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4100睡过觉的彭佳

2023-12-15 01:46  

       

       现在的我躺在四川盆地的中央,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时间,尝试回忆在这之上四公里的感觉。


        在下山路上我就在想着把它记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存在。遗憾两天过去,当时的很多细节都模糊了,我只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尽可能还原所有我还记得的东西。


        高原反应,在这之前几乎所有解释都是非常科学语言的,头晕,气短,各种症状什么的,然而只是这些词汇,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我尝试着把这神奇的经历写下来,它不是苍白语言描绘的恐怖,也无法用美丽的高原光影掩盖。


        在第一天晚上,宿于观音桥,海拔2500上下,除了吃饱后会有中学时候下午四点左右因缺氧而脸颊发热外,无有反应。


        第二天下午,在色达县,天藏台,爬梯,海拔3500上,眼睛被太阳光刺得发涨,我本以为。活动在佛学院山脚,没有特别的感觉,除了呼吸更加深长。关于是否在山顶住的问题,因要自行背行李等麻烦原因,我与同伴起争执,后决定可以分开选择山上与县城。


       每一次旅行我都无法戒掉自虐的瘾,在山上住,徒步上山,大概愿力强大,所有都因各种原因遂了我的愿。坐车的队排得很长,故向导建议带我们步行上山,据说“也不是特别远,我们慢慢走没关系的。”现在想如果当时没有这么作死,大概不会有后来的经历了。上山的路应该还是很长的,就算在平原也要走半小时吧。在山脚缓坡时,脑子有点眩晕,呼吸如果不受控制大概会混乱,但这和平时爬山累时感觉差不多,到中途决定走栈道,直接上到最顶,海拔四千以上。这个过程逐渐适应了环境,头不再眩晕,呼吸顺畅,太阳有点毒,辣眼睛。同行的伙伴有的已经开始出现高反,看上去很难过,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痛苦的表情。


        山顶的喇容宾馆有房间,非常幸运,我说服了四个伙伴留在山上住,故开了个四人间,没有卫生间,在三楼。我们的房间在大堂旁边的一栋楼,比之冷清昏暗得多。把行李放到房间,在房间休息,慵懒的往床上一躺,然后面无表情的坐起来。在躺下的瞬间我感到血液一下灌到了脑子里,向倒立了很久一样,后脑和太阳穴刺痛到炸,但坐起来后就没有事了。但我忘了提醒,丽萍小姐也躺在床上休息,然后起来到一半,整个人都懵晕的。这反应吓到了所有人,本有想在山上住算了的打算的向导决定带她下山,高反会睡不着,睡不着明天会更加严重。送她们下山,在那时大概下午八点?太阳正好,经堂的金顶被光照的发亮。


        我们扒在栏杆上,看着一个个喇嘛走过,讨论着吃完饭后去哪儿转转,或回房间玩游戏吃零食,半夜起来看星星。这美好的想像在菠菜端上来后断了,那菠菜被切得一寸半长,表面一层亮油,有碎蒜头,好像用铁盘乘着,很香很好吃,但在我们夹起第一口时都停了下,我感觉在咀嚼的时候颞骨跟着咯咯的响,呼吸一下过重,不太舒服,头也发热起来,正常现象,可以承受,固自然的咽了下去。老万默默把一节长点,带两根叶的菠菜头放到纸巾上,上面有一块蒜莫,三角形。小君在咽了第一口后说“不行我要下山,我感觉不太好。”“如果你下山我也下去吧,我感觉我的头好痛。”黄灰间冲风衣的夏凡说。也许在很早时我就有高反了吧,精神亢奋,感官开始不受意识控制,无法过滤细节,以致我现在的回忆里全是和正事无关的东西,所有的都昏昏沉沉的交织在一起,我现在能看到切成条和辣椒炒的杏鲍菇,两个打包盒没有盖子,两个塑料袋,老板是个和蔼的老人有一件黑色的带毛的棉袄,饭馆里左边第一桌有两个喇嘛,衣服很新,中间一派圆桌,右边第二个位置有一个喇嘛。我靠在右边角落,相机放在桌子上,筷子是木的黑色。


       因为向导告诫我们如果有高反千万不要熬着,后果很严重,这让人有种极度不安全感,她们也下山了,只剩我和老万。我无法想象为什么她们会如此无精打采,我感觉到了头痛,眩晕,但依然意识清醒,可以控制每一个动作和表情没有一丝难受。我的旅行几乎重来没有准备,这次也一样,没有觉得它和沙漠雪山青海有何特别,一样各种作死各种折腾,没有任何防止高原反应的前提准备,没有锻炼,没有带任何药,没有氧气。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曾尝试去一家藏医馆问问药,一个漂亮的身上有酥油味的年轻喇嘛告诉我们医生不在不知道去哪了。没有任何援助,同伴都下山了,向导也下山了,我和老万站在同一个地方送她离开,其实在登山时积累的高原反应渐渐明显,走路伴着头痛,周围的东西变的清晰而陌生,往上一步呼吸就堵一下,眼眶发涨,我只能小心的调息,控制每一下呼吸进出量以不打破平衡。其实最安全的决定是和伙伴一起下山,至少不会出现这样孤立无援的状况。但我不敢想像这样下山的可能,想都不敢,这样背叛了之前所有的决心,更加,如果我因恐惧这样走了,恐惧这片高原,我不能想像,我将与它再无缘分,我会怀着一种畏惧再也无法踏上高原,比这更加遥远而艰险的地方将永远因这恐惧而永远陌生。我和老万大概是一样的吧,固从头到尾没有放弃过在山上住的念头。


       饭后略带沉重的往山上走,在坛城的平台上休息,让气息和头痛都渐平复,看着一个个喇嘛和藏民绕着坛城一楼转着转经桶,叮叮当当。我没有力气想往上爬,实际上希氧的空气里,人的欲念会消失,是真的消失,身体机能降到很低,我感觉不到食欲,对周围似乎传说或震撼或宁静或神圣的各种东西都无感了,没有起形容什么东西欲望,我就站在那里,连想都不想想,周围的一切都在自己发生着而与我无关。佛学院设在这里不知是否也因为这样,这里的环境有让人只做一件事的力量。


       没有想逛的欲望,只能回房间呆着。我接下来的这段描绘是我经历的最神奇的一段,也许这些东西会让你收到负能量非常抱歉,甚至在成都四点的床上,我渐渐的回忆那些细节,会感到有点难受。


       老万的微信名是在海拔4100米睡过的老万,听起来十分酷炫。其实改为在海拔4100米睡过的高反的老万会更真实更壮烈。


       在房间待着没有事做,宾馆在山顶,房间在三楼,本就稀薄的氧气经夜晚的温度滑向山脚,又有三层楼和不太通风的房子的过滤,真的很少了,爬上三楼后我开始感受到缺氧的感觉,头一晃就刺痛,眩晕,眼睛胀痛干的挤出眼泪。不能躺下,我坐在椅子上,弯腰歪头去看路由器上的waif域名和密码,标签只有拇指大小,每识别一个字母都能感受到神经在大脑里传过留下钝痛。好容易用平板连上waif,我觉得可以纪念一下,拍张图发朋友圈,这个过程我不知道要了多久。曾经闻中老师说如果你极度想做一件事时,会遇到各种机缘。曾在山上也听过,如果愿力足够强大,会得到各种加持与庇护。我以一种极致的虔诚祈祷,希望我可以留在这里,不会因为严重高反被请出神山。半躺在床上玩平板,然而我已经无法接收处理文字信息了,每认识一个字都让人头痛到炸。放下平板我尝试打坐,然而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感觉很难形容,就是感觉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任何念头意识,然而四肢百骸间什么也没有,似乎骨头也是空的,呼吸越来越轻,头痛也不记得了,那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一样。然而母上大人电话打断了,在拿起手机瞬间我感觉不到意识,不让母上担心只好强行集中精神,控制这自己说话语气轻快,然而神是散的,我不记得母上说了什么,最后听到母上喊了句“你干嘛了,我说话都没有反应”,我一直以为我应了声。


        灌了一大杯葡萄糖,我终于感觉到了反胃,呼意识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可能不行,老万闷在被子里,她告诉我她觉得有点发烧,我不能确定,但她坚持说没有事。站在窗边,感觉外面空气比室内多太多了,必须出去。在平原上,没有人会在意氧气的浓度,也没有能力感知。这里我清晰感觉到出了房间门走廊氧气比房间多,一楼比三楼多,出了大门,站在平台上山风刮来,打着冷颤终于有种鱼回到水里的感觉。到前台问有没有治高反的药,一位魁梧的卓玛说只有葡萄糖和氧气还有个没听清的什么,氧气听说是治高反最好的东西,但如果靠吸氧活在高原上,实际上已和它无缘了,我和老万固执的不要氧气,最终什么也没有,又兜到了坛城那。太阳已经收回了所有的光线与热量,坛城二楼金碧辉煌,一楼依旧有淅淅沥沥的人绕着坛城快走,状似跑香。想来还未认真逛过坛城,便决定转一圈转经轮。


        加入了疾行的人中,把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转经轮推动起来,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忘记了自己还有高反,忘记了出门的冷颤,每一个经过我的喇嘛都带起一股藏香和酥油茶的味道,不知何时,不知觉的跟着他们念起六字真言,八边的坛城很大,我也不知道我转了多久,出了坛城才发现,头晕胀痛的感觉几乎消失了。


        然而最终,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到房间睡觉。我把电热毯打开,加上旁边床上的毛毯,一共三床被子,才十点上下,房间里待着什么姿势都难受,我只好睡觉。向导告诉我们如果有高原反应睡不着是很难过的。我庆幸写到这里天已经亮了,以致于我不用在同样的黑夜里再一次体验那种感觉。


        00:59分,这是我在被热醒之后在床上挣扎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看手机时上面的时间。当我从觉中渐渐醒来,脑子里晃了一下意识到我并没有在睡觉,然而我不想动。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想着点什么,然后建构一个场景让意识待在那里,这是我睡不着时的办法,把意识丢到另一个次元,忘记自己在睡觉。然而在这我做不到,因为缺氧我只要有一丝意念游动就头痛到炸裂,而且很多细节想不起来,在这片神山里思考分析能力被夺走了。黑暗中我未打开过眼睛,意识的昏沉让我的感官彻底失控,我感觉到了房间的尺度,四张床,旁边躺着老万,她拉了一下被子,背挪了一下,门外第四个上厕所的人会房间了,在左侧,它把门锁上了,只上了一道锁。楼下天台有一个人走过,有三只狗叫,漫山都隐约有喇嘛的木鱼声和诵经...我的感觉比文字描述的细致真实德多,我无法对它们思考处理,一次性全涌入脑中,我不想动,也动不了,理智而冷静的呼吸着,假装自己死了。就这样在我以为是快睡着时,意识又一晃,把胳膊腿换了个摆放位置,希望可以舒服点,然而移动使我几乎完全清醒,新的姿势不舒服,头偏了位置。我重来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一种酸涨刺痛的感觉从后脑勺中间扩散,致太阳穴,我感觉血液再脑子里汩汩流过,感绝鼻子半堵着吸下一口气,这气致肺,扯得生疼,这和小时候一次发烧差点脑膜炎的经历很像,脑袋一动就痛,不动也痛,昏昏沉沉的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在一个海拔四千米的高空上,这片圣山,这些红房子,这张床,都不重要,都没有关系,然而我现在躺在这里,云雾覆盖的苍宇之下,这里没有我需要的足够的氧气,我的身体向抹布一样贴在这里,无能为力,我想着成都平原,想着岭南想着杭州,但我想不起它们的感官感觉,它们没能给我慰借,我清楚的感受到我就在这里,在天亮前哪也去不了,没有东西可以救我,我也逃离不了,活生生的感受着每一次转身每一个姿势带来的不一样的头痛。这是在高反下睡在高海拔的后果,我只能祈祷我只是难受不会有事。


        但我不敢睡着了,突然听到老万翻身咳受,想起她之前一直在感冒,听说这样如果严重了可能致命,我不觉得我会死,但害怕如果我睡过去了,她很严重而没有人管,第二天我就看到一个乌青的尸体,我甚至提前看到了那死人的样子,原谅我的思维已经严重跑马了,想着如果死了是运回老家还是天藏?天藏,我看到了天葬的运尸箱了,和平时办展时装模型的箱子一模一样,我被折叠着塞箱子里,有大大的秃鹫,一股腐尸味到传来。白天在天葬台,从天葬台下走过,故意自虐的不戴口罩,大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有点土腥味,加上有屎的厕所味,这味道我在楼下一楼打开的一个房间里,在走过的几个似乎没有洗澡的藏民身上,山间随处可见的小屋脚,老家的牛棚边,甚至这被子上都闻到过,死掉的人的味道和这天地间各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闻着这味道,我看到天葬台塌了,原来天葬台在这山的后面半个山都塌了,我看到了到处都是拆迁的色达,好多运尸箱子,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各种场景出现在脑海里,分不清是幻觉还是梦境,直到老万翻身下床,我立刻睁开了眼睛。


        去走廊尽头上厕所回路上看到一个大叔,面无表情,没有睡意的盯着我,我也面无表情的回盯,一样无有睡意。关门,继续回去躺尸。躺平后感到心脏咚咚的极快的跳着,头痛到炸,任何一个姿势都无法忍受,我开始怀疑也许我会因为高原反应被送医院或死了。想到在床头柜上,有一瓶氧气,是为了以防万一的。我想像,氧气呼吸口对着脸,压下大吸一口,也许会好很多,每换一个姿势我就想一下,就这样平静的睡着吧,天亮就好...这些症状像一大拨丧尸临城,我在害怕中等着天亮的到来,我的大脑不受控制的胡乱思考,制造着一个个乱七八招的幻影..这样下去自觉意志会崩溃的,单是梦魇就几乎让我害怕的想叫妈妈。不能让精神这样涣散下去,我试着默念默念心经但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我试着回忆佛号,南无本是释迦牟尼佛,我需要用一个唯一而清明的东西来平净大脑,收回所有的感知,我强行想像我快死了,一动也不能动,气息断续,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知何时突然想起晚上在坛城听到的六字真言,那一瞬间我被拉回了那一排排转经桶前,光影昏沉,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眼前只有经桶上流金的花纹转现...


        大概是睡着了的,在半夜三点半后,再一次恢复意识是在5:30被闹钟叫醒,窗外渐起光影,舒服的翻了个身,没有头晕,放心的睡去。早晨醒来不再头痛,那时我是真真切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真真切切庆幸我还活着。


        这些强烈的感受会在每一次回忆中消解,到现在想起了其实几乎无感了,我只能够在黑夜中躺在床上,强行让自己沉浸在那场景中,一遍一遍的重复回想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来唤起这些感受。


       最终我与老万都没有动过那瓶氧气,在海拔4100米之上,没有任何凭借,活生生的过了一晚。在早晨起来散步时,周围一切都觉得新鲜,我和这里的一切一起共生于这高原之上稀薄的氧气里。


        回程走在三一八国道上,一直回想着在坛城那神奇的经历,随盘山公路的蔓延,海拔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的感觉,在看到漫天的云海时终忍不住哭了,我在离开它,似乎有一种庇护着我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我将继续投入这平凡孤独的陌生世界,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孤独感,就是哭着叫妈妈也无法得到慰借的感觉。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让自己不会忘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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