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扶桑在深夜交谈

情感   2024-11-23 23:06   广东  



扶桑简介:

扶桑,女,1970年10月生,信阳光山人。主治医师。获《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奖、《十月》诗歌奖等多种奖励,入围2010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提名。部分诗歌被翻译成英、德、日、俄、韩等国文字。著有诗集《变色》《扶桑诗选》《爱情诗篇》。


今年第5期《躬耕》杂志发了我一篇散文《以及星辰的眺望》。收到样刊后,我在本期杂志读到了张延文老师推荐扶桑的评论文章,里面有分享她的诗,我读了扶桑的诗,很喜欢!她说,我也并没有写什么诗,我不过是和自己的心灵通了一些信。这个说法也很妙啊

我在当当网上购买了一部扶桑的诗集《变色》。

扶桑的诗,适合在深夜阅读。《变色》便是这样的一部,爱惜语言的人,每一首都有深入人心的句子。她的诗,小而美,简而静,有一种微风轻轻吹拂伤口的感觉。读她的诗,不浪费时间,如同在倾听一个人真诚的独白。

“伤心本身也变了颜色/从前鲜红的,现在透明无色”真实的痛感在消失,伤心也没了当初的那般痛感。看得见的伤心,就像具体的事物的眼泪。真正的疼痛无人可见,无人可及。我们所谓的生活真相与真理,不见得是眼前所见,口里所言。看一件事物,认识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如何在做?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内心也许早已荒芜,那些热烈的鲜花露珠,其实是隔夜的煎熬与撕裂,时间会给出惨败的数据与痕迹。初心不变,如同真诚相待的温暖,哪怕有着如何不堪回首的经历,那滴下的眼泪,就像透明无色的伤心,在一个人孤独的路径,只有后半夜的月光知晓。理解是一种美好的能力,理解也是万物的祝福与吉祥。

“这棵无花果树是自己长的/它的花我从没有见过/夏天我吃它的果子/我摘低处的果子。高处的留给鸟儿们/掉到地上的就不必捡了/那是蚂蚁和老鼠的食物”(扶桑《无花果树这样分配它的果实》)

人到中年后,就不想再辩解和多说什么了,生命的怒放,燃烧过的少年停下来回望,已然宿命的不惑,天命也知分晓。有这样的一棵树,你从未见过她真正燃烧的时刻,但你一直活在这果实的图腾里。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我们常常陷入自我的惯性思维里来看待生活。生活的远与近,对与错,高与低,真的需要弄得那么清楚么?难得糊涂的是,天真的花没有花的样子,无邪的果一直在遗忘的树上。高明的生活也不见得一定在生活的高处,我们仰望的风景,有时是结在低处的熟悉,欢欣或悲伤,自卑或沉默,这主要由一个人的心境构成。无论是朋友,还是生活,有些东西必须舍弃,有些东西可以珍惜,凡事不可勉强而为之,都是命中的机缘。就像你手里的笔,不可辜负的热爱,哪怕是虚度,也比那些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虚度得更真切。拥有自省与自醒,也就拥有了自知之明的自己。调整好生活的频道,你会发现,有一种简单穿越低处,正朝向更高处的地方飞奔,自然而清澈。

“交谈有时令人衰竭/人们之间,彼此说着外星人的语言/我们和花并不这样/和猫也不”(扶桑《交谈》)

与扶桑在深夜交谈,是一场有效的交集。日常中太多无效的事物碎片在消耗我们的身心,很多时候,很多人是不值得与之交谈的。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看似在交谈什么,但那无非是在浪费时间,打发无聊,说着口是心非的废话。而已。如此这般的虚荣心,不如面对一朵花,或者一只院落里对你出神的猫。它们不会对你说什么,你也什么都不用说,但这样的交谈往往能够在无声的语言之外交出最想说出的自己。

“来吧,把你的荆刺、你的石块的尖利投入我怀里/把你的泥垢、你的枯枝败叶投入/湖水沉默,绷紧/浑身涟漪的战栗——这疼痛的滤网/幽暗中,苦役犯的劳作无声无息直至太阳升起——”(扶桑《湖》)

湖是一面镜子,映照事物的本来。

荆刺。石块。尖利。泥垢。枯枝。败叶。沉默。绷紧。涟漪。战栗。这些词都被疼痛过滤。它们绕过幽暗的甬道,苦苦支撑你的是疼痛踩过的脚印,蛛网上编织的经历,隐忍与承受的远胜这一望有际的边地。谁言辛酸泪,皆在这煎熬的一味苦旅。信任自己的暗黑时刻,就能在暗黑过后照见另一面镜子。如同这太阳,把刻在心里的石头,炙热地融化。

“然而我爱我的消失——这终于完成的。/然而我爱我的恩人——那让我消失的。”(扶桑《冰雪词》)

树上的,有的只有叶子,从未见过花开。在宇宙的尽头走动的曲子,有没有歌词都不重要。我在心里默念,也是祝福词。

事过境迁。山水和田园都已归隐,出走的人,还记得返回的小径与泥巴的乡气么?我还是原来的我。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日光下的事物已经发生了变化:趣味。审美。思想。包括它们在慢慢消减的颜色。然而。这生活的,慈悲的,亲爱的,路过的人间,应该铭记与珍惜的,都可以重复地铭记于心。用力活过的人,爱的真意会消融这刺骨的冰雪,哪怕只想起了名字,雪花便已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如果/有月亮从窗外路过/像一匹白马,它会/停一停——”(扶桑《心的邮箱》)你走了很远的路,在路上不停地奔走,请停一停。停下来打开心里的那扇窗子,看看月亮吧。你有多久没有登录心灵的邮箱?还记得生活的秘钥吗?每一匹白马,都是少年必经的插画和梦境。白雪的山岗与坡度的植物它们都是书信的日历。手艺的剪纸与邮戳的日期也是你出神的夜晚,失眠的昆虫,醒来的月亮,你会惊讶地发现,它们都停在了此刻:“月亮:有时候是一封信。/有时候是送信人、收信人。/它读过你所有的信。它还读过你从未发出的那一些。月亮就是你内心的邮箱?”

“那些丢了的话语不是星星

也不是萤火虫”(扶桑《失语》)

当一个人无话可说,只要面对一棵经年不曾开口说话的树,就能顿悟。临近中午时,一场大雨说下就下了,它们也落在了一棵又一棵站立的树上。我们无法可说,但并非没有话说。有些话已经生锈了,有些话已经遗忘了,还有一些话,我们已经弄丢了。就像我们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曾经的自己呢?

我们弄丢的又何止是说话。

“很久没有这样,听着

雨声发呆了”(扶桑《走神》)

难得听雨。就这样听着雨声,许多东西不提,也好。

“孩子,是母亲的盐。爱/是万物的盐。/对于我荒芜、荒芜的/生活,痛苦是盐。”(扶桑《盐》)

孩子才是这柴米油盐的全部生活内容。你的味觉和食欲还好吗?有太多的盐,让我们的语言也是苦的。星光是夜空的盐,嗯,知识分子是大地的盐。我想起了我曾写过的一句诗:难以理解的,是麻雀的良心。它们翅膀也是盐。

“荒芜,也是一种浇灌/哦心,但只有在丰收的谷雨浇灌后/你才领会到这一点。”(扶桑《浇灌》)

心里有热爱生活的底色,并愿意一生追寻美学的人,你心里种植什么,就能够收获到什么?看不见的风景,也能从你的心里长出来。

置身荒芜,只是旷野寂静了些。你信任与坚守的自己,时间终归会在这荒芜的边地上长出庄稼来。这庄稼是从你的一亩三分地长出来的,无染而清澈,它充满野生的性感与特质。

当你重新认识到生活,嘲笑也是生活的荒芜。

“我是你不死的种子,将一次次重回你的泥土”(扶桑《指令》)

我们都在听命于不同时期的我,你,还有她。指令掌握了万物的规则,它就像神秘的召唤,以刀锋的锋芒划开伤口。流动的血液有三种颜色,它们指向三种人生的去乡。只有回到灵魂住址的人,才有了种子破土的生机。失去的未必失去,得到的也未必得到。舍得二字,舍去,才能有所得。有时,告别过去,是为了重新开始。

深夜,读诗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就如同你在与一位出色的诗人愉快地交谈,这简直让这个夜晚充满了温暖的诗意。



附录:扶桑自选诗十二首


我身体的右侧走动着一群风

 

我身体的右侧走动着一群风

我不知道,是不是它把你带走

 

我一定还没醒,脸埋在半梦中

你走时鸡叫了第几遍

鸡声发白还是发红

 

我空荡荡的心里走动着一群风

我不知道,是不是它

想把你的位置据为己有

 

你走了,这样长、这样久

我不能相信你曾来过

而今一列列山脉都在向海奔流

 

1994.9.17

 


书信的命运 

 

书信有书信的命运。如同 

写信人,有自己的命运—— 

 

有的信被弃置,被漫不经心的脚踩进泥土 

有的信半途流落 

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有的信被一遍遍默诵用红丝带包扎像护身符 

贴胸珍存 

有的信被焚化,在吞咽的火舌中随同 

那哀悼的手一起颤抖 

有的信像分离的骨肉 

渴望重回主人怀中 

还有的信,永远、永远,像隐秘的痛苦 

不付邮


1999.7

 

我还未完成我的雪

 

谁用你的脸,微笑

向我?

 

在夜里

我们的手轻轻触到了一起,月白色的

树枝

在夜里——

 

花园里的门

是敞开的

我看到了,我一直看着

但我还未能获准——

 

也许,我在此地的耽留还要

很多年

还要等,那几笔

最后的重彩

 

我才能完成我的雪。

 

2003.12.16夜


微风


一定有些什么

我已淡忘

当布谷鸟的低泣隐隐

响起,在我依然敏感的耳朵里

我不过

停下手中的抹布,失神了片刻——

 

呵,一定有些什么

我从未曾离弃。当我恹恹

萎去……

而今也在我渐渐舒展的心里,时常

恍如窗玻璃上剪剪的竹影

一阵阵轻晃

 

2006.6.21


灰尘筑巢的地方

 

灰尘

也选择人家

象秃鹫

它不会随随便便落下

 

总在

打盹的灰尘

比秃鹫更早看到

厌世者内在的死亡——

 

2007.10.18

 

为泪塑像

 

如果可能,泪水啊,我要为你塑尊像

不是用冷冰冰的昂贵大理石

而是温厚简朴的木质

我要把你做成一柄小小的桨的形状

挂在那些无可安慰者的脖子上,紧贴

他们一息尚存的胸膛——

你的抚摸有着神奇的力量。

由于你的陪伴,他们渡过了重重惊险的海洋——

在一个有雾的冬天清晨

疲乏而平安地踏在坚实的陆地上


2008.12.11

 


软弱

 

人之中我爱那软弱的

他们的心佝偻着

一个被救的希望,像攥紧一块

灰尘很厚的旧布

我的痛楚认出——这些族人

 

那些阔步而来昂首而去的

离我很远——

他们是悬的高高的发光体

不需要我的手

这微小、可疑的温暖

 

2011.2.1

 

 

我的生命

          

啊,更响

更紧了!岁月的铿锵。一再

提速的铁轨                      

 

你不再年轻——白发

在镜中闪耀。这冷下来的

灰,并不意味着懂得更多

 

生命像一节孤零零被遗弃的车厢,停在

某个久已废用的小站

带着它全部的空洞,在每一扇窗前张望

 

2011.2.2 

  


空杯

 

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

我手掌的温度

你早已全部拿走

 

可是还不够——

你积攒的冰块,足够建一幢房屋

住在里面像国王一样

 

砍下我的手也没用

杯子空了。多么不情愿地——

这你未注入的,空了

 

2011.2.2



如何达到真实

    ——观画家卢西安• 弗洛伊德

 

真,是残忍的。

 

你敢于直视?

这些裸体

这些男人、女人、老人

这些畸形的肉

一丝不挂的疲惫、茫然、悲伤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悲伤

 

这是人类的模样

这是十九世纪的模样

这是孤零零

正待被宰杀的动物躯体

没有祈祷仪式

没有受洗

 

2014,4,21夜

  

 

变色

 

伤心于那在时间中变色的

不只是我的头发、树叶

伤心本身也变了颜色

从前鲜红的,现在透明无色

 

2015.8.18

 

 

房间宛如白色的信封

 

房间宛如白色的信封

人,一页反过来折叠

写满字迹的信笺——

 

被写它的那双手,随便

投递到世上某处

像抛洒一片雪花

 

成批

降落的雪中

一封信总是,独自旅行

 

2018.1.4


叶耳
小说家,诗人。出版有《深圳的我们》。 在一首诗里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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