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逃到京山打棉絮
文摘
2024-11-05 17:28
湖北
那一年,他从汉北河工地逃跑,来到京山打棉絮
王树华
他实在挑不动了,又矮又瘦的个子,七十多斤的体重,一百多斤的担子,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劳动。他实在太衰弱了,寒冬时节,他挑起担子就浑身出冷汗,担子一空又背心发凉。他实在熬不下去了,他感冒了,发烧了,头重脚轻的,连路都有点走不稳了。他当逃兵了,从汉北河工地上败下阵来。早上,他从龙骨湖畔人字形的草棚里出走,天黑时回到了白湖口王家台。从工地回家八九十里,人发着烧,路上还结着冰,可怜的旭娃子,他也不知道是怎样走回来的……那一年,他十五六岁,正赶上湖北天门开挖从古到今最大的人工河,他就和村里年纪差不多大的“半劳力’”一起上堤了。那时节,挖渠开河全靠老祖宗千百年传下来的“钩子扁担”。从早到晚,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民工像蚂蚁搬家一样,一担又一担地挑上河泥,筑成河堤。这大概便是人们称挖渠开河为“上堤”的缘起吧。也许是先天不足,他差不多比同龄人要矮半个头,村里人多叫他“旭矮子”。他身子骨又瘦弱,胳膊和腿比麻秆也粗不到哪里去。装满河泥的担子压得他挺不起腰来,箢箕和掉在地上的土圪塔老是磕磕碰碰,他只好把连接钩子和扁担的绳子全挽在扁担上,才避免箢箕和地面老是“亲密接触”。不久,河挖深了,堤筑高了,他更是吃不消了。两道坡爬上去,他总要抬起头,张开口,像打哈欠那样想透口长气。可肺活量不给力,呼吸道不畅通,那上气总是接不够下气。他母亲听说这番情形,孩子般呜呜的哭起来……又过了几天,起风了,下雪了。天气好冷好冷的,地表层的冻土,一镢头镢下去,只砸出两道白生生的冰印子。早上,队长喊工,人们都起不来,队长单单去掀他的被子。他偏偏又感冒了,头疼脑热的,便紧紧抓住破旧的棉被,不肯起床。队长力气大,把他被套里的棉絮都扯裂了……他去营部卫生室开了几颗感冒药,好心的医生还给他开了一张病假条。第二天早晨,他便踏着冰雪,一路抽泣着回家了。他像病猫一样整天蜷缩在被队长扯破的被子里,只有可怜的母亲陪着他流泪,不时地问他“还烧不烧?还饿不饿 ……”他有个同学叫胡楚云,比他大两岁,净潭乡蒋场人。同学家是吃商品粮的,同学父亲在京山永兴机械厂当工人。蒋场(当时叫蒋场大队,现在叫蒋场村)是天门东乡的一个小集镇,小镇大多数人是农民。68年上山下乡,胡楚云同学回了蒋场大队,也算是“上山下乡”了。他家吃商品粮,父亲又是“工人阶级”,生产队没有人管他,他也就没有去挖汉北河。昔日的同窗好友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弹棉花打棉絮,他父亲为他在京山曹场供销社联系了打“加工絮”的业务。汉北河开工不久,胡同学来找过他,说他年纪太小,不要去“上堤”;知道他和村里人打过几天棉絮,叫他回家后立马去曹场。几天来一直沉浸在屈辱和悲哀之中不能自拔,同学的关心和指引使他在漫漫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他肩扛着弹花打絮的工具,投奔远在京山曹场的“胡师傅”而去。曹场是天门皂市的紧邻,相距二十几里。从白湖口经九真到皂市大约三十几里。那时节县与县之间,镇与镇之间都没有公交车,再说即便有车他也无钱买票。去曹场全程六七十里,自然又要靠两条腿一步一步量过去了。好在麻河渡八九十里他都走过,这近得多的曹场就不在话下了。听老人说“出门口是路”,“问路问老人”。一路上,他问过不下十来个人,也大多是老年人。一来老年人不会骗他,二来年轻人都上了汉北堤。好容易到了皂市,他顾不得歇息,也未吃东西,未喝水。他本来就未带钱和粮票,也没有钱和粮票可带。再说,他已经习惯了一日两餐饭,早饭管白天,晚饭管夜晚。就说上“汉北堤”吧,不也是清早吃顿饭,走八九十里到家,天黑才吃晚饭吗?至如口渴,沿途水沟有的是水,既不要钱,又不限量。出了皂市,径直往西,他又马不停蹄,沿着民国时期就开始修建的汉宜公路直奔曹场。冬天的太阳,溜得特别快。还没有当顶,就快要落山了。他一路走来都是昏昏沉沉,神志恍惚的。眼看离曹场不远了,他到路边树林去拉了一泡尿,转身上路却把方向搞反了。他迷迷糊糊往东走了两三里,才感觉似乎不对路。他又问了一位白头发老人,老人告诉他:“你这是走回头路了,到曹场去要往西。”他恍惚从梦中醒来,立马转身向西,紧赶慢赶赶到曹场,天已经全黑了。曹场街不大,供销社也不难找。找到供销社,想着就要见到兄弟般的同学,他真想扑到同学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人告诉他,“胡师傅”两个人前些天已经离开曹场了!他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差一点瘫倒在地。找不到同学,异地他乡,他到哪里去吃口饭,到哪里去过个夜?还有明天,他又该哪里投奔哪里去呢?他发了好一会呆,便像热锅上的蚂蚁,像没头的苍蝇在供销社院子里转来转去。说来也巧,他转到供销社食堂的时候,伙房里一位50多岁的师傅还在收拾锅碗,打扫卫生。听说是来找“胡师傅”,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肩扛着木弓和磨板的小絮匠,然后从锅里端出一钵米饭和一小碗青菜,说:“你也该饿了吧,刚好还有一个人的饭菜……”小絮匠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菜。伙房师傅又打来热水,让他洗了个脸,泡了泡脚,然后留他同在宿舍过了一夜。小絮匠怎么也不明白,一个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老人,怎么会像见到远方归来的儿子,为他端饭倒水,与他同床共被呢?该不是哪路神仙派了个贵人来搭救他的吧?他听人们讲过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说唐朝大英雄薛仁贵有难时总会得到九天玄女娘娘的搭救。可薛仁贵是天上白虎星转世,他一介草民,一棵路边任人践踏的小草,也会得到九天玄女娘娘的庇护?夜里,伙房师傅告诉他,“胡师傅”是去了永兴,在永兴乡下做“乡活”,就是到农户家里去打棉絮。第二天清早,他别了老人去永兴。临别时,他噙着满眼泪水,可连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还太小,太不懂事,他还不会说什么感激人的话呀。“胡师傅”本来是和另一个同学到曹场的,去了永兴,他们又认识了一男一女两个姓许的武汉知青。男知青比“胡师傅”还大两岁,自然称他“许大哥”;女知青是“许大哥”的亲妹妹,便以“小妹”相称了。兄妹俩不常在队里出工,就入了“胡师傅”的“絮匠帮”。他们号称“武汉被服厂下乡为贫下中农服务”,“许大哥”是带队领导,“小妹”是财务会计,两个师傅是职工,他这个新来的小絮匠便是厂里的“学徒工”了。可好景不长,“被服厂”原来找的生意做完了,周边村民也没有人再来联系业务。这天晚上,月亮贼亮贼亮的,它一会儿躲进云朵里,一会儿又从云里露出脸来。“被服厂”几个人照例在永兴镇旁边的山坡上散步聊天。聊到这几天都找不到活干,“胡师傅”无奈地说:“我们明天回天门去吧……找不到生意,没办法……”几个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山坡边的树林里,寂静得连彼此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突然间,“许大哥”从裤袋里搜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黑色药丸,他面对小絮匠说:“这跌打损伤丸是跟你预备的,你这小子欠揍,咋你一来,你们就要回天门?”小絮匠一下子蒙了头,他做梦也想不到,就在白天,就在刚才都一起称兄道弟的“大哥”,怎么转眼间就翻了脸呢?“大哥”本是个侠义武勇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学得拳击、摔跤、格斗等诸多好武功。还说能一拳打穿窗户玻璃,打出一个拳头形、拳头大的窟窿,而拳头一点儿也不受伤。小絮匠很伤心,很屈辱,很无助。他想哭,可哭不出来;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弄不明白,几个从天门来的人要回天门,怎么就这刚来的“学徒工”“欠揍”了呢?上次在汉北河工地,满地铺上的人都爬不起来,队长怎么就扯他一个人的被子啊!也许,他是一个有原罪的人,他到人世间,本就是来受处罚的,来经受磨难的?他还太小,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总有人欺负他,作践他?他也不明白,每逢厄运,冥冥之中又好像有人庇护他?要不,他们的“大哥”怎会动了恻隐之心,到后来还是手下留情,小絮匠到底也没吞下那颗跌打损伤丸?就这样,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扑腾腾逃出了鸟笼子,扑腾腾在周边树林蹿了一圈,又夹着尾巴钻进他原来的笼子里。也就出走五六天,小絮匠回到了家中。年底,队长还扣了他10个工分,说是对他从水利工地擅自出逃的处罚!第二年开春,他又和队里的“半劳力”到麻河渡“上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