊账。音响设备,更是烂得不行。排练厅靠棉被隔音。痛仰、舌头、木马、废墟、夜叉、木推瓜等地下乐队,都在那儿待过。

「树村时期的高虎」
之所以说是地下,是因为屁演出都没有。大家包车去演一场,刨去吃饭和路费,一个人只能分到10块钱。高虎不得不教人弹琴为生,还想过开工厂。他曾在地下通道卖唱,唱两个小时,赚了四块二毛钱。

1999年8月,高虎接到一场演出邀请。还没开场,人家就说不用去了。

原因是:现场几乎没有观众。

2000年,迷笛搞了一场为期两天的学业汇报演出。由新老学员组成的33支乐队登台,检阅建校七年成果。4月30号下午,木马乐队第一个登台。台下的年轻人疯狂舞动。当天,大家喝光了40桶鲜啤酒。

后来,这场演出渐渐演变成了一个著名的节日:

迷笛音乐节。

有了音乐节,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2000年,周云蓬搬到树村,也想过搞摇滚。正好声音碎片乐队正在找主唱。周云蓬去排了几次。声音碎片跟他说,老周,你还是一个人唱吧。

「流浪时期的周云蓬」
不久,周云蓬又参加了河北一个残疾人艺术团,下乡演出。刚开始,他还能唱点《一块红布》。慢慢地,团长不乐意,要他唱《还珠格格》。周云蓬干了半个月实在受不了,只能走人。随后,他去西藏转悠。没钱时,靠着古文功底,帮书商把《三国演义》编成儿童版。他感到绝望,经常喝醉,用盲杖捶地。

再回北京,碰上河酒吧开张了。周云蓬本想写作,没把全部心思放在写歌上。去了河酒吧,发现朋友们都在唱自己写的歌。

“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自己。”

不止周云蓬,那时在河酒吧,许多吉他青年,都找到了独一无二的声音。


08.


多少年过去了,张玮玮依然忘不了那段闪着金光、梦一样的日子。

河酒吧每天傍晚开始营业。不到一年,无数文青、留学生、地下音乐人慕名而来,组成了风格大杂烩的盛景。河酒吧开业前,树村那帮人觉得去三里屯唱歌跌份。后来却经常凑钱打黑车,去河酒吧喝酒、演出。

河酒吧啤酒15元一瓶。你不买也没事。很多人在对面买一瓶便宜啤酒,填下肚子就进去了。玩尽兴了,张佺、小索会请大家喝酒。通常的画面是,一个吉他上台去solo,玩着玩着,贝斯跳上去了,鼓手又上去了,前前后后十几个人挤在舞台上一顿即兴。小河演完了,流窜席间卖画,张玮玮用手风琴拉《步步高》,一会儿吹一瓶。喝大了,就去固定窗口趴会儿,酒醒再来。

人们管那个地方,叫“玮玮台”。

「河酒吧,张玮玮和万晓利,摄影:安娜」
热烘烘的汗味儿,混杂的音乐声,沸腾的欢笑,充斥着整个屋子。吴吞的舌头,谢天笑的冷血动物,周云山的废墟,左小祖咒的NO,宋雨哲的木推瓜,吴宁越的布衣,不同流派的乐队,都在那儿演过。鼎盛时,舌头的一场中秋演出,挤了上千人。人太多看不到舞台,张佺只能在显示屏上看演出。

还有一次,万晓利嗨了,一个人演了四个多小时。

那一夜,全场都喝醉了。打烊时,天已大亮。

后来人们回忆,总说河酒吧是“共产主义乌托邦”,没有身份、没有隔阂,没有什么名流不名流。彼时,北京很多酒吧圈子文化明显,互不相干的人均无来往。可在河酒吧,评论人、导演、老外、玩重金属的、唱民谣的、写诗的、文青,全都毫不违和又十分快乐地在一起。那时,李修贤、杜琪峰、水均益,也去河酒吧喝酒。张玮玮说,没人拿他们当回事,他们又不会玩儿乐器。

至于各种音乐风格的乐队,大家也没谁瞧不上谁。吹箫的、弹冬不拉的、玩民族的、玩摇滚的,一群不搭界的乐手,却能在一起即兴。

张玮玮解释其中原因说:

“那时做音乐,完全看不到名和利的可能。每场演出,就是为了自己和朋友。乐手们也不考虑舞台形象,就是去玩个开心。太纯粹了。”

张佺偏内向。河酒吧能包容这么多人,全依仗小索。河酒吧的兴盛,离不开小索飒爽的个性。无论是天通苑的万晓利,还是树村那帮乐手,来了基本上当天就不能回去。万晓利喝大了就去小索家睡。树村那帮人,凑钱打黑车,都是有钱来没钱回,一大帮人也去小索家睡。

张玮玮说,当时在河酒吧演出的人,就没有没在小索家沙发上睡过的。尤其是赵牧阳他哥,滚圈儿江湖奇人赵已然,在小索家一住就是三四天。喝醉了,醒酒。醒来,又去河酒吧演出,又是一通狂醉。

「演出中的小索」
小索是个无比贴心的人。只要朋友来了,就不能不让你不快乐。你要想喝酒,那就一定要你喝痛快。你没饭吃,我就一顿顿让你吃饱。只要你没有不好意思,我就一直照顾你。他不是为经营关系,就是好交朋友。

“因为有小索,河酒吧才什么人都能接纳。”

上进、美好、自由,隔着岁月的薄雾,张玮玮情感上为河酒吧赋予了太多光亮的词汇。他永远记得有一年北京下大雪,车子堵在路上,张佺小索在酒吧演出,他和郭龙在大马路上一直滑一直滑。还记得大家喝酒,喝着喝着,小河跑去街上见人就抱,把出租车里等客的司机拉出来,一起跳舞。

去河酒吧的人,见了几面就是朋友。不管认不认识,谁谁谁来了,就当亲戚一样招呼。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孩子,但论起来,就管你叫“他舅”,她是“他舅母”,姨啊姑的,一通乱指,就是为了亲热。

那时候,大家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难以置信的是,这样金黄的时光,居然,正巧有人用摄影机记录了下来。

她是一个法国来的留学生,叫安娜。

多年以后,她更为人们熟知的身份,是演员刘烨的妻子。


09.


2001年夏天,21岁的安娜伊思·马田来华留学,去三里屯看演出。野孩子在上面演,戴着鸭舌帽的张玮玮坐在后排拉手风琴。当天观众很少,乐队却很陶醉。

开朗的安娜上台打了一会儿手鼓。张玮玮说,我们有个酒吧,欢迎你来玩。

安娜就这么走进了河酒吧,成了常客。很快,她就跟小河、张玮玮成了朋友。大家有时在河酒吧聚会,有时去留学生公寓喝酒。安娜会把国外最新的音乐介绍给他们,推荐各种CD。每次带CD去河酒吧,安娜中文不够溜,解释一首歌需要解释大半天,能一整晚在那儿聊音乐。

安娜带来的那些外国音乐,对张玮玮的审美造成了不小影响。

张玮玮他们也给了安娜不少照顾。没人把她当外国人。每次演出,大家敲鼓、敲门、敲烟灰缸,安娜跟着一起疯闹。有一次,一起去长城,有人喊安娜“八国联军”。张玮玮很气愤,上去跟人理论,被对方追着骂了一路。

情谊在一次次聚会中加深。2001年7月13号,北京申奥成功,街上全是人。安娜的留学生活结束了。夜里,她去河酒吧跟张玮玮、小河告别。在感伤中,安娜教大家唱《辛德勒的名单》的片尾曲《金色的耶路撒冷》。

直到深夜两点,大家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那次来中国前,安娜学了一年摄影,在中国拍了一堆照片。回法国,意外参加影展,又意外成了一家法国图片社的特约摄影师,被派到北京常驻。2002年初,安娜回北京,带着更好的设备,拍下了河酒吧的时光。

「安娜在河酒吧唱歌」
她拍野孩子排练,拍夜晚大家喝酒,拍张玮玮给人点烟,拍聚会上虚掉的人影,拍那些欢乐的瞬间。大家很熟,拍起来就很随意。在她的镜头下,河酒吧那些人不用矫饰、伪装,都是最自然的状态。她还去大家家里拍。有次拍到张玮玮在练琴,表情陶醉。后来,照片成了张玮玮固定的演出宣传照。

2003年除夕夜,小索组织大家一起在河酒吧过年。安娜也去了,不停地拍啊拍。大家热闹狂饮。最后把酒吧关了,摆着一张大桌子,吃饭、喝酒、唱歌。喝嗨了,围成一个圈,头顶着头转圈。安娜提议去三里屯一家老相馆拍照。给师傅钱,由安娜来拍。就像是一家人,一起去照全家福。

那时候,大家还约定,等年纪大了,就去法国找个小镇住着,一起养老。

一群北漂盲流,一个法国留学生,作为同样不属于北京的人,在那些瞬间,心理上有了强烈的归属感和牵绊,觉得可以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然而风暴只在一瞬间就袭来了。

2002年,野孩子受邀参加首届丽江雪山音乐节。那次从云南回来,张佺和小索心里就有了想法,觉得可以去云南生活。

河酒吧的日子很美,但张佺心里很慌。他有音乐上的追求。经营酒吧,他成了一个司仪,创作上几乎陷入停滞。在无数的夜晚,他感动、快乐,可又觉得这种躁动、狂乱的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也许可以转去云南,过安静点的生活。为此,张佺和小索聊了很多次,打算转让酒吧,去云南做音乐。

结果还没等决定落地,非典来了。

「张佺和小索」
张玮玮说,非典是一个当头棒喝的现实,一下子把大家打醒了。只有那样一次冲击,才让大家明白,原来我们是外来人,是盲流,不属于北京,不可能拥有稳定的生活,尤其是乐队,太脆弱,几个月没有收入,根本活不下去。

那次非典,无数的乐队说散就散了。三里屯南北街酒吧一片荒芜,那些做音乐人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想,在北京死磕,到底是为什么?

河酒吧毫无意外地关停了。

同时,野孩子解散。张佺和小索商量着去云南。张玮玮去了新疆。郭龙跟女朋友走了。其他乐手,李正凯和陈志朋,也各奔东西。

张玮玮去新疆,跟哈萨克音乐家马尔木学琴。马尔木曾经在河酒吧演出,一周一场。一个人能演五个小时,乐器大师。他组了一个IZ乐队。野孩子散了。张玮玮加入IZ。去新疆,学冬不拉,学到十一月底,回北京。

「张玮玮在新疆」
回京后,他去了霍营。IZ气氛越来越差,小河的美好药店也濒临解散。张玮玮觉得自己变成了无根之人,心情抑郁。这时,噩耗传来。

在英国演出时,小索突然胃疼。回国一检查,胃癌。

三个月后,小索离开了这个世界。

10.


关于那段时光最后的记忆,一切都是灰色的。

张玮玮对小索的情感很深。逢年过节,他都是去小索家吃饭,吃炖羊肉。周末拎着啤酒去蹭饭。衣服脏了,就抱到小索洗。野孩子解散后,张玮玮搬到天通苑,归属感就变了。从新疆回来,听说小索病了,他赶忙探望。

小索太虚弱,一天不能见太多人,得排队。轮到他去,小索整个人都是黑的。

张玮玮带了新疆的核桃和葡萄干。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小索去世那天,张玮玮一早赶到医院,直到火化也没离开。中间三四天没睡觉。他和郭龙按兰州习俗,轮流守夜。火化当天,大巴从协和医院到北五环一个火葬场,一车的人,全是做乐队的。谢强、谢天笑他们都在。

也许是内心无法承受,张佺没有参加小索的葬礼。

他早早离开北京,花了整整五年,才消化完这段痛苦。

小索去世第四天,大家聚在一起,做了场纪念演出。安娜也去了,演出完。她很自然地说给每个人拍张照片。无需更多语言,每个人看向了镜头。

那天,张玮玮和郭龙在台上唱《黄河谣》。说话超不过三句,就再也说不下去。

唱到最后,两人不停地哭。

“小索的死,就像是大家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突然被扯得粉碎。”

从此,每个人不得不带着伤痛和思念,面对真实而残酷的人生。

「小索走后,独自演出的张佺」
首先是张佺,从做音乐以来,就和小索形影不离,是挚友、是知己,是一起长大的陪伴。过去多少年,两人一起漂泊、采风,一起克服重重困难,住地下室,四处演出。小索一走,张佺精神上几乎撑不住。将小索安葬回兰州,他去了云南。结果第二年,母亲病逝。又过了两个月,小索母亲也去世。

接踵而至的打击,令张佺无比痛苦。在云南,他写了一首《远行》。这也是他参加的一场巡演。从昆明到成都、兰州、西藏,再回云南。他一个人在台上,弹着冬不拉,拒绝用野孩子的名字演出,不停地念着:

“有人坐在河边总是说,回来吧,回来;可是北风抽打在身体和心上,远行吧,远行……”

一夜之间,张佺的头发变得花白。


11.


走出河酒吧,张玮玮也遭遇了精神上的动荡。

2004年,崔健搞一个真唱运动演唱会。小河的美好药店前去支持。张玮玮离开野孩子无处去,加入乐队,一起演了段时间。小河是即兴高手,那时张玮玮总缺乏自信。一轮巡演后,美好药店要散。同时期,他加入的IZ乐队也在崩溃边缘。去新疆来回跑了两趟,张玮玮一无所获。

2005年中秋节,IZ演最后一场。张玮玮提着两瓶白酒过去。演完,二十分钟不到就把自己干翻了。从野孩子到美好药店再到IZ,他一直期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团体里的一员,一个稳定的乐手。到头来,所以期望破灭。

那时节,由于经济困难,他迁往霍营。非典冲击后,树村那帮摇滚青年走的走散的散。许多人搬到霍营。一眼望去,街上全是搞摇滚的。
为了生活,张玮玮主动跟摇滚艺术家左小祖咒混了段时间。退出IZ第二天,他跟着左小去办签证,准备去荷兰演出。由于太颓废,差点被拒签。
这里需要插播一下左小老师的丰功伟绩。

左小祖咒原名吴红巾。生于江苏一船工家庭。曾参军入伍,工作是给人割包皮。80年代,他听李谷一、姜大卫、罗大佑、齐秦,还一边卖起了打口碟。以少年之躯,混迹街头,并对摇滚产生强烈兴趣。

1993年,吴红巾20岁。经过一番研究,他发现南方多戏曲,北方多民歌。且摇滚盛世正在北京萌发,他就跑到了北京。到北京后,他和一帮搞艺术的朋友混在一起,建立起画家村、树村之外第三个村落:东村。

「北京东村」
在东村,大家制定了一个美学纲领:谁要是画画谁就是傻逼,写有旋律的歌是可耻的。随后,吴红巾给自己起了个艺名:祖咒。

“左小”是艺术家艾未未后来给他加的。在东村,祖咒搞先锋实验音乐。其他画家,则做了一堆行为艺术,包括并不仅限于把自己锁在笼子里,或全身涂满蜂蜜在北京糟糕的公厕里坚持60分钟。但这些都不是最牛逼的。

最牛逼的,是东村这群人合作的这一个:

它叫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

那是1995年,祖咒和马六明、张洹、苍鑫、朱冥等十个艺术家,脱掉衣服,按照体重大小,自大到小向上叠加,拼成一个行为作品。地点是北京妙峰山。当年无数人头上顶锅练气功的地儿。祖咒的方案,是让最上面那位正面躺着,再呲一泡尿出来,形成一个瞬间拍下。被其他人否决了。

那天大家凑了一笔钱去妙峰山,觉得就搞一个作品不划算。打算裸体趴在地上,再一起合作一个《九个洞》。祖咒坚决没参与。因为他知道,前一秒做出的那一个,已经可以载入史册。你再做这个,没意义了。

果然,1999年,《无名山》参加第48届威尼斯国际双年展,轰动艺术界,成了现代艺术经典之一。那时,祖咒也在滚圈有了名气。

《无名山》拍完不久,东村艺术家被强制驱走。1997年,东方化工厂爆炸,祖咒成了嫌疑犯,被抓去关了21天。21天里,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死了,岂不是人间蒸发?他下决心要成为名人,以保全自己不会莫名消失。

第二年,他发了第一张专辑,《走失的主人》。那时候知道他的,仅限于圈子里一些人。还未走向大众。千禧年后,他也会去河酒吧演出。张玮玮陷入困境时,对他说,祖哥,是你的音乐指引了我方向。一通乱吹。

「东村的艺术家们」
住在霍营时,张玮玮跟着左小祖咒演了一阵。左小有饭,他就有饭,左小没饭,他就饿着。后来经济实在不行,又问左小借钱,搬到郭龙家旁边。

没多久,张玮玮患上抑郁症。跟谁都不联系,也不出门,电话都不接。

做乐队太让他伤心了,一个又一个团体解散,让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干这个。

远在白银一心想让他从事音乐的父亲甚至劝他,要不回来,干点踏实工作吧。

那是张玮玮前半生最黑暗的日子。


12.


张佺和张玮玮经历精神上的苦痛时,当初在河酒吧那些音乐人,人生也正经历一个个巨变。籍籍无名的一群人,一个接一个破土而出。

河酒吧时期,一天夜里,一个叫沈黎晖的人走了进去。他身边带着一个如今备受争议的乐评人。江湖人称黑刀。也就是丁太升。两人给万晓利、小河递上了一份买断合同。5000块钱,要他们一张专辑。就在酒吧里录。万晓利那张叫《走过来,走过去》。小河的叫《飞得高的鸟落在跑不快的牛的牛背上》。

对于自己那张专辑,万晓利并不满意。猫在被窝里听完,出了一身汗。出专辑的梦完成了,但现场录音和录音棚差距太大。他倍感失落。

「表演中的万晓利」
万晓利干脆买电脑,自己编曲。软件是英文版,他就对着字典学。一遍一遍抠细节,一边写一边录。那时他背着房贷,女儿还要上学。他必须断绝一切社交,努力演出挣钱。这期间的许多事,他都写进了歌里。那首《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全是真事儿,连那个梦都是真的。

2006年,在新民谣运动音乐节上,他碰到老狼,把专辑给了他。老狼听完,赞不绝口,赶紧把万晓利推荐给了独立厂牌“十三月”老板卢中强。好事儿紧跟着来了。十三月给他开了第一场个人音乐会。把原本准备给郭德纲的广告位,挪给了他。北京地铁1号线里,挂满了他的海报。

专辑声名远播,万晓利从此成了新民谣的门面人物。他那张专辑里的《陀螺》让一个叫宋冬野的胖子听得哭了半天。

多年后,这个胖子写的《郭源潮》拿下金曲奖最佳作词,一句“事发之木和东窗之麻”,还化用了《陀螺》里那句:

在东窗事发的麻木里转。

2007年,万晓利拿到了华语音乐传媒大奖的最佳民谣歌手。此后,他创作走向另一个深度,和十三月解约,出了《北方的北方》。专辑首发,现场的歌迷想听老歌,他却不管不顾。后来,他的音乐一度越走越偏。人都快抑郁了。他搞实验音乐,足不出户,醉酒写歌,状态全无…

万总花了很多时间才调整过来。从北京搬到杭州,又从杭州搬到诸暨。2013年,他戒烟戒酒,开始沉迷于庄子禅道。人变得宽阔起来。

另一个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人,则是小河。

「河酒吧时期的小河,摄影:安娜」

河酒吧关闭后许多年里,小河始终坚持先锋、实验。他出了几张专辑,知道的人不多。其中一张《身份的表演》,他把自己关在录音室里好几天,即兴录的。唱片发完,又和行为艺术、戏剧结合,试图拓展音乐边界。2010年,在一次声音展览现场,他模仿工人跳楼,从舞台上一跃而下,双脚骨折。

这一跳,小河顿悟了。他不再痴迷于在舞台上的癫狂、戏谑,开始参禅、学佛。音乐观念发生改变。后来,他把自我放下,不再追求个人作品的影响,开始做“寻谣计划”,竭力拯救那些口耳相传濒临失传的童谣。

2003年,他帮周云蓬出过专辑。最早是摩登天空一张合辑。他问周云蓬有没有歌。周云蓬把诗歌《我听到某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歌》谱曲给他。两星期后,摩登天空直接找周云蓬。一样是5000元买断,帮他发了第一张唱片《沉默如迷的呼吸》。周云蓬最重要的一张专辑,也是小河帮他做的。

2007年,周云蓬写了一首《中国孩子》。写完拿去“无名高地”酒吧演唱。小河听了,觉得有点狠。其他什么《买房子》《黄金粥》也是针砭时弊。周云蓬把小样拿给摩登,摩登没回。他决定自己做。小河找来一群小朋友给《中国孩子》做了配唱。专辑做了3000张。是年5月,周云鹏带着唱片一路巡演,门票钱很便宜,15到30元。最后,唱片卖出了2000多张。

《中国孩子》是《南周》2007年年度音乐致敬入围作品。周云蓬拿到了第八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奖”和“最佳作词人奖”。

2011年,他凭借诗歌《不会说话的爱情》获得“人民文学奖”诗歌奖,凭借专辑《牛羊下山》获得2011华语金曲奖年度最佳民谣艺人。

从此,周云蓬成了民谣界的一面旗帜。

「罗永浩与周云蓬一起上节目」
与此同时,当年树村那帮玩摇滚的青年,那些在河酒吧疯狂过的乐手,一个个在江湖上有了名气。痛仰、木马、舌头,冷血动物、布衣……他们成了中国摇滚乐一股股新势力。当初到处蹭饭的谢天笑,还真的去了趟美国。

甚至连左小祖咒,都靠着“跑调”唱出圈子。左小早期的歌并不方便流传。2005年,他一改观念,歌词、旋律都变了风格,酝酿了一张《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唱片录完,拿给张晓舟、颜峻这帮乐评人听。

对方都说有失他的审美水准,左小祖咒心说:那肯定稳了。

那一阵儿,唱片早卖不动了。左小抖了个机灵,在网站上一张卖150元。他心想反正你们丫30一张也卖不出去,我就这么卖。后来,他又出过一张《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专辑定价500元。堪称行为艺术。

戏谑归戏谑,跑调归跑调,左小老师的音乐水准在业内还是牛逼的。华语音乐传媒大奖里,什么最佳摇滚艺人、最佳男歌手、最佳作词人,他都拿过。他还拿过华语金曲奖年度国语十大专辑第一名。

再后来,左小祖咒和一个叫罗永浩的胖子走得很近。两人还组了一个乐团叫“左罗”,先后出了两首单曲,分别是《凡人有光》和《江浦街的汉庭酒店只有雨季》。作为河酒吧的顾客,罗永浩在长时间里只是一个粉丝,一个小迷弟。估计谁也想不到,这个胖子会成为跨时代的文化网红、连续不断创业者。

当年那些张牙舞爪的地下乐队,一定给了罗永浩不少音乐上的熏陶。

「罗永浩与左小诅咒」
他第一次听见周云蓬的歌,就是听小河翻唱《不会说话的爱情》。后来他又成了周云蓬的小迷弟。连周的诗集《春天责备》的序都是他写的。

对于周云蓬,他说那不是庸俗的歌词和歌曲,而是久违的诗歌和音乐。

此外,罗永浩也是崔健、万青和南京某先生以及云南腰乐队的铁杆粉丝。

在他此后折腾的岁月里,一直没少音乐人的身影。比如他导演的电影《小马》讲吉他手的故事,郭龙客串出镜。后来办培训学校,他甚至免费为迷笛打了一个月广告。再后来搞手机,又给张玮玮演出打过广告。

虽然他没能捧红曾轶可,但曾轶可后来跟左小祖咒合作了一首《黑猫白猫》。这首歌开场音效收的是罗永浩演讲时的开场白:

“大家镇定一下情绪,我准备出来了。”

岁月变迁,时光荏苒,就这样,当初在河酒吧不醉不归但连个固定演出都捞不到的民谣、摇滚青年们,慢慢都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期间,张玮玮和张佺,也慢慢走出了黑暗。

「崔健演唱会上的罗永浩」

13.


2006年,拉萨有个朋友打电话,说开了家酒吧,让张玮玮过去弹键盘。为了缓解抑郁,张玮玮去待了四个月。一边上班,一边斗地主。被斗地主治愈了。更重要的是,在西藏,他碰到了一个姑娘。他后来的老婆。

老婆的出现,是张玮玮人生的重要转折。回北京后,正赶上万晓利签约卢中强的“十三月”,他去给万晓利当助手。当了一阵子,他感觉不对,怎么混成公司坐班的人了?他想自己离开故乡那么多年,最早来北京,是想做主唱,后来又想成为一个好乐手,梦一个接一个碎了。他该把自己的梦找回来。

不能再依赖于某个乐队生活,张玮玮尝试自己写歌。

那年秋天,他和郭龙组了个组合。广州去连州的大巴上,他才把一首歌歌词写出来。结果一上台,全忘了。搞得张玮玮想死。小河安慰了半天。多年以后,这首为了鼓励自己写的歌,几乎被半个民谣圈翻唱过。

那首歌,叫《米店》。

想到老婆,张玮玮写下了一句: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这首歌成了一种鞭策。08年开始,张玮玮跟着孟京辉做演出,做了五六百场戏剧。孟京辉那部《三个橘子的爱情》,就是拿他的歌串起来的。他在东直门住了整整四年,忙完生计,就坐在屋里一段旋律一句歌词慢慢想。

2010年下半年,他把搞话剧的钱,全投入到唱片《白银饭店》里。

「郭龙与张玮玮,一对好基友」
据叶三撰写的《西北野孩子》,当时张玮玮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只是想完成这件事,给人生一个交代。唱片录了半年,花光了八万块积蓄。走出录音棚,他和老婆去了上海。第二年,专辑发布前夜,张玮玮穷得身上只剩一张100块。那次演出,门票卖了900张,CD卖了450张。成本回来了。

随着《米店》广为传唱,张玮玮终于迎来了曙光。他能靠音乐活着了。

而在此之前,远在云南的佺哥,也渐渐抚平了内心的伤痛。

“远行”时期的张佺,过着吟游诗人一般的生活。他创作了许多一个人表演的曲目,每次上台,神情肃穆。靠着音乐支撑,他走了许多城市。最后在丽江落脚,认识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新的生活,新的生命,似乎帮张佺找到了人生内容里新的支撑。后来,一家人搬到了大理。

那时的大理,还没有那么商业化,也没有那么多游客。有不少音乐人前去安顿生活和灵魂。2009年,张玮玮和郭龙去大理演出。到了张佺家,发现从一楼到二楼的阶梯处,贴满了他们当年演出的照片。

张玮玮感觉像被雷劈了一样:

“野孩子那种情感全被唤起来了。”

张玮玮说,佺哥就是那种人,他对朋友的惦念和情感,永远不说,全在心里。

也是那一年,安娜和刘烨结婚。小河有个颁奖礼,赶不回北京。张玮玮作为代表连夜赶回北京。婚礼现场,他和河酒吧的朋友们排了一首歌。安娜到他那一桌敬酒时,张玮玮从桌子底下拿出手风琴,起身演奏。

安娜热泪盈眶。
时间的雨水滂沱如注,但并没能冲刷走人们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感。那些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的夜晚,那些夜晚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歌声,只是以另一种面貌潜伏在河酒吧那些人的心中。旋律一旦响起,热闹仿佛昨日。

「那年的他们。摄影:安娜」
后来张玮玮对郭龙说,你在北京,我在上海,佺哥在云南,都单着,还不如大家都凑到一起算了。就这么着,张玮玮和郭龙搬到了大理。2013年,当初在河酒吧喝过大酒的马雪松和武锐加入团队。

至此,“野孩子”重组。
之后的舞台上,一次又一次响起了清唱版众人和声的《黄河谣》。

这距离野孩子非典时解散,已过去十个春秋。
在历经心灵的冲击,走过岁月的颠簸后,青春不再,伤痛被时间抚平,每个人都比以往更加成熟、坚强,更加透彻地理解了生活和命运。

后来,《黄河谣》唱到《乐夏2》舞台上,全场寂静。台下,周迅哭了。

马东问能不能表演一个带乐器的。几个人又表演了一首纯乐器。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河酒吧来了一位爱尔兰小提琴手,演奏了许多爱尔兰传统小舞曲。喝着酒,听完就想哭。不久,小索说自己写了一首曲子。张佺一听,有点爱尔兰小舞曲的味儿。他给它取名《小马过河》。

《乐夏2》舞台上那首曲子,就是小索的。

那是比海更深的思念。

那一刻,仿佛小索也在台上。



「全文完,下次再会」


部分参考资料:

[1]《西北野孩子》,叶三

[2]《沙沙生长》,郭小寒

[3]《野孩子:河流才是人生的歌》,三联

[4]《野孩子:过去的远行是找寻意义,现在是春游》,街声

[5]《河酒吧十年祭:民谣流淌成河 民谣汇聚成河》,搜狐音乐

[6]《安娜伊思·马田:在场者,隐匿者》,南方人物周刊

[7]《这些照片里,是张玮玮们最闪亮的青春》,每日人物

[8]《张玮玮:如父如子》,南方人物周刊

[9]《我相信那个时刻就是属于我们的永恒》,张玮玮

[10]《左小祖咒:闯进公共视野的“莽汉”》,三联

[11]《东村瞬间 影像下的艺术神话》,南方周末

[12]《「为无名山增高一米」20年访谈》,左小祖咒

[13]《周云蓬如何成为周云蓬?》,都市快报

[14]《周云蓬:人应该像蚂蚁一样专注地解决问题》,新周刊

[15]《周云蓬:故去的名人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新京报

[16]《周云蓬的清单》,界面·正午

[17]《音乐公民:周云蓬》,南方周末

[18]《鬼才歌手小河,拯救中国童谣》,一条

[19]《小河,“音乐疯子”脚着地了》,环球人物

[20]《万晓利:被仰望与被遗忘的》,每日人物

[21]《民谣歌手万晓利:“音乐已经够我受的了”》,南方周末

[22]《谢天笑:你不会觉得我反对商业吧?》,南方周末

[23]《在窘迫的“树村” 乐队“死磕”音乐》,新京报

[24]《迷笛激荡三十年》,北京晚报

[25]《中国摇滚的隐秘往事》,8字路口

[26]《90年代的圆明园画家村 》,张烊

[27]《这位种草莓的大叔,是与朴树齐名的歌手》,每日人物

[28]《李健和李健记忆中的清华北门》,新浪

[29]《我所亲历的圆明园画家村和宋庄》,杨卫

[30]《罗永浩的音乐朋友圈 》,陈涛

[31]《从河酒吧到白银饭店》,日谈公园,访张玮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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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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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谣编年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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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鱼姐,我在有风的地方等你↑


民谣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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