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掘地基的时候发现了一口古瓦棺,所以称瓦棺寺(又名瓦官寺,位于今南京市秦淮区集庆路南侧)。
开山法师慧力奏请建寺后,就带领僧众四方化缘搞众筹。但筹钱遇到了一点小困难,城里人给倒是给了,就是给得不多,忒抠门,“其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所筹的钱很难装点佛像金身啊,慧力和尚也不得不为凡俗钱物发愁了。
一天,化缘的和尚遇见一个年轻人,当场认捐一百万。
和尚们都惊呆了。有人认出这个语出惊人的小伙子,是退休官员顾悦之的儿子,但听说他们家挺穷的。和尚回过神来,正色道:“还请这位施主莫要开玩笑了。”
顾恺之却仍旧坚持:“你甭管,一百万只多不少,给我在寺里留一面白壁就行。”
接下来一个多月里,顾恺之哪儿也不去,宅在寺庙里,对着墙壁构思菩萨像。他抛弃了当时寺庙的标准画像“佛祖论道”,而选用了较为罕见但又被有钱贵族们喜欢的维摩诘菩萨像。
画像按时画好了,寺里的和尚看了都啧啧称奇,只是有人很快就觉察出了怪异之处:这菩萨没有眼珠!
这正是顾恺之刻意为之的一次策略安排,他要把最后的点睛之笔,留待寺庙开寺的头一天再进行。
此外,他还给众和尚布置了一个重要的宣传任务。众人要负责在茶肆巷弄间传递的消息内容,大致如下:
瓦棺寺将于本月某日开山门,届时将现场给维摩诘菩萨像点睛。第一天前来观看的人,需捐十万,第二天减半需捐五万,第三天给多少随便你。走过路过莫错过,仅此三天绝不复刻。
稀有的东西总是珍贵的,而珍贵的东西也总是被世人追捧的。追剧狂热爱好者可能有点眼熟顾恺之这一套,不就是现在的会员制么?开通超级会员可提前直通结局,普通会员可提前观看6集剧情,不花钱的非会员你就老实坐等更新吧。分批次阶梯收费,1600多年前顾恺之就已经玩过了。
当下好使的策略,以前自然也好使。山门打开的那天,堪称万人空巷,人都挤在了这座名不经传的庙宇前,等着最后点睛一笔。
恢弘的佛像前,顾恺之提笔沾墨,手起笔落间,人群中刹那鸦雀无声。仿若佛光普照,光照一寺,最后一笔瞬间激活了人物风采,信众眼中饱含着泪,屈膝就拜。
回头和尚一拢账,百万钱果然只多不少。
顾恺之仅凭一幅画就解了寺庙之难,也让其年少成名,在画坛上崭露头角。他的后世粉丝张僧繇学他,玩了一次“画龙点睛”,同样惊艳了世人,载入史册。
顾恺之出生于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顾家本来也算是名门望族,祖上有不少人曾在孙吴和西晋时期当过官,先辈顾雍还担任过吴国的宰相。后来渐渐就没落了。
但从大体上看,顾家家境还是不错的,起码教育跟得上。
顾恺之本人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多才多艺,擅长写诗作赋和书法,尤其擅长绘画,精通画人物和山水,后世尊其为山水画鼻祖。
他是中外绘画史上有作品可以考证的第一位知名画家,当时人都说他有三绝:画绝、才绝、痴绝。
顾恺之除了画过光彩照人的佛像,还给美男子河东裴氏裴楷画过像。
在大多人的印象中,魏晋时期,美男辈出,比如嵇康、潘安、卫玠等,都是家喻户晓的美男子。实际上,曾官至中书令的裴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仪表出众,即使粗服蓬头,也很是风度翩翩、清姿高洁,那时迷恋他的人都称他是“玉人”。他们说:“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顾恺之给这位美男子画像,画完后特地在他的脸颊上多画了三根胡子。有人不解,问他是什么原因,顾恺之说:“裴公俊逸爽朗,很有才识,这恰恰表现了他的才识。”于是赏画的人仔仔细细品味着画像,确实觉得添了三根胡子之后更有气韵了,远远胜过没有添上的时候。
纵然这些故事在当时为人们津津乐道,但千年以后,人们对顾恺之略有耳闻,恐怕更多还是得益于他如雷贯耳的代表作——《洛神赋图》吧。
三国时,魏国的大才子曹植曾写下一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洛神赋》。100多年后的某天,顾恺之翻开书卷,读到了这个篇章,边读边为个中哀婉凄美的爱情故事心神激荡,于是倾力创作了流传千古的名画《洛神赋图》。
曹植笔下的洛神,相传为中国先秦神话中天皇伏羲的女儿,因渡洛水覆舟淹死,遂成了洛神。还有另一个版本说,由于她太美,被黄河之神河伯掳走为妻,成了宓妃,后来被封为司掌洛河的水神。
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曹植在写《洛神赋》时寓意了什么,他只是在序言中讲道:“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后来,吃瓜者暗地里揣测曹植笔下的理想女神,其实就是其兄长曹丕的老婆甄宓,而《洛神赋》讲的就是小叔子爱慕嫂子的故事。
但就算不着急着对号入座,单纯把故事看作是人神之恋,人们也能细腻感知其中的美好情感。让我们目光跟随着顾恺之的画卷展开,故事即将开讲。
《洛神赋图》分段描绘了赋的内容,画面开首展示了曹植在洛水河边和洛神猝然相逢的情景。曹植在侍从的簇拥下,步履趋前,见着了一位洛水女神飘然而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女子的天人之姿惊艳了曹植,让站在岸边的他表情凝滞,仅一双秋水远望着水波上的洛神,痴情向往。
只是人神终究会合无期,人神殊异,短暂的相遇相恋如雨过云烟。画卷的最后,洛神驾着六龙云车离去,回首张望顾盼之间,流露出倾慕之情,但最终消失在云端,只留下此情难尽、此景难忘的曹植立在岸边,终日思之,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顾恺之将不同的情节放置在同一个画卷上,洛神和曹植反复出现在画卷当中,在纸面的二维空间上加入了时间概念,让画面具有连续性,完整地传达了二人邂逅、相恋、依依惜别的过程。千载之下,仍使人共情动容。这幅名画作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中最早的一幅,被誉为中国画的始祖。
在顾恺之之前,人物画刻画以相貌为主,到顾恺之这里,更注重人物精神气质的表达,他大力提倡“迁想妙得”“以形写神”。他使绘画从技术活里脱离出来,成为真正的艺术形式。唐代张怀瓘对其画评价甚高,云:“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恺之得其神。”《洛神赋图》不啻为“传神论”的最佳代表。
然而,要是问起乾隆最喜欢顾恺之的哪副画,恐怕他要大声告诉你:那必须是《女史箴图》,妥妥的啊!
因为他在上面盖了足足37个收藏章,而且将其列为“四美”之首(“四美”包括《女史箴图》《潇湘卧游图》《蜀川胜概图》《九歌图》)。
正如同《洛神赋图》是根据《洛神赋》而作,《女史箴图》也是顾恺之依据西晋广武侯张华以历代贤妃故事为本撰写的《女史箴》一文而作。原文十二节,300多字,意在讽谏皇后贾南风及建议女性修德养性,在当时流传甚广。晋惠帝时,贾后挟惠帝下诏,杀死了当时辅政的外戚及其党羽数千人之多,独揽大权长达八九年之久。
如果说,古代有言谏、文谏、诗谏,那么《女史箴图》则是画谏。顾恺之将文中故事以图画的形式加以描绘,使之更加通俗易懂,直击人心。
此外,还有一幅也起到了“画谏”作用的画,是他的《列女仁智图》。
顾恺之根据西汉刘向的《列女传》而画。刘向是汉成帝时候的校秘书,相当于皇家图书馆的馆长。汉成帝宠爱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俩,长期沉迷于酒色,不理朝政。刘向对此感到无比糟心且忧心忡忡,于是就采摘了历史上各种贤德女性的资料,编辑成《列女传》这本书,诚心诚意地献给了皇帝,希望他从中吸取教训。
值得注意的是,《列女仁智图》的“列”字不是刚烈的烈,而是排列的列。
整幅手卷采用图画的方式,讲述了一系列贤德女性的故事。里面包含了15个故事场景,一个场景描绘一位杰出女性,场景间彼此独立,没有关联。只可惜今天留下的都是残卷,只有七个故事保存完整。欣赏此卷,应当每一次只展开一小段,看完一段卷起来,再展开下一段。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PPT版的故事会?的确一样的图文并茂,且具有宣传教育的功能。
同许多文人一样,顾恺之的当官路途并不算很顺利。最开始的时候,他担任过桓温及殷仲堪的参军,在桓温死后,又被任命为刺史府的参军,直到晚年才进入朝廷,担任散骑常侍。
在人们眼中作为文人雅士的顾恺之,其实也是挺能打的。
东晋隆安三年(399年),号称“中原海寇之始”“海盗祖师”的孙恩,起兵反叛东晋。两三年间,叛军从海上,数次登陆。其中一次,孙恩的兵锋直指苏州。正值危急存亡之际,顾恺之领兵来到了太湖之滨(今天苏州相城区一带),与孙恩叛军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激战。
顾恺之不仅身先士卒,而且勇猛杀敌,极大震撼了敌人,最终孙恩无法突破顾恺之的防线,撤兵而去。顾恺之“保境安民”的壮举,不仅让朝中群臣刮目相看,而且受到了当地百姓的赞颂。后人为了纪念顾恺之,还将他尊为“河泾侯”,修建庙宇,世代祭祀。
不过,打仗毕竟是顾恺之的副业,他的主业仍是画画,是为一绝。另一绝“才绝”则是针对他工于诗赋,言辞妙丽,出口成章而言的。
有一次,顾恺之应邀出席一个茶会。茶会的主人是他的老东家——征西大将军桓温。桓温在江陵修筑城墙,营建官署,完工后邀请宾客和僚属出汉江渡口来一同远观城景。他说:“谁能恰当品评这座城,有奖赏。”座上的顾恺之随口说了两句:“遥望层城,丹楼如霞。”不仅赢得了满堂彩,还得到了桓温赏给他的两个婢女。
还有一次,据说顾恺之刚从会稽游览回来,有人问他当地山川的景色如何,他几乎不加思考就回答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兴霞蔚。”他将沿途风光浓缩为不到二十个字,形象鲜明,如同景在眼前,美不胜收。这也是成语“千岩万壑”的由来。
像这类记述,《世说新语》中还有很多,从中可以窥见顾恺之的聪颖和才学。
顾恺之一生写下很多文学作品,只可惜大多失传,能反映他文学成就的有《观涛赋》和《筝赋》等。在他本人看来,他写的《筝赋》比竹林七贤的嵇康所写的《琴赋》要高奇得多,颇为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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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画绝”和“才绝”都是真心实意夸顾恺之的,那么,“痴绝”可绝对算不上什么好词了。
《晋书·顾恺之传》中说:“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之。”换成大白话就是,这人傻到家了,别人都爱拿他开涮。此外,顾恺之小名“虎头”,人称“顾虎头”,莫名也让人觉得有一股憨气,同他的性情很是合衬。
头一个拿他开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新上任的少东家桓玄。熟悉东晋历史的人都大略知道,桓玄这个人风评不咋地,而最出名的差评,莫过于《晋书》里那一句“性贪鄙,好奇异”。也就是见着啥好东西,都想据为已有。
顾恺之曾将他多年精心创作的得意画作藏在一个木橱里,贴上了封条,寄存在桓玄家中。桓玄背地里思考不过三秒,便把橱子里的画全部偷拿走了,然后又仔细贴回了封条。等到顾恺之来取回自己的东西,桓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托我保管的东西,现在完璧归赵啦”。
顾恺之去掉封条,打开橱门,却发现自己的画一幅都不剩了,橱子内空空如也。他冥思良久后,喃喃自语:“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
更让人发笑的是,有一次桓玄不知道从哪捡来一片柳叶,送给顾恺之,告诉他那是“蝉翳叶”,拿上它,人就能隐身。顾恺之刚一拿到手里,桓玄突然就对着他撒尿,并且口中振振有词:“哎呀,人呢,哪去啦,刚刚不是还在这儿的吗?”
于是,顾恺之就相信他的确看不见自己,小心地收起那片叶子,走了。
一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情商高得出奇。
魏晋时期,社会动乱,权臣迭起,统治者专横暴戾,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为政治牺牲品。委曲求全的士大夫为避祸,往往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烂醉如泥、装疯卖傻便是其中一招,代表人士可参看竹林七贤之阮籍。
桓玄在当时是一个权倾内外的人物,他窃取顾恺之的画作,自然不是出于简单的戏弄,就是贪鄙心作祟罢了。顾恺之也知道是桓玄偷了他的画,但他惹不起桓玄,就只能装疯卖傻打哈哈糊弄过去。至于“引叶自蔽”,不过就是两个影帝级别的戏精来回切磋罢了。
▲顾恺之,人称“顾虎头”。图源/网络
顾恺之的“痴”,不全是受人欺负,他也有“率真通脱”“痴黠各半”的时候。
《世说新语》记载,顾恺之吃甘蔗一反常态。旁人吃甘蔗,都是从最甜的地方吃起,不甜了就扔掉,而他呢,则是从尾端不太甜的地方吃起。别人大为不解,觉得很奇怪。顾恺之则笑嘻嘻地美其名曰:“渐入佳境”!从尾到头,越吃越甜,快乐无穷。
担任散骑常侍的时候,顾恺之有一回和同僚谢瞻一起在月下吟诗。两人坐得有点远,顾恺之每吟咏一次,谢瞻便远远地称赞应和他一回。谁知道,顾恺之越发精神起来,也不管夜深了人要睡觉的。谢瞻实在困得扛不住了,偷偷叫仆从代替自己,继续应和顾恺之——反正隔得远,他也看不见!
顾恺之果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以为谢瞻陪了他一宿,兴致勃勃地念了个通宵。
顾恺之就是这样的人,正如他的老东家桓温曾评价他说:“顾长康(恺之)体中痴黠各半,合而论之,正平平耳。”
任何时代,难得糊涂都是聪明人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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