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八)
—— 欧阳修《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蝶恋花》,写深闺思妇的愁怨之情。一说冯延巳作,《全宋词》即以之为冯词,于欧阳修名下不录。但去欧阳修时代不远的李清照,指认此首是欧词,我们据以采信,仍作欧词加以选评。
起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写思妇所处的环境,迭用三个“深”字,构句奇特,极言深宅大院之中思妇被禁锢的处境和与世隔绝的孤独。前两个“深”字迭用连续,已经形容出庭院十分深幽,第三个“深”字连后二字“深几许”,构成疑问语气,不确指的约略估计使本已深幽的庭院更见其深,深深的庭院到底有多深呢?猜测之词给人以无穷深幽的感觉。“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二句是“深”的具体化,一道道的门户关限,一重重的帘幕遮拦,更加上千万条杨柳含烟笼雾,深深的庭院就变幽深为幽邃了。极写庭院之深,是为了极写禁锢之严,思妇如囚牢笼,失去自由,孤独无倚,其心情之极端痛苦,于这三句写景中已可见出。李清照特别赞赏这首词的第一句,她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并用这一句起头,填了几首《临江仙》词。
第四句里的“玉勒雕鞍”,指代贵家公子的坐骑,实际上指代的就是手控缰绳、斜跨马鞍的贵公子本人。是他撇下家中的妻室不管,独自外出游玩,他自然成了深院思妇的关注对象。玉质的马嚼子,雕花的马鞍鞯,极尽豪华的坐骑配置,显示出贵公子的冶游狂兴至为浓烈。“游冶处”,即下句的“章台路”,指代秦楼楚馆。“楼高不见”,是说思妇登上高楼凭眺,目光为重重帘幕、漠漠柳烟所遮挡,看不见公子冶游的去处。明知公子放荡,去往何处,所做何事,思妇还是无法割舍,还是想看见他,那样思妇的心里就不那么空了,就会感觉好一些。传统男权社会里的女性地位和处境,即此可见一斑,足堪悲悯。
过片“雨横风狂三月暮”一句,含有三层意思,意蕴密度很高。“风雨”说气候,“横”“狂”见出天气不是一般的恶劣,为下文的“乱红飞过”伏笔。“三月”说季节,又到了一季之晚的暮春。“暮”说时间,则是一日之晚,也就是下句里的“黄昏”。由此回看上片,所写的时间是从早晨开始,思妇在高楼上整整凭眺一天,都没有看见那个冶游的荡子。“门掩黄昏”,可解为黄昏时分关上了门户,或解为一直到黄昏,关了一天的门户都没有打开。作前一解,是说天已黄昏而荡子不归,思妇之望已绝,所以关上门户。作第二种理解,显然于义更长。一方面是思妇的萎靡不振,致使门户昼慵开;另一方面是门虽設而常关,这座深深的庭院,是思妇走不出去的闭环。“无计留春住”一句,上承“雨横风狂三月暮”,暮春风雨,催送落花,催送春天,催送青春年华和美好爱情。思妇想加以挽留,但又无计可施。哀哀无告的思妇,于是把目光转向和自己同命运的花上,这便有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结句。
这两句从温庭筠“百舌问花花不语”(《惜春词》)、严恽“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落花》)变化而来,青出于蓝,后来居上,情感强度和意蕴的复杂均非温、严诗句可比。深闺少妇既苦于浪子不归,又苦于风雨送春,雪上加霜,苦不堪言。她想挽留春天,也就是挽留青春年华和往日的爱情,但又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她于是眼含泪水,哀哀地向花儿问询“留春”的方法,花儿却无言相向。这时一阵风来,花瓣纷纷飘落,飞到秋千那边去了。看来春天是留不住的,青春岁月和昔日爱情也是留不住的。“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虽不语,但风中飘零的遭遇昭示了人花同样悲惨的命运。这两句借眼前实景写心中隐情,托喻拟人,层层转折,语浅意深。毛先舒评这两句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花飞过秋千去,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情愈入。”(王又华《古今词话》引)分析细致深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两句词的丰富内涵。这两句的好处不仅在于“层深”,还在于“浑成”。论者指出:“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毛先舒语,同上)在创作实践上,情意层深和语言浑成是很难兼顾的,这两句词却把二者很好地统一起来。
我们是把这首《蝶恋花》当作思妇词加以解读的,但对这首词的作意,还存在不同的看法。张惠言认为:“庭院深深”等同于《离骚》的“闺中既已邃远”,“楼高不见”等同于《离骚》的“哲王不悟”,“章台游冶”乃小人之行径,“雨横风狂”乃政令之急暴,“乱红飞过”喻韩琦、范仲淹等人遭贬被逐(《词选》)。循着比兴寄托的思路作出的诠释,比附显然过于牵强,被王国维斥为“深文罗织”(《人间词话删稿》)。黄苏说这首词“通首诋斥,看来必有所指。第词旨秾丽,即不明所指,自是一首好词”(《蓼园词选》)。他认为词中必有所指,但又不明所指为何。他不去强为附会,具体落实,而是退一步说,即是不明所指,也不失为一首好词。相比于张惠言,黄苏的说法客观辩证得多。俞陛云说:“此词庭深楼迥,及乱红飞过等句,殆有寄托,不仅送春也。”(《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也认为这首词是比兴寄托之作。我们总体上接受王国维“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的看法(《人间词话删稿》),把这首词当作一首思妇怨情之作看待。但创作心理机制是复杂微妙的,文本的意蕴结构里完全有可能渗入创作主体特殊的人生阅历体验,所以,我们也不完全否认这首词中或有某些难以确指的寓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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