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的“四季歌”
许鹏程
大食堂子一解散，老鹰窝许家生产队的老队长就喊来几个壮汉子，在虎头尖山脚下劈山挑土。
忙了整整一个冬季，靠着山坎，5间小瓦房盖起来了，这是老鹰窝许家生产队的队屋。队屋敞厅，西头修起来一个大灶台，东头修一个大谷仓，靠北的墙上，离地3尺高，楔入了一溜长长的木头楔子，楔子上挂着擦得锃亮的犁、耖、耙。队屋东面又架起了3间牛栏屋，老牛倌哑巴老爹，从大队址把属于队里的4头水牛牵进了牛栏里。
开山的土从队屋门口往前堆，堆出来一块大平地。老队长说：“这块大平地正好做大场基。”老鹰窝许家的人喜欢把打谷场称之为“大场基”。这大场基可大着呢，东西长十八丈八，南北宽十六丈六，这个大场基在整个东方红大队是盖了尖的大。
村头杏树上渐渐变黄的杏子，把满村孩子挑逗得口水直流的时候，虎头尖山下、山塝上、田畈上的麦子、豌豆、蚕豆等，夏粮也跟着杏子在变色。
公鸡刚叫三遍，老队长就吹起了上工哨子。按照昨晚散工时候的分工，头十个汉子带着镢头、铁锹，来到了去年冬天平出来的那片散发着浓浓山土气息的平地上，从东到西，一字排开。老队长哨子一吹，锃亮的镢头在晨曦里上下翻飞。平地表层的土随着镢头的起起落落，一小片一小片翻起来了，鱼鳞一样排列开来。
这叮叮咚咚破土的声音，是打谷场上唱响四季歌的序曲。
太阳刚刚跃上虎头山山尖，田老爹牵着那头最壮硕的大牯牛来了。田老爹是个使牛的高手，再暴躁的牛到了他手里，都得服服帖帖。他把牛轭头架在大牯牛的肩甲上，熟练地系好牛颈索，又把靠在队屋门前的石磙滚过来，套上石磙架。然后左手牵着牛绳子，右手把苎麻编成的牛鞭子轻轻一扬，吆喝一声，大牯牛就迈起了细碎的步子，拖动着石磙，在壮汉们刚刚刨开的鱼鳞波纹上不紧不慢地转着圈儿。从平地的正中央渐渐向外，圈儿越转越大，石磙子越滚越急，早先那些浮在土头上的碎石子都被轧进了土底下。田老爹披在肩头3尺多长的老布大手巾渐渐现出汗渍，脚下的土地也渐渐平整光滑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田老爹丢下了牛鞭子，在大场基上走了三大圈，然后解下了牛轭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牵着大牯牛，走进了牛栏屋，系好牛绳子，抱着一大抱新割的青草丢在大牯牛前面。队屋前面的那块大平地已经平坦整齐，新的打谷场终于轧好了。
日晒稻黄，雨淋麦黄。前天的一场雨仿佛是给麦子们洒上了催熟剂，加上一夜南风，山塝上、田畈里，已经一片金黄。一大早，老鹰窝许家生产队能挣工分的男女老少，都在老队长的哨子声里起来了。傍晚的时候，一担担沉甸甸的麦子、豌豆、蚕豆，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大场基上，堆得虎头尖山一般高。
第二天，太阳刚刚翻过虎头尖山顶，妇女队长桂花婶子就带着十几个妇女，把昨晚挑回来的麦把子解开，均匀地铺在大场基上，又把十几担豌豆、蚕豆秸秆散开，铺在大场基的拐角上。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强烈，太阳刚刚过了正顶，豌豆、蚕豆秸秆被太阳晒着，南风吹着，已经焦嘣脆，大场基上已经听到豆荚炸裂的细碎的声音了。
于是，打谷场上的“演唱会”就要正式开始了。
你看，桂花婶子带着那十几个妇女扛着连枷上场了。10多个人分成两列，面对面站着。桂花婶子举起连枷，一声“起”，她这边六、七个妇女的连枷应声落地，“啪”的一声，整齐地拍在已经晒焦的秸秆上。就在她们这边连枷再次举起的时候，对面那六七个妇女的连枷也“啪”的一声响起来了。接连不断的连枷声撞上了虎头尖的崖壁上，又反射回来散在四周的山塝和田畈里，那么欢快，就像春天放牛时对唱的情歌撞击在庄稼汉子们的心尖上呢。
两队妇女一边挥动着连枷，一边整齐地移动着脚步，从东到西，再从西向东，一趟来一趟去，从大场基的最北边走到了最南边，原先那些翘向天空的秸秆儿就服服帖帖地趴在大场基上。把秸秆儿翻过来，晒一会儿，连枷声再次响起来，又是一趟来一趟去，那些藏在豆荚里的豌豆、蚕豆一个个都蹦出来了，用洋杈挑走秸秆儿，大场基上躺满了圆溜溜的豌豆、扁扁的蚕豆。
在她们挥动着连枷的时候，田老爹牵着大牯牛也上场了。大牯牛拉着大石磙，在田老爹轻轻的吆喝声中，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内向外，一圈一圈，在那金黄的麦穗上慢慢悠悠地走着，石磙子“吱吱呀呀”地响着。
太阳刚刚偏西，田老爹带着大牯牛已经退场，麦秆儿也被她们叉到了场基四边儿，饱满的麦粒儿和麦泡儿被聚拢到一起，堆得有人把高。春二伯披着一块家织布大手巾，扛着一把大扬扦来到了麦堆前。他是队里扬场的高手。老鹰窝许家生产队，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犁田打耙、堆割扬滚，这些种庄稼的基本功，要是没有个压手的技术，在队里是没有扬眉吐气机会的。扬场儿是个累活、脏活儿，不仅耗力气，还得吃一身灰，躲奸爱懒的人不愿意干。春二伯是个实诚人，每每遇到扬场儿，从来不用老队长招呼，自己就会扛着那把陪伴着他10多年的大扬扦跑过来。只见春二伯往麦堆前面一站，把腰间的大手巾解下来，往脖子上一系，弯下腰，用大扬扦铲起小半铲麦粒儿，轻轻往空中一抛，一阵灰就扑面而来。他这是在试试风呢。扬场这活儿得借助风力，风太大、太小都不行。春二伯一看风力正合适，于是弯下腰，铲起满满一大扬扦麦粒儿，然后站了起来，端着大扬扦，抡圆了胳膊，从右往左奋力画了一个半圆，只见场基上先是麦粒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在地上现出一道金色的圆弧，然后一阵灰尘如灰白色的雪花从空中飘过，向着春二伯的头上、身上落下来。春二伯丝毫没有躲避，继续弯腰铲麦，轮着胳膊挥着扬扦。金色的圆弧越堆越厚，灰白色的雪花越来越密，不停地落在春二伯的身上，然后随着春二伯身体的晃动，又落到了地面，堆了厚厚的一层。太阳滑下西边山头的时候，原本堆得有人把高的麦堆，变成了厚厚的金色圆弧贴在光滑的场基上，圆弧内是厚厚的麦泡儿和灰尘。
春二伯放下扬扦的时候，桂花婶子就带着几个妇女，挥舞着竹丝大扫帚把圈子里的麦泡和灰尘扫走，那些金晃晃的麦粒儿重新被聚拢起来，静静地躺在场基上，散发着迷人的麦子香。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读书的孩子们已经放学了，他们有的在场基上跑着闹着，也有几个寻了几颗豌豆粒，坐到麦秆堆旁，挑一根麦秆儿，掐去两头节儿，再把一端分成三四瓣，放上豌豆粒，在那里比赛吹豌豆儿，看谁吹得高，吹得时间长。劳累了一天的青年男女在一旁说着、笑着，也有像小孩子一样打闹着，抓起一大把麦泡塞进对方的衣领子里的。
夏收季节的打谷场，在上演着激昂澎湃的丰收“大合唱”。
夏收过后，打谷场沉寂了一段时间。暑假过了不久，早稻开始收割，打谷场又热闹起来了。打下来的稻谷堆放在大场基上，老队长要安排几个人晚上看场基。吃过晚饭，看场基的就扛着凉床来到场基上，点燃用栗树花编成的火绳，然后撑起乌龟帐，躺在凉床上，翘着腿摇着芭叶扇，一边听着蛙鸣，一边嗅着稻香，天南地北地闲聊着。
这个季节的孩子们是最轻松的，书包、文具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除了放牛割草，剩下大把时间。他们也早早地来到打谷场，开启了属于乡下孩子的游戏。
唱童谣是每晚必须上演的节目。
“天上星，亮晶晶，站在大桥望北京，北京有个毛主席，他是我们大救星。”毛主席是这些孩子们心中最崇拜的神。
“萤火虫子亮亮飞，家奶带我捉乌龟；乌龟乌龟没长毛，家奶带我摘毛桃；毛桃毛桃没开花，家奶带我摘南瓜；南瓜南瓜没长刺，家奶带我看大戏；大戏大戏没搭台，家奶给我做花鞋。”家奶（外婆）永远是孩子们心里最亲近的人。
也有做“卖花狗”游戏的。
几个孩子分配好角色，一个人扮作狗老奶奶，坐在队屋门口的台阶上，一个人扮作卖狗的，其他人都扮作小花狗，跟在卖狗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唱：
“好大月亮好卖狗，卖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问你狗老奶奶可要狗？”
通常，狗老奶奶会回答：“今年不要明年要。”
然后卖狗的又带着一群小花狗兜一圈，绕回来，接着再唱再问。直到把身后的小花狗都卖完了才结束游戏回家。
夏天的夜晚，打谷场上演的是乡村独有的“小夜曲”。
秋风一起，打谷场又开始热闹起来。板栗、芝麻、黄豆、油茶籽、桐籽等各种农作物陆续登场，在打谷场上献唱属于自己的歌，直到晚稻归仓，稻草堆成高高的草垛儿，打谷场才结束秋季的“演唱会”。
冬雪飘飘，队屋静静地立在寒风里。打谷场上，早早晚晚，除了哑巴老爹和老牛走过，有时候还有几只麻雀和斑鸠跑来跑去，在草垛儿周边刨着，搜寻着自己的食物。
腊月二十三那天，打谷场再次热闹起来。我们山区作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家家户户要炸年货，所以队上一般都在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做干子，捞塘鱼。
还没到晌午，队屋里的大锅台就烧起来了，喷香雪白的豆浆在锅里咕嘟嘟地冒着泡，豆皮子已经挂在豆皮棍子上。豆腐架上，几板微微发黄的干子在散发着热气和香气。
大场基上，几个柴篮里装满了从山塘里捞来的鲢鱼。全队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齐了，大大小小的竹篮子和盆盆桶桶摆得满场基。
老会计把写好的阄子放进大脸盆里，每家每户派一个人抓阄儿，按照阄上的数字决定分鱼和分干子的顺序。
在分鱼、分干子的时候，大场基上是人声鼎沸。有为自己抓了个吉利的阄儿而欢呼雀跃；有为自己分了条大鱼而兴奋不已；也有在讨论着炸多少干子煮几条鱼的……
这时候的打谷场上，上演着四季歌中的最高潮。
来源：中共舒城县委宣传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