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从未听父亲提过湘江战役,直到1986年。”初冬的一天,长江日报、湖北省档案馆《档案里的湖北开国将军》第二季主创团队,来到北京,采访正在养病的韩伟中将之子韩京京。为了革命的成功不惜流血牺牲,父亲韩伟戎马一生;为了传承红军的光荣传统,儿子韩伟23年来奔波不断。
韩伟中将之子韩京京接受采访。王熠卓 摄
“巍巍南岭,横亘前方,滔滔湘江,奔腾北上。英勇红军,挥师西向,前有强敌,后有虎狼。血肉之躯,铜壁铁墙。全军奋勇,强力破障……”这是镌刻在中央红军长征路上兴安县界首镇红军长征突破湘江渡江指挥部旧址红军堂前石碑上的祭文。如今,无数重走长征路的中外人士经过这里,无不为之感动。湘江北去,波涛汹涌。“这不是江水,是九十年来流不尽的红军血。”说起父亲、说起有着“绝命后卫红”悲壮称号的红34师、说起红军长征,韩京京有说不完的话,甚至几度哽咽、几度洒泪。韩京京介绍,1934年11月,中央红军疾行抵达湘桂交界的雷口关、龙虎关、永安关,连续突破敌人的三道封锁线后,在湘江边遭遇长征出发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斗。整个湘江战役,红军伤亡、被俘和失踪人数数万之巨,渡过湘江后,中央红军和军委两纵队,已由出发时的8.6万人锐减到3万人。而其中尤为悲壮的,就是红34师,韩伟时任34师第100团团长。“34师是全军的总后卫,承担中央纵队的殿后任务,在湘军、桂军、中央军等多路敌军的包围圈越缩越紧、跨越湘江之路随时可能被切断的危情时刻,他们只能在全军过江之后再寻机过江,面临的处境凶险至极。”韩京京说,红34师是全军著名的铁流后卫,由来自长汀、上杭、永定、宁化等闽西8个县的子弟兵组成。1934年12月1日,主力红军渡过湘江后,敌军切断了第34师到湘江边的通道,全师血战数日,与敌人拼尽弹药。最后,全师除突围出父亲率领的100团百余人外,六千名闽西将士几乎全部战死,鲜血染红了滚滚湘江水。韩伟率100团完成掩护主力突围后,再也无法追赶主力队伍,只能率部在山间且战且退。当他和第34师师长陈树湘来到灌阳县洪水箐时,敌人的追兵也已迫近。这时,第三十四师团以上干部,除了第34师参谋长王光道,就只剩下了师长陈树湘和第100团团长韩伟。“身负重伤的陈树湘师长让我父亲带领师的主力第100团突围回到湘南去,他则带领另外两个团做最后的掩护。仗打到这个时候,谁都明白‘最后的掩护’意味着什么。父亲这一次坚决不服从命令,他说‘你是师长,只要你还在,这个师的番号就能存在’。”韩京京说,关键时刻,两名战友都想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父亲含泪与老战友陈树湘师长告别。此后没几天,伤势严重的陈树湘落入敌手,他坚决不当俘虏,要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就找机会伸手进入腹部伤口,把肠子拉断,壮烈牺牲。”当韩伟率部突围到湘江东的宝界岭,敌追兵仍然穷追不舍,身边的30多人只剩下6个人,他和五位战友奔向轿顶山,哪知敌人又追来了,到达山顶无路可走时,他让大家砸断枪支、毁掉证件,纵身跳下轿顶山的百米悬崖。开国中将韩伟。受访者供图
“本来那么多年,父亲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湘江之战,到了1986年他80岁时,一天中午我回到家里,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心里一惊,赶紧去问妈妈,她说上午来了两位同志,让他写一篇回忆文章,就是《红34师浴血奋战湘江之侧》。”韩京京说,父亲80岁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要编写《红军长征回忆史料》找到父亲回忆红34师浴血奋战这段历史,自己才从父亲那里听到这惊天动地的鏖战,“老人家接到任务后,眼神中透着悲痛和哀伤。显然父亲是把这段历史完好地保存在内心深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在韩伟一气呵成写就的回忆录中这样记叙道:“弹药打光了,红军指战员就用刺刀、枪托与冲上来的敌人拼杀,直杀得敌人尸横遍野。我团1营有位福建籍连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肠子被敌人炮弹炸出来了,仍带领全连战斗。阵地上空铁火横飞,山上的松树烧得只剩下枝杆,但同志们仍英勇坚守阵地,顽强战斗。”韩京京说:“父亲对自己一生的评价是幸存者”。他介绍了父亲在湘江血战中幸存和艰难回到延安参加抗战的曲折经历。纵身跳下轿顶山悬崖的韩伟和时任第100团第1营营长的侯世奎被树丛挂住,被上山采药的兴安县土郎中王本生搭救,藏在王本生家的红薯窖里。身上的伤稍微好转,韩伟和侯世奎脱下军装,一人一条扁担,背上王本生炒的几斤糯米粉扮成挑夫模样,分头去找红军队伍。一路上,韩伟再次负伤,又被人出卖抓进大牢。在诸多生死考验面前,韩伟没有放弃对红军的追随、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直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第二次合作时,经党的营救终于回到延安。韩京京介绍,1938年春天,父亲奔赴抗日战场,领导了敌后抗日游击战,历任晋察冀军区第四团团长、警备旅副旅长等职,为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不懈努力。在山西昔阳指挥了上下鹤山等战斗,给日本侵略军以无情痛击。在解放战争时期,率部参加华北解放战争等多次重要战役,历任热河纵队司令员、解放军67军首任军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任华北军区副参谋长、北京军区副司令兼参谋长等职。这位从1922年参加安源大罢工开始,在中国革命战争各个阶段都留下戎马英名的老将军,身经百战,胸前挂满勋章,但最为惦记、无法忘怀的还是湘江东岸那惨烈的七天七夜。1992年,当韩伟在生命走向终点时,仍挂念在湘江岸边牺牲的战友,他向韩京京交代:“湘江战役时,我带出的六千名闽西子弟都牺牲了,我对不起他们和他们的亲人……我这个将军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我活着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死了一定要跟他们在一起……”85岁时的韩伟。受访者供图
遵照父亲的遗愿,韩京京将韩伟的骨灰送回到福建龙岩,这里是他带领几千闽西子弟走上长征的起点。直至今天,他还记得骨灰安放当天的情景——在闽西的四月细雨中,上百位老红军和红军后代聚集在骨灰堂外的台阶上,迎接这位“扩红”团长。这位从鄂东走出的贫家子弟,走熟了闽西的山山水水,听懂了客家话的一字一句,闽西人民养育了他,他对闽西的感情是那么真挚。父亲韩伟的遗骨埋在湘江边,那片他怀念的地方。送走父亲后,儿子韩京京的心也留在了闽西。湘江之畔,广西灌阳县烈士陵园内有一座特殊的墓碑,碑上没有姓名,碑座上镌刻了这样一行文字:“你们的姓名无人知晓,你们的功勋永世长存——为掩护党中央、中革军委和主力红军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红三十四师六千闽西红军将士永垂不朽。”这座碑是韩京京于2009年,中央红军湘江战役75周年的日子,为红34师中六千名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烈士所立。随后,韩京京又会同闽西的龙岩、三明市政府开始了一项漫长的工程:用多年时间查访闽西每一处村落,查找出1000多名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名字,刻在花岗岩石板上,同无字碑一起立在湘江之滨。记者曾经跟随韩京京来到湘江边,仔细念这些名字:赖老石头、马二二、陈三哩子、吕太阳妹、李矮六、戴七子、李四古佬(闽西方言小伙子的意思)。“这些名字,在今天看来多半都不能算作名字,连小名、绰号都不算。由此却可大致猜出他们家里的情况。他们的父母,可能连给他们取名的能力都没有。但在那个烽火年代,他们义无反顾跟党走,信仰不灭为解放我们的民族和人民而牺牲一切。”韩京京动情地说。2017年8月,广西灌阳县委、县政府决定打捞当年血战湘江时来不及转移,被敌人全部杀害沉入百米深的溶洞的红军战地医院100多名伤员的遗骸。作为红军的后人,韩京京应邀来到现场帮助清理烈士的遗骨,他双腿跪地,抚摸着那些经过DNA鉴定后年龄仅有十五六岁的红军遗骨时,哽咽的声音经央视直播传遍全国,不知多少人也为此场面而落泪。桂北山区灌阳县的冬天湿冷。近日,韩京京和爱人张薇薇来到灌阳县西山的大江岭上,慰问当年一起在轿顶山上跳崖而被竹尖儿刺伤双脚而掉队战友曾广益的儿孙。23年来,韩京京的足迹踏遍了湘江东岸、潇水河边和闽西各地。他将自己和爱人的绝大多数收入,都投到重走父辈长征路上的事业上。每逢清明节,家住北京的韩京京和爱人张薇薇都要开车到湖北武汉黄陂、到湖南道县的潇水边、广西灌阳的湘江畔、福建闽西的烈士陵园扫墓——武汉的黄陂是他父亲韩伟中将的故乡,那里有父亲的衣冠冢;道县潇水边,他为“大爹”陈树湘烈士塑了像;湘江东岸的灌阳,有他父亲带领出来参加红军的六千血洒湘江的烈士墓、福建闽西烈士陵园、闽西子弟的烈士墙。他们夫妇还悉心照顾在世的老红军、帮扶闽西地区50多个家庭困难的孩子读书直至他们考上大学。韩京京说:“我想我就是红34师的儿子、是你们的后代,我还要把你们的信仰,把你们‘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精神传给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