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好在 | 费孝通与鸡足山的 “灵山一会”

乐活   2024-10-17 22:50   泰国  




费孝通

鸡足朝山行记









  

费孝通:

(1910年11月2日—2005年4月24日)



他是”中国社会学的总设计师 “

也是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

费孝通亲切的叙述风格

阐释着中国的社会关联和人情乡土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摄影师-青枫hugh 


1943年2月,费孝通先生前往大理讲学,途中与友人前往佛教名胜地-鸡足山旅行。此篇文字,摘录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中的《师承、补课、治学》。费老留下的文字,让鸡足山,让大理和他的感受有了关联。比起田野,更像是一份旅行手记。


若按照人格类型来划分这位人类学泰斗,出行随心,不喜做计划看游记的类型比必是“P”人无疑。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随心,才让他所遇见的鸡足山的自然、僧人和古籍,也更为有趣。这是鸡足山与费孝通老师的-“灵山一会”。







*1 入山迷路

( Lost .)



在船里等风过洱海,夜深还是没有风。倦话入睡,睡得特别熟。醒来船已快靠岸。我们在挖色上岸。据当地人说从挖色有二条路可以上鸡足山。一路是比较远些,一天不一定赶得到;另一路近是近,可是十分荒凉,沿路没有人烟,山坡又陡。我们讨论了一下,决定走近路,一则是为了不愿在路上多耽搁一天,二则也想尝尝冒险探路的滋味。


翻过一重山,前面又是一重山。连向导们都说几年没有走过这路,好像愈走愈长,金顶的影子都望不见。除了路旁的白雪和袋里几支香烟外,别无他物可以应付逐渐加剧的饥渴。大家急于赶路,连风景都无暇欣赏。走得快的愈走愈前,走不快的愈落愈后,拉拉牵牵前后相差总有几里,前不见后人,后不见前人。我死劲地夹着马,在荒山僻道中跟着马蹄痕迹疾行。


图片来自©️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新月如钩,斜偎着对面的山巅,一颗很亮的星嵌在月梢,晶莹可爱。

我们趁着黄昏的微光,摸路上山,山间的夜下得特别的快,一刹间四周已黑。马在路上踟蹰不前,于是不能不下马牵了缰爬上山去。人马杂沓,碎石间的蹄声,更显得慌乱。水声潺潺警告着行人提防失足。正在这时候,山壁上好像有一块比较淡色的石头,摸上去很光滑。也许是块什么碑罢。我划了一根火柴,一看,果真是。但是光太微弱,辨不出有什么字。既有碑,一定靠近了什么寺院,绝路逢生,兴奋百倍。山巅上一片白雪,映出尽头矗然独立的方塔,那就是鸡足山的金顶了。我们本来约定是第二天才上金顶的,谁知道入山乱爬反而迷到了目的地。早上我们看完了日出,到大殿签筒里抽出一签,签上写着四个字:“入山迷路”。

 






*2 金顶香火

(Burn .)



一忽醒来,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寒风没有了踪迹,红日当窗,白雪春梅,但觉融融可爱,再也找不着昨夜那样冷酷的私威。

 

我挤出山门。山门外有一个平台,下临千尺,山阴雾底,隐藏着另一个森严的世界。一人呆着怪冷清的,于是又回到庙里。既到了金顶为什么不上那座宝塔去望望呢?这座塔有多少层,我并没有数,有梯可登的却只有一层。因为这还是民国以后的建筑,所以楼梯很新式,是一级一级螺旋形转上去的,每级靠中心的地方很狭。上下的人多,并不分左右,因之更显得拥挤。四壁没有窗子,光线是从底层那一扇小门中射入,很弱。人一挤,更觉得黑。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4U


我摸着墙壁跟着人群上去,但觉一阵阵腥气扑鼻,十分难受。登楼一看原来四周都是穿着藏服的男女。他们一登楼就跪下叩头,又绕着塔周阳台打转,一下就跪地,一下就叩头,口里散乱念着藏语,头发上的尘沙还很清楚地记录着他们长途跋涉的旅程。我回到宿舍,心里很不自在,感受着一种空虚,被打击了的虚骄之后留下的空虚。急急忙忙的想离开这佛教圣地的最高峰,催着同人赶紧上路,忘记了大家还没有吃早点。






* 3 灵鹫花底

(Flower.)



以前我常常笑那些手执“指南”、雇用“向导”的旅行者,游玩也得讲内行,讲道地,实在太煞风景。艺术得创造,良辰美景须得之偶然。我这次上鸡足山之前仍抱着原来的作风,并没有特别去打听过为什么这座山不叫鸭脚、鹅掌,而叫鸡足。我虽听说这是个佛教圣地,可是也不愿去追究什么和尚开山起庙,什么宗派去那里筑台讲经。

 

事情却有不太能如愿的时候。那晚到了金顶没有被褥,烤火待旦,觉得太无聊了,桌上有一本《鸡山志》,为了要消磨些时间,看了这一部类似指南的书。


 图片来自©️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依范承勋的《康熙鸡足山志》这本书说:鸡足山之成为佛教圣地由来已久。释迦的大弟子迦叶在山上守佛衣俟弥勒,后来就在山上修成正果。在时间上说相当于中土的周代,这山还属于当时所谓的西域。一座名山没有一段动人的传说,自然有如一个显官没有圣人做祖宗一般,未免自觉难以坐得稳。


我们就慕鸡足山的佛名,不远千里,前来朝山。我所知道的佛教故事不多,可是有一段却常常记得,这就是灵山会上,拈花一笑的事。直到读了《鸡山志》,才知道就是传说在鸡山成佛的迦叶。我既爱这段故事,于是对于鸡山也因此多了一分情意。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罗均均 


第二天,我们从金顶下山,我记不清走了多少寺,才到了山脚。这里有个大庙。我想在这个宏丽壮大建筑里大概会有一望就能使人放下屠刀的高僧了。一到寺门前但见红绿标语贴满了一墙,标语上写着最时髦的句子,是用来欢迎我们这旅队中武的那一半人物的。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罗均均 


一路的标语,迎我们到当晚要留宿的一座庙里。和老和尚坐定,攀谈起来,知道是我江苏同乡。他的谈吐确是文雅,不失一山的领袖。他转转弯弯地有能力使听者知道他的伯父是清末某一位有名大臣的幕僚,家里还有很大的地产,子女俱全,但是这些并不和他的出门相左,说来全无矛盾。他还盼望在未死之前可以和他多年未见面的姐姐见一面,言下颇使我们这一辈飘泊的游子们归思难收。


图片来自编辑©️盐


我相当喜欢他,因为他和我幼年所遇到的那位护灯和尚,在某一方面似乎很相像。可是我却不很明白,他既然惦记家乡和家人,为什么不回家去种种田呢?后来才知道这庙里不但有田,而且还有一个铜矿。他说很想把那个铜矿经营一下,可以增加物资,以利抗战。想不到鸡山的和尚首领还是一个富于爱国心的企业家。这个庙的确办得很整齐,小和尚们也干净体面,而且还有一个藏经楼,楼上有一部《龙藏》,保存得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是否和我们大学里的图书馆一般,为了安全装箱疏散,藏书的目的是在保存古物。

 

佛教圣地的鸡山有的是和尚,可是会过了肯和我们会面的之后,我却很安心地做个凡夫俗子了。人总是人,不论他穿着什么式样的衣服,头发是曲的,还是直的,甚至剃光的,世界也总是这样的世界,不论在几千尺高山上,在多少寺院名胜所拥托的深处,或是在霓虹灯照耀的市街。我可以回家了,幻想只是幻想。






* 4 “舍身前的一餐 ”

(Legend .)



我总怀疑自己血液里太缺乏对历史的虔诚,因为我太贪听神话。美和真似乎不是孪生的,现实多少带着一些丑相,于是人创造了神话。神话是美的传说,并不一定是真的历史。我追慕希腊,因为它是个充满着神话的民族,我虽则也喜欢英国,但总嫌它过分着实了一些。我们中国呢,也许是太老太大了,对于幻想,对于神话,大概是已经遗忘了。何况近百年来考据之学披靡一时,连仅存的一些孟姜女寻夫,大禹治水等不太荒诞的故事也都历史化了。礼失求之野,除了边地,我们哪里还有动人的神话?

 

我爱好神话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我本性的懒散。因为转述神话时可以不必过分认真,正不妨顺着自己的好恶,加以填补和剪裁。本来不在求实,依误传误,亦不致引人指责。神话之所以比历史更传播得广,也就靠这缺点。鸡足虽是名山圣地,幸亏地处偏僻,还能幸免于文人学士的作践,山石上既少题字,人民口头也还保留着一些素朴而不经的传说。这使鸡足山特别亲切近人,多少还带着边地少女所不缺的天真和妩媚。


                图片来自编辑©️盐

从金顶下走,过山腰,就到了华首门和舍身岩。一面是旁靠百尺的绝壁,一面又下临百尺的深渊。这块绝壁正中很像一扇巨大的石门,紧紧的封闭着,就叫华首门。到这里谁也会猛然发问:门内有什么这样珍贵的宝物,老天值得造下这个任何人力所推不开的石壁,把重门深锁。于是神话在这里蔓生了。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两个和尚。他们抛弃了故乡的温存,亲人的顾惜,远远的来到这荒山僻地。


              图片来自编辑©️盐


没有人去盘问他们为什么投奔这个去处,可是从他们仰望着苍穹的双眼里,却透露着无限的企待。好像有一颗迷人的星在吸引他们,使他们忘记了雪的冷,黑暗中野兽的恐怖。这颗迷人的星就是当时的一个盛行的传说。神话本是荒诞无稽的。你想这回事即使真是有的,有谁会看见?老和尚是迦叶化身,进了石门,两个和尚,魂消骨碎,怎能回来把这个悲剧流传人间?可是神话的荒诞却并不失其取信于人的能力。所以一直到现在,当你在华首门前,舍身岩上,徘徊四览的时候,耳边还是少不了有为这两个和尚而发的叹息。人们的愚蠢没有了结,这个传说也永远会挂在人们的口上。




 

*5 "长命鸡"

(Chicken.)



我们从短墙的缺口,绕进了山脚的一个寺院,后殿的工程还没有完毕,规模相当大,向导和我们说:“这是鸡山最大的寺院,名称石钟寺。”一转身,到了正殿:两厢深绿的油漆,那门秀丽惹眼,尽管小门额上写着“色即是空”,也禁不住有一些不该在这地方发生的身入绣阁之感。正殿旁放着一张半桌,桌上是一本功德簿。前殿供着一行长生禄位,下面有不少名将的勋爵。山门上还悬着木刻对联,和两块在衙门前常见的蓝底白字的招牌,有一块好像是写着什么佛学研究会筹备处一类的字样。我咽了一口气,离开了这鸡足山最大的名刹。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4U


离寺不远,有一个老妪靠着竹编的鸡笼在休息。在山上吃了一天斋,笼中肥大的雄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岂是这绿绮园里研究佛学的善男信女们还有此珍品可享?我用着一点好奇的语调问道:“这是送给老和尚的么?”虔诚的老妪却很严肃地回答说:“这是长命鸡。”自愧和自疚使我很窘,我过分亵渎了圣地。


“这是乡下人许下的愿,他们将要把这只雄鸡在山巅上放生,所以叫做长命鸡。”这是向导给我补充的解释。长命鸡!它正是对我误解佛教的讽刺。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摄影师-青枫hugh


多年前,我念过Jack London写的《野性的呼唤》。在这本小说中,作者描写一只都会里被人喂养来陪伴散步的家犬,怎样被窃,送到阿拉斯加去拖雪橇;后来又怎样在荒僻的雪地深林中听到了狼嚎,唤醒了它的野性;怎样在它内心发生着对于主人感情上的爱恋和对于狼群血统上的联系两者之间的矛盾;最后怎样回复了野性,在这北方的荒原传下了新的狼种。

 

在山巅上,开了笼门,让高冠华羽的金鸡,返还自然,当是一片婆心。从此不仰人鼻息,待人割宰了。可是我从山上跑了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有长命鸡在野草里傲然独步。我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山之所以名鸡是因为有特产鸡种。金顶坐夜之际,远处传来的只是狼嚎。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笼内的家鸡即使听到了野性的呼声,这呼声,其实也不过是毁灭的引诱,其间即可选择,这选择对于鸡并不致有太大的差别。

 

既做了鸡,即使有慈悲想送你回原野,也不会长命的罢?

 







* 6 桃园小劫

(Peach.)



一天半由大理到金顶,在鸡足山睡了两晚,入山第三天的下午,取道宾川,开始我们的回程。


我们在那带有三分热带气息的坝子里,沿着平坦的公路,又走了一天。我们的归途若老是像前两天一般的平坦,这次旅行也一定会在平凡中结束了。幸亏从宾川到凤仪的一段山路,虽则没有金顶的高寒,却还峻险。盘马上坡,小心翼翼,松弛的笑语也愈走愈少。走了大概有三四个钟点,山路才渐平坦。这一片山巅上有个小小的高原,划出一个很别致的世界。山坡上一路都是盘根倔强的古松,到这里却都改了风格,清秀健挺,一棵棵松松散散的点缀在浅草如茵的平地上,地面有一些起伏,不是高低小丘,只是两三条弧线的交叉,“平冈细草鸣黄犊”大概就是描写这一类的景地。清旷的气息,使我记起英伦的原野和北欧的乡色,唯一使我觉得有一点不安的,只是那过于赭红的土色。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罗均均 


出山口,路很陡的直向下斜去。我们不能不下了马,走了好半天。半骑半走的又有三四个钟点才到凤仪的坝子里。在凤仪的公路上我们坐了一节马车,一节汽车,又顺便到了温泉洗了个澡,在下关大吃了一顿,星光闪烁中回到大理的寓所。晚上我沉沉的熟睡了。整个的旅行似乎已完全消失在这疲乏后的一觉中。醒来已是红日满庭,忽然我又想起那些桃源里的人昨晚是否也会和我一般睡得这样熟,这叫我去问谁呢? 



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摄影师-青枫hugh 




文字:费孝通

排版: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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