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世美文】名以佛观勿秉常

政务   2025-01-05 16:30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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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以佛观勿秉常

——徐复观跌宕流落的一生


王 建 华





      徐复观(1903年1月31日——1982年4月1日),湖北浠水人,新儒家学派的大家之一,台港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政论家,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原名徐佛观,字秉常。1944年,徐复观四十一岁的时候,在重庆认识熊十力并拜熊十力为师,熊十力将“徐佛观”改为“徐复观”。徐复观先生享年八十岁,正好前半生名以“佛观”,后半生名以“复观”。“佛观”、“复观”或“秉常”,体现了老子和佛学的智慧,蕴含着徐复观的父亲和恩师熊十力对他人生的一种期待。

      名以“佛观”,父亲希望儿子是一个慈悲的觉者;字以“秉常”(秉,握着、拿着,引申为承受、接受),希望儿子做一个平常人,而不做一个反常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天分大概很低,八股文一直作不好,考了二十多年,考不到一名秀才(复观语)”的缘故,所以希望他的儿子“秉常”足矣。

      而熊十力先生将“佛观”改为“复观”,当然更有深意。“复观”取义《老子》“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是《道德经》第十六章里面的话,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世间万物的生死轮回,我在这里反复地看着。这样解释,似乎不太明白熊十力先生改名字的深意,如果联系老子这句话的前后文来读就明白了。原文是这样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意思是说,要悟道,就要到达虚空的极点,就要守住宁静的状态,万物兴起,我想观察它们的循环往复。万物纷纭,又都回到各自的根源。回到根源就是守住宁静,就是回归生命的本质。熊十力先生希望徐复观虚心守静,把握生命的真正意义。

      当年,苏老泉为自己的长子取名苏轼,他说“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也寄托了父亲对儿子性格的期待,希望苏轼能够处世圆通,不张扬,学会隐藏自己的锋芒。而恰恰相反,苏轼的一生桀骜不驯,锋芒毕露;徐复观先生亦如是,未能像他父亲期待的那样“秉常”,过好平常人应该过好的日子;他的一生总是不“秉常”,总是特立独行,孤直跌宕,充满变数。


      1915年,徐复观以首名入县高等小学时,就显示出不“秉常”,而小学还没有毕业,他又私自报名考试中学;这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他居然又考了第一名。当时考中学的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他只有十三岁。在科举气氛还十分浓厚的情形下,曾经轰动全县。此时,巴河的闻、陈(陈沆的后人)两大世家及汤化龙的子弟们联合起来要和他打架。

      在莲池校舍读书期间,因为不“秉常”,徐复观被学校挂牌开除学籍。有一天,他和同学打闹,被潘学监碰见,因与学监发生冲突,闹到校长那里,一气之下,他连校长也骂了。快放寒假了,离中学毕业还有一学期,回家后他不敢告诉父亲,春节返校,虽然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依然嘻嘻哈哈地陪同学一起上课。直到毕业考试前两个月,名册上才突然有了他的名字。他以最优秀的学生入校,以倒数第六名毕业。

      1918年,徐复观又以首名考取湖北省立师范学校。这一年,北京的学生运动对他影响很大。他每天扛着旗,结队游行,沿街演讲。他是“闹革命”中的骨干分子。到他毕业时,因为他们的“闹”,三年换了五任校长,他被开除五次。而毕业后,参加3000多人的教师入职考试,他又考了第一名。

      1928年至1931年,徐复观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期间,因讲话刻薄,得罪日本士官,差点被学校开除。在留学生中,他喜欢挑头闹事,是个典型的“刺儿头”。还有一次闹事,因为在一位日本老太婆家里藏起来了,才躲过一劫。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又因秘密从事抗日活动被遣送回国。


      抗日战争时期,正值不惑之年的徐复观,以国民党军令部高级联络参谋的名义派驻延安。在一次重大集会上,因我党有人作报告时,说了几句有损国民党领导人形象的话,徐复观便要到台上与之辩论,遭到拒绝后,他愤然离开会场,并绝食抗议。考虑到当时的局面,一致抗日是为大事。为此,周恩来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并委托叶剑英亲自到他下榻的招待所安慰他。徐复观后来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说,他当时完全是出于一种不自觉的“职业精神”。

      抗日战争即将结束的那一年,因机缘巧合,在重庆曾家岩,国民党领导人曾经两次召见他。第一次跟他交代的工作他拖着未做,第二次跟他交代工作时,他说,他想退役,想回鄂东老家种田。

      他身处国民党的中心要枢,对国民党政权的命运在延安时期就有预感,从延安返回重庆后,他说,共产党将来一定会打败国民党,成为执政党。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徐复观曾参加阎锡山宴请八路军将领的一次饭局,他发现八路军的将领们后颈窝凹下很深,心生怜悯,颇为难过;在石家庄,他听过周恩来的一次讲演,讲抗战初起时的天下大势,高屋建瓴,振奋人心。相形之下,他认为国民党的将领腐败和钩心斗角,尤其是对物质享受的疯狂追逐。他觉得,他一定要离开国民党。

      解放战争后期,他曾主动离开南京,私自南下广州谋职。但1949年春天,国民党领导人邀他赴溪口住了四十天,并劝其一起到了台湾。赴台后,徐复观旋即弃官从教。先在农科院执教了三年,因工作不适,又“下海”到私立东海大学任教。自此,正式丢了编制和公职,国民党党员也被“除名”了;此时,徐复观自比清朝的吕晚村,“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

      赴台后,徐复观未上草山(国民党领导人办公地),有若干朋友颇以为异,而他自己却说,“赴台后,如果继续为国民党卖命,我真要完全糊涂一生,虚度一生了。”而在私立东海大学,他说,“因为我反汉奸,反欺诈,一种组织力量与洋奴勾结,把我在台湾的饭碗打掉了。”因为他的直言得罪权贵,有“要人”曾两次要校长解聘他。无奈之下,徐复观在学生的热泪中被强迫离职了。迫于生计,他孤身离岛赴港,以卖文为生。

      徐复观说,他不是一个忠实的幕僚,自己从事政治不过是玩票的性质,他只是一个浪漫的票友。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又说:“君子周而不比”(关系密切,但不勾结,以公正之心,对待天下众人);又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惟合于义者则从之”。孔子的这段话,正是徐复观一生行走在政治与学术之间最标配、最完美的阐释。

      对于徐复观来说,他的人生有点像乱世的陶渊明,多次面临“秉常”或“不秉常”的抉择;要么“秉常”,昧着良心,曲意逢迎,屈身过着“心为形役”的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要么“不秉常”,从腐朽的国民党官场抽身而逃,维护自己良心的正直和灵魂的纯洁,和下层人民一样,过一种孤独而淳朴的精神生活,而这样的代价就是与穷困为伴,尝尽陶渊明那样“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辛酸。徐复观毅然决然地不“秉常”,选择了后者。

      由于徐复观一次次选择不“秉常”,才有了他跌宕流落的一生;而也正是这跌宕流落的一生,成就了他,使他成为新儒学大师。



      闻一多先生曾说:“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徐复观虽然不是诗人,但是他说,“我爱自己的国家,可以说是出于天性,国家的利害常常压倒私人的意气。”

      1937年抗战爆发,徐复观34岁。作为黄绍竑(时任国民政府湖北省主席兼军令部部长)的侍从,陪黄绍竑到石家庄出席一个军事会议。徐复观在途中写了两首赞美黄绍竑的诗。第一首诗云:

登车慷慨上幽燕,不信金瓯自此残。

宫阙九重留帝宅,长城千里剩雄关。

破巢尚有求完卵,击楫宁无共济船。

未许新亭空洒泪,如公一柱已擎天。

      有意思的是,徐复观第二次随黄绍竑北上时,在车上发现黄绍竑带着一堆《杏花天》《肉蒲团》之类的下流小说看。他立即感到:在这国乱当头的时候,作为国民党湖北省的军政首长,还有闲心看黄色书籍,他还算得一枝柱吗?(因为诗中有“如公一柱已擎天”)。他的私人感情慢慢被家国情怀碾碎。不久,他离开了黄绍竑。

      抗战期间,徐复观先后以国民政府军团长、军参谋长、师管区司令的身份指挥或亲自参加了娘子关和武汉保卫战,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982年2月,离他逝世不足百日,他还念念不忘祖国的统一大业,他向蒋经国进言:“祖国统一的方法,最好是谈判;早谈判比迟谈判好,主动谈比被动谈好,自己去谈比别人去谈好。”

      他说,“抗战胜利后,我真想永远住在故里,过后半生身心干净的生活。”他想“能过着谷吃完后有麦吃,麦吃完后有谷吃;一年到头有油盐,有酸菜、青菜;客人来了能买一块豆腐,甚至一小瓦壶酒;过年过节能有点肉吃的这种生活。”这也许是缘于他童年经常过着衣食无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他想“在团陂镇开设一个苗圃,让只要是山,便有树木;只要是隙地,都是果园。还要把半掩没了沙土的池塘,挑得又深又广,里面养满了鲢鱼、鲤鱼乃至大头鱼。”

      他还说:“我如果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要像周公一样,重写一篇《豳风·七月》,以咏叹农民的辛勤、歌颂农民的德性。”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徐复观先生向往祖国和家乡之情甚切。他与浠水柴曾恺(原浠水一中教务处职员)是朋友。他在通信中提到儿时吃的"寸金糖”(浠水吴立生铺的特产)。于是,柴曾恺将此事告诉了吴立生老板吴仲介。此时因公私合营,寸金糖再不存在,产品也失传了。但吴仲介先生很感动,就买了两盒蕲春生产的“麻苏”寄给徐复观,先生收到后很感慨,尽管“箧裹麻苏非旧物,应怜旧物化为烟”,伤感那不是儿时的味道,但是他在还没有打开邮寄物品便诗思泉涌:

寸金糖味忆儿时,卅载亡人绕梦思。

不信乡情甜似蜜,未曾开䇲泪先垂。

      他在寄给友人吴仲介的另外一首诗中写道:

浩劫荒荒事已过,喜闻重整旧山河。

衰年许下归根愿,约取秋来共看禾。

      与故乡老友通信,还表示“倘得政府允许,亦当埋骨灰于桑梓”。

      1982年4月1日,徐复观先生因胃癌在台湾逝世,享年80岁。他的骨灰1987年由亲属遵其遗嘱移回故里浠水县团陂镇徐唁坳安葬,并嘱咐在他的墓石上,刻下“这里埋的,是曾经尝试过政治,却万分痛恨政治的一个农村的儿子——徐复观”三十个字。


      徐复观先生说:“他决心要为中国文化当披麻戴孝的最后的孝子。”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先生是现代中国最为耿直不阿、最具忧患意识的思想家、政论家。先生留下了数百万字的著作。

      他的主要著作有:《中国人性论史》《两汉思想史》《中国思想史论集》《儒家政治思想与民主自由人权》《中国经学史基础》《中国艺术精神》《中国文学论集》及大量的政论文。

      这些著作,尤其是政论文,思想深邃,立论卓特,文风雄健。他的杂文随机感悟,透辟见底,言辞恳切,真诚感人。先生的政论文真是句句揪心,篇篇刻骨,读后让人久久不平。

      余英时说:“他在价值上并不追攀主流或当权派,学术上也表现出伟大的异端精神。”

      徐复观十分推崇熊十力,认为熊先生“每遣一辞,立一义,铢秤寸度,精确分明,语意上不能稍作左右前后之转移。以熊先生体认思辨的水准来看一般人的著作,则章太炎、冯友兰诸人,只是说糊涂话而已。”以徐复观先生评价熊十力先生的这段话,来论先生的著作,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徐复观在其《杂文集自序》中写道:“一九六九年我到香港后,要靠这些杂文及刊出这些杂文后的友谊来维持生活。同时,我所处的时代,也压迫我的良心,不能不写些政论性的文章。所以写杂文是为了吃饭,但有的杂文,却是在拿起笔时,忘记了自己身家吉凶祸福的情形下写出来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曾巩给欧阳修信中的一段话:“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纵观徐复观先生的一生,他何尝不是一位典型的“实”大“名”小,“情善而迹非”的人呢?

      我想,以他国民党少将、总统室侍从,又深得其领导人器重的地位身份,虽然在他认为的国民党“举党皆浊,众僚皆腐”,但是只要他在台湾动动口,动动笔,“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当会“名”侈“实”奢,优哉游哉,度过自己富足而又体面的一生,何至于“哺糟啜醨”,又何要以卖文为生,甚而至于借钱度日呢?这真是应了《诗经》里的一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世事沧桑,吾以观复。最让先生揪心不忍,抱终天之恨的,当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他的父母因他所受到的牵连;但在先生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一连三四个晚上,他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就是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浠水团陂凤形湾。梦醒后,他在诗中写道:

“魄乱魂迷桑梓地,神销气索古人坟。”
      每每读到这些文字,我亦心迷情乱,夜寐不宁。
      写作此文,我通宵废寝。我的老家——何寨山下、巴水河畔的小山村王家河,与徐复观先生的故里团陂镇凤形湾,直线距离不足十公里,而与他的恩师熊十力的故里仅一河之隔。作为家乡的后生晚辈,每每读到先生和先生的先人的著作的时候,深深为他们孜孜以求的治学精神和广博渊深的学术见解,伏拜惊叹不已。前不久,奉读徐复观先生的文集《无惭尺布裹头归》曾写有一首打油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一败慌慌别故乡,漂洋过海仍惶惶。

双亲老病何堪辱,破宅摧颓哭不忘。

弃恶研书真教授,知人论世大文章。

学为世范当传久,名以佛观勿秉常。


2024年12月29日凌晨6时



来      源:浠水县融媒体中心

编      辑:盛小华 校对:田靖薇

责任编辑:韩菁 盛小华

编      审:曾洪彬

总 编 审黄习文

投稿邮箱:yxxishu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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