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胶县霍军兵营。
霍今鸿提着个包袱在地窖门口跟看守的士兵扯掰。
“奎哥,就这么点东西,我送了就回来,你要是信不过我可以跟着。”
被唤做奎哥的男人扶正了枪,面上有些为难:“小霍,司令说了尤其不能放你去见他,这要是被发现了怕得挨枪子儿啊!”
“司令在跟顾营长商量付聘的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小霍,奎哥知道你跟白副官感情好,可白项英他跟中央诬告司令通日!司令没当场剥了他的皮就算好的,你再求情也没用啊!”
“我没要帮他求情……我就想给他送点衣服,好走得体面点。”
“刚刚放你进去过一回,这又……”
“一回两回也没差。”霍今鸿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包进口香烟,“奎哥,是我为难你了。可我也就敢跟你说点心里话,我是舍不得白副官,我想再看他两眼……”
“嘘!这话你可别到处讲!”江奎意思意思推脱两下,接过烟塞进兜里,“白副官不顾多年情分把司令往死里逼,跟他走得近的几个刚刚都被毙了,司令再器重你你也不能这么往枪口上撞啊!”
“我知道……奎哥,你就让我再见他一回,他伤成那样又没件像样的衣服,我心里难受。”
“唉,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谢谢奎哥!”
.
霍今鸿刚下去,江奎掏出香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进口货?好东西啊!”
这时去解手的另一名士兵回来了:“你刚跟谁说话呢?”
江奎把香烟塞回兜里:“还能有谁?”
“小霍?他又来了!?”
“嘘!你给我看着点,要是有人过来我得赶紧下去。”
“老奎,你说白副官怎么就这么狠啊?”小兵歪着脖子靠在墙上偷懒,“上海那边刚打,这种时候给司令扣帽子是有多大仇?”
“这我哪知道!”江奎蹲下来往脚边啐了一口,“你要不自己下去问问他?”
“别了,打成那样看着瘆得慌。”
“还行,皮肉伤,司令要是真下狠手他还能活到现在?你看见付参谋的尸体没有,脑子都给敲开了!”
“别说了别说了……”小兵反胃似的用手捂了下嘴,“白副官平时对我不错,我可不想看到他死得跟付聘一样难看。”
“不错?怎么不错了?给你艹屁股了?”
“你他妈才艹男人屁股!”
“除了这个我看不出他还能怎么对你不错,呵,卖肉的玩意。”江奎撇头冷笑,“我真服了你们这一个个的,司令丢了个免费鸡都不心疼,你们哭个屁丧!”
.
霍今鸿沿着台阶往下走,地窖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腐败的味道,和着那人身上的血腥味。
他十四岁跟了霍岩山,整整三年时间从一根豆芽菜长成了高大健壮的少年,因为没个正经名头一直被叫做“小霍”,听着倒是亲切。
霍岩山平时叫他今鸿,那是他亲自给他起的名字,白项英随司令,从一开始也这么叫。
霍今鸿喜欢听他叫自己的名字。白项英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温柔,像细沙夹裹湿泥在皮肤上铺开。这让他想起两人第一次相拥而眠,对方凝视自己欲言又止的眼神。
——白副官好,白副官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可这样温柔的白项英如今浑身血污,衣不遮体,漂亮的头颅毫无生气地垂在胸前,仿佛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哥哥……”霍今鸿抽噎着跑到他跟前蹲下,手伸出去却不知该放在哪儿。
白项英背上和腿上的衣服几乎被抽烂了,裤管吸饱了血胡乱贴在小腿上,全靠靴筒卡着才勉强撑起形状。
霍岩山震怒之下下手全不留情,简直像对待畜生一样对待他,可霍今鸿知道他其实很怕疼,也禁不起折磨,每次受伤都要养很久才能好。
“哥哥,我来了……”他抖开衣服小心裹住他的上身,同时看了眼摆在地上的水和药,“给你拿的消炎药,怎么没用?”
白项英睁开眼睛,用一只手捉住衣襟配合他坐起来:“皮外伤,已经不出血了……”
“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伤口不马上涂药会感染的。”
“我让你拿的东西拿到了么?”
“拿到了。”霍今鸿从身后摸出串钥匙,又看了眼身后确认守门的没有跟下来,“司令在顾团长那儿,没人看见我回去。”
“谢谢你……”
“哥哥,我这就帮你解开。”
“……别,一会可能还有人来。”
霍今鸿把钥匙和枪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又回来握住白项英的手,想抱着他又怕触到身上那血淋淋的伤。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啊?说付聘污蔑你,说信不是你偷的!”
“说了,没人信我。”
“别人信不信我不管,可他……”
“今鸿,还记得我说的地方吗?”白项英打断他,糊满血的嘴角和下巴使他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狰狞。
那是被霍岩山打的。付聘临死前把罪全推到白项英身上,霍岩山怒火攻心一口气连赏了他十几个巴掌,把人当场抽晕过去都不收手。
霍今鸿边哭边拿水给他漱口:“记得,白阳河水库往东半里洞子桥。”
“对……等天黑,过十一点钟去那找我。”
“可是你伤成这样还能脱身吗,要不趁现在外面人少我带你冲出去!”
“别哭,今鸿……没事的……”白项英用干净的那只手轻抚他的面颊,泪珠顺着拇指躺过虎口,晕开一点血痕,“我攒攒力气,等天黑了就能开锁出去。”
“现在外面是江奎跟小伍守着,奎哥向来睡得死……”
“快回去吧……别让司令看出来。”
霍今鸿又抽泣两声才逐渐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再不走会给两人都添麻烦,可偏偏一刻都不想离开。哪怕在这阴暗潮湿,充满腐朽气味的地窖里,对方虚弱的声音依旧能带给他温度和希望。
“哥哥,逃出去之后我们躲哪儿呢?”
“青岛马上就要开仗了,他或打或撤,都没工夫追我们。”
“南边也在打仗,我们可以从天津走水路去内地。”
白项英低头咳嗽,惨白的面孔在灯光下晃动:“好……”
霍今鸿还是忍不住抱紧他,泪虽干但声音仍带哭腔:“哥哥,我会保护你,你走不动我就背你走……我有力气,也能找到挣钱的法子!”
“好……”
“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不会让人说你坏话。”
“好……”
布料勒紧伤口引发激痛,令粗布便服下的身体不住颤抖。白项英没有挣扎,任对方这么抱着自己亲吻厮磨,就像过去无数个痛苦的夜晚一样。
时间足以让一个羸弱少年变得强壮。霍今鸿从最初的蔫豆芽变得跟成年人一般高,他从白项英这儿学会了背书写字,人情事故,也学会了一些别的东西。
“终于可以走了,哥哥……”他闭着眼睛将脸埋进白项英的肩窝,血虽然难闻,但只要沾了对方的味道就是甘泉和安神的良剂。
“我爱你。”
白项英睁眼看着墙上的油灯。眼角干涸的血痂使他的视线里始终有一团雾,霍今鸿就在那团雾里,像个虚幻的冰冷的影子。
“我也爱你……”
霍岩山第一次见到霍今鸿是在东河口临时布置的俘虏收容所里。
瞿金江早上咽气,事先安排好的人由顾长海带着直捣胶东游击队的大本营,不听话的当场打死,愿意被收编的暂且带至俘虏收容所等候发落。
霍今鸿因为是小孩儿,和女人一道被关进一处独立院落,门开的时候他正被名老妇兜头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在抖。
霍岩山叫人把他带出院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溜子。”
“大名。”
“没有大名,就叫小溜子。”
“你爸妈呢?”
“不知道,死了。”
小孩用两只手揪着破烂的衣服下摆,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霍岩山走到他跟前,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身子,显得一颗脑袋大而沉重,污秽不堪的短发结成块状贴在头皮上,露出半张同样污秽的脸。
——即便是作为在土匪窝里吃大锅饭混大的孤儿,也有点过于肮脏了。
未完 微信文章展示字数有限
后续内容请点击【阅读原文】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