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间客》是一本政治小说,《庆余年》是对极权者的嘲讽,那么《将夜》的主题就是信仰。
这个主题很容易判断,书里面一直在谈基督教、佛教、儒家,非常赤裸裸的投射。
书院的夫子当然是孔子。柯先生就是孟子,孟轲,“吾善养浩然之气”。大师兄拿个木瓢,是颜回。二师兄帽子戴得端端正正,是子路。叶苏不是耶稣,是马丁路德。岐山大师看不惯剥削农奴,比较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禅师。
这是猫腻的“恶趣味”(《间客》里就很多),我觉得蛮有意思,就当是古人用典好了。
当然,《将夜》中的信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还包括对人性/历史的认识。因为涉及思辨,难免会比较晦涩,故事性也会差一些,所以大家对《将夜》的评价毁誉参半。我最近重看,越看越有味道,而且我对猫腻的很多观点很认同,这篇就谈谈这个。
1、不可知的未来
《将夜》前半段一直在讲寻找冥君之女和冥君之子,人类对冥王抱有极大的恐惧:冥王现世,永夜降临,人类覆灭。
大师兄敏锐感觉到了桑桑跟冥王的联系,因此不希望宁缺和桑桑结婚。这里有一段话特别重要,是夫子对大师兄的批评。
“冥界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
“冥君都没有找到,何况冥君之子?”
“以往我便说过,对于世间无法了解,无法确认的事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提前去做评判,更不可以为了抹除掉某种不好的可能性,而断绝了任何可能性的发展,因为活着便是无数种可能的集合。”
这是夫子与其他人非常重大的一个区别:佛宗也好,神殿也好,世俗政权也好,都要杀桑桑,毕竟事关人类命运,而种种迹象表明,桑桑与冥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夫子认为未来不可知。
人类希望能够预测未来,追求确定性,这是非常强烈的心理需求。要克制这种需求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们很容易被各种神棍蛊惑。举个例子,大家读书的时候都学过“人类历史的必然规律”,都还记得吧?仔细想想,根据过去的经验推论出未来的必然方向,这跟看曲线图炒股有什么区别吗?
那么,为什么曾经有那么多人信呢?这背后是人类对确定性的心理需求决定的。
而这种观念带来了巨大的悲剧。既然你能认识到历史规律,那“人”算什么?如果某个群体是“历史进步的绊脚石”,扫除他们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可以做出极其残暴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之前我写过一篇读书分享,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但如果我们认为未来不可知,就会保持更谦卑的态度,不至于丧失常识和人性。比如回到桑桑,要不要杀桑桑?就得问她有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如果没有,就不能杀,就这么简单。什么人类命运,什么历史未来,都滚一边去吧。
这种历史观,是猫腻非常深刻的一面,在中国语境下,尤为难得。
2、自私使人类进步
《将夜》中对宁缺的评价反复使用了一个词:自私。
宁缺自己说,大师兄是仁人,二师兄是志士,“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
夫子也说,之所以选择宁缺,“因为你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宁缺为了桑桑而置人类灭绝于不顾,这就是极端的自私自利,难道不应该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吗?
这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分歧。个人主义者不同意以集体的名义牺牲个人利益,个人利益是思考的出发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集体则是需要审视的。
我前几天写过一篇文章,谈脱口秀,里面有一句“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圣不可亵渎的东西”,很多人觉得不能接受。我的意思是,我们要警惕“神圣”这个词,它意味着禁止审视。比如说,军队神圣吗?《间客》里面反复提到一句话,“军队绝对不允许拥有自主思想,一旦这种情况发生,那会变得非常可怕”。如果我们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么,军队有太强的存在感,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我记得好多年前,猫腻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此退出微博。原话是:“在偶像与祖国之间,当然是我爽不爽最重要,就算金泰妍是个纳粹,我愿意喜欢她也是我的事,关你屁事。”这话后半句当然是错的(以猫腻在小说中体现出的政治思想,他不可能喜欢纳粹,不过是气话),但前半句恐怕也是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的,甚至比后半句还难以接受,因为亵渎了“祖国”这个神圣的词。
我认为猫腻前半句没什么错,实际上,很多人平常也是把“我爽不爽最重要”作为最重要的选择标准的。举个例子,假设现在有一张美国绿卡摆在你面前,你要不要去美国?你可能还是会回答不去,理由可能是语言不通,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工作,父母在中国需要你的照顾……这就对了,我相信绝大多数人这个时候考虑的不是热不热爱祖国这个问题,而是自己的现实问题,也就是“爽不爽”的问题。我们没有想象的那么热爱祖国,而这没什么不对的。
当然,这里的“自私”需要澄清一下,自私不是不择手段的损人利己,而且合法的个人权益。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着想,维护自己的利益,国家才会强大,正如胡适所说,“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经历了这三年,我们多少有点启发了吧。如果所有人都那么“顾全大局”,最终会滑落到什么境地呢?
3、庸俗的人性
《将夜》里面还有几个段落是很有味道的,就是最关键的三次战斗。
一次是夫子与桑桑(昊天)之争,夫子的应对方法是人间烟火气,让桑桑“从天上掉落到人间”。
一次是宁缺斩观主那一刀,“有铁锅与破锣,有茶壶里的隔夜茶,有夜壶里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还有带着葱味的肉馅,也有下水道被掀起的屎和尿”,“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甜美还是恶臭,令人欢愉或是憎恶,都是人间”,“宁缺的刀把人间的所有气息都砍了出来,包括污秽”。
一次最后开天辟地的那道“人”字符,观主说宁缺写错了,连方位都没有摆正,把“人”写歪了,而宁缺的回答是:“人为什么一定要顶天立地?不,人一撇一捺,怎么写,怎么摆都是人,怎么倒都倒不下来,这才是人。”
“人,或者卑劣,或者无耻,或者残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不,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什么美德都没有,只要他们是人,他们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高处,那么他们便有资格吃肉!去更远的地方!经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体会更多的经历,然后继续向前!”
至此,猫腻说得很清楚了,不管人性是怎样的,也得尊重人,尊重个体,人高于一切。所以,猫腻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和人本主义者,也正因为如此,他警惕一切以集体、神圣、崇高面目出现,可能压迫个体压抑人性的东西。
为什么《将夜》里面猫腻对夫子有偏爱?应该跟孔子的人本思想有关——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很少谈离日常生活太远的事情,很多人觉得《论语》不够深刻,而这恐怕正是猫腻最喜欢孔子的地方。这让我想起以赛亚.柏林那句“我总是生活在表层”,这是很多人不明白的一种智慧。
从《庆余年》《间客》到《将夜》,小说主角都很相似,他们都没有崇高的理想,最后成为英雄,都是被逼的。也就是说,切入点都很低调,但又有着强烈的不屈服(无论是面对皇权、政治力量,还是无可抵御的天命),而这一切的根基,都是因为人的尊严。
关于猫腻小说中的政治思想就到此为止吧,我想我大致解释了为什么说猫腻的政治思想正确/深刻/现代。猫腻所警惕的,今天不仅没有变少,反而呈现增加的趋势。还是那句话,当你觉得猫腻三观不正的时候,多想一想,说不定不是猫腻不正,而是自己不正——要知道,所谓正与不正,不应该以教科书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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