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以为，所谓治愈，是我一次次重访童年，拥抱自己内心的小孩。

直到有天，我终于明白，就在我一次次穿越回过去时，我逐渐年迈的父母，也试图让时光倒流，重新爱我。

在老家生活的老友，刚刚给我打来电话，聊起她的母亲。

她出身大家闺秀的母亲，年轻时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姑娘。

因为某些原因，她“屈嫁”给当工人的父亲。

母亲漂亮，会弹钢琴，喜欢读书，难免也有文艺女青年的高傲和不接地气。

父亲丑陋，沉默懦弱，行为粗鄙，内心里对母亲又是爱护又是惧怕。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让母亲在瞧不起父亲的失望中，从美丽的躯体内长出刻薄的牙齿:

强势，辱骂，指责，训父亲就像训孩子，甚至不避讳外人。

知道自己配不上母亲的父亲，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为了少惹母亲生气，他天天在厂里上夜班，尽量少回家。

父亲的逃避和懦弱，让没有对手的母亲，像愤怒的拳击手一样，伸出狠狠的一拳，却打到棉花上——在没有回应的羞辱中，变得更加唠叨和控制。

这紧张的能量场，弥漫成家里的每口空气，而她——父亲和母亲的孩子——就成了最大受害者。

父亲不回家，母亲就生气地指责她，控制她，甚至殴打她。

“人人都说我妈漂亮，但我一小就觉得她像巫婆一样可憎。我恨她，可怜我爸。”

在母亲尖锐的教训中，她读书，长大，考上师范，到市里教书，后来结婚成家。

她结婚不足一个月，她父母竟然离了婚。

她父亲爱上了厂里一个退休丧偶、又老又丑的女人，毅然决然地搬去和人家同居——那个被嫌弃了大半生的男人，以此报复他的妻子。

她母亲恼羞成怒，拿起菜刀砍向她父亲。她父亲宁肯被缝11针，也不愿回头。

两个不合适的人，相互折磨30年后，终于桥归桥，路归路。

但，离婚仅5个月后，她母亲就查出乳腺癌。

她和丈夫轮流在医院照顾母亲。

母亲躺在病床上，依然对她挑三拣四，瞪鼻子瞪眼，甚至当着一病房人的面儿嘲笑她笨。

好几次，她真想扔下母亲不管，但终究觉得母亲这一生，坎坷也可怜。

后来，她怀孕生了女儿，婆婆中风，她只得让母亲来照顾。

母亲依然对她各种看不惯，但对外孙女格外有耐心。

每次，母亲把外孙女抱在怀里，都“小乖乖”“小心肝”“小宝贝”地叫个不停。

孩子小时候，总是感冒发烧拉肚子，有时整宿整宿不睡，她崩溃得想哭，甚至对幼小的孩子发脾气。

母亲骂她一顿后，把孩子抱走，夜夜揽在怀里，给孩子喂奶粉，换尿布，做辅食。

全然忘记了自己是癌症患者。

有一天，她坐在书房写教案，透过门缝儿看见阳台上哄女儿的母亲，眉眼间全是笑容，言语里淌着温柔，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记忆中，她从来不记得，母亲这般温柔爱过她。

后来，女儿上了幼儿园，她教了毕业班，母亲挺过癌症术后5年凶险期，身体好起来，天天给她接送孩子，把外孙女宠上天。

很少和母亲交心的她，有天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妈，你能不能把对妞妞的耐心，分给我一半？”

正在给孩子叠衣服的母亲，没好气地问：“你什么意思？”

她索性说出真心话：“妈，我小时候，你对我一直骂啊打啊，从来没有耐心，但你对妞妞为什么这么有耐心？”

母亲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又骂她：“死丫头，你还和你女儿争宠啊。我对你闺女好，不就是对你好吗？再说了，你不是长大了吗？要是能回到过去，我对你也会像对妞妞一样好……”

哎呀，母亲一句话，让她瞬间明白了一切：

母亲患癌也要来帮她，母亲天天和她生气也要来照顾她，母亲总是嫌弃她还要替她分忧，母亲总是看着女儿喊出她的小名，母亲总是温柔地注视着女儿说“你和你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母亲在通过照顾她的女儿，向她道歉。

原来，就在她一次次重返童年，治愈受伤的小孩时，母亲也在奢望时光倒流，可以重新好好爱她。

“当我们不断回首过往，不断复盘过去，重新理解父母时，父母也在逐渐老去中，试图通过某种形式，重新爱我们。”

老友的话，让我想起一个读者昨天在微信里的留言。

这个男读者，今年已经45岁了。他6岁时，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又娶了后母。

后母也带着一个男孩，比他小1岁。和父亲结婚后，后母又生了一个妹妹。

后母对他不错，但终究不是亲生的，和弟弟妹妹有差别。

而父亲再婚后，好像也不再爱他。

他印象最深的是，是他13岁时，父亲去上海出差，回来给弟弟买了一件油光发亮的皮夹克，给妹妹买了一双特别好看的红皮鞋，但只给他买了一只英雄牌的钢笔。

弟弟妹妹穿着爸爸买的新衣服，在大院里四处炫耀。

别人问他：“你爸给你买了啥？”

他低着头说：“钢笔。”

大院里的叔叔阿姨就开始起哄：“你爸偏心！”

包括后来，父亲让他考中专，早点参加工作，却让弟弟妹妹都读了大学。

2017年，后母心脏病离世后，父亲整个人看起来很恍惚，反应也越来越迟钝。

去北京协和检查后，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

他和妻子只好把70岁的父亲接到身边来：

家里装上监控器，给父亲身上佩上防走丢的牌子，还请了护工白天看护父亲。

即便如此，父亲还是时常搞出幺蛾子，把家里的钱物拿出去分给大街上的人，趁护工不注意溜出家门，还一个人去火车站差点坐车回了老家。

就在刚刚过去的9月，他45岁生日那天，父亲还惊动了警察：

护工陪着父亲去买鞋，父亲竟然趁护工付账的功夫，偷了人家商场里一件皮衣，藏到手提袋里。

商家发现后报了警，护工只好给他打电话。

他赶紧赶来，赔礼道歉。

警察问：“老爷子，你为啥偷人家衣服？”

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拽着警察的手说：“警察同志，你不要误会，我有钱，我只是忘了付账。我大儿子今天生日，他13岁，刚考上初中，他想要一件皮夹克……”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也终于知道：父亲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他这个儿子，但依然记得，他13岁那年，因为没有穿到皮夹克，哭着对父亲说：“你不爱我，自从我妈死后，你就变了！”

我忘了全世界，但依然想回到过去爱你。

“就是那一刻，我知道了，新闻报道里，那些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迷路后被警察找到，为什么手里都攥着孩子爱吃的食物。这是因为遗憾，而留下的一种执念啊。

孩子小时候，爱吃什么做什么，父母没有能力满足。等父母老了病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孩子小时，他们没能满足的那些心愿。”

这位兄长的话，让我想起我自己。

刚刚过去的周日，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是老家我妈给我做的棉花袄和棉裤。

这几年，每到冬天冷的时候，我妈都会给我哥、我妹和我做棉花袄和棉裤。

棉花是今年的新棉花，布料是我妈在街上布匹店选的，衣服上的一针一线都是我70岁的妈妈亲手缝制的。

我每收到我妈寄来的衣物，眼前就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太阳暖暖地照着，门口的杨树轻轻地摇着，家里的老黄狗和小花猫在树底下躺着，母亲佝偻着背坐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给我们做着衣裳。

这样的画面，是我想象出来的。

因为它和我记忆中的母亲，不太一样。

我记忆中的母亲，是焦虑的，苦涩的，拧巴的，急急忙忙的，步履匆匆的，小小的个子仿佛因为撑不起生活的重负，而缩成一团。

加上，我们兄妹不懂事，田里的庄稼不是遇见旱灾就是涝灾，家里养的猪和牛不是被偷就是生病，邻居们还总是欺负我们，母亲愈发焦躁不安。

她脾气一点就着，做什么事儿都毛毛躁躁，甚至时常和父亲发生争吵。

直到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工作了，安稳了，让她和父亲没有后顾之忧了，她才渐渐松弛下来。

松弛下来后的母亲，除了每天把老家的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种上花草树木，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院子里给我们做衣服：

做棉衣棉裤，做棉鞋鞋垫，织毛衣帽子。

我们兄妹分布不同的城市，什么样的衣物都可以买到。但我们还是约定，默默接受着母亲的礼物，并穿上后拍照给她看。

看到母亲满足又开心的样子，我也懂得：

母亲做的哪是衣服，她分明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向她的儿女们表达歉意。

她那代人一辈子都不会把爱说出口，但她在老年后执着地用这样的方式，向我们忏悔：

“小时候，家里穷，妈妈又急躁，没空好好照顾你们，现在妈妈老了，只能给你们做衣物，妈妈爱你们。”

我们懂的。

我们都懂的。

正是因为，我们懂母亲的针线里藏满了她的心事，所以才鼓励她一直做下去。

恰如我的朋友圈下面，一个心理学教授的留言：

母亲像照顾婴儿一样，给你们做衣服，是因为她也在重返过去，试图当一个更好的妈妈。

是啊，把三四十岁的儿女，当成婴儿一样照顾着。

这是一个母亲的爱和救赎。

这也是40岁的我，最近获得的新知：

以前，我以为，和原生家庭的和解，是我们一次次重返童年，拥抱内心的小孩，带他从阴影里来到阳光下。

今天，我懂了，就在我们一次次穿越回过去，试图改写自己的命运时，我们逐渐老去也日益柔软的父母，也在通过某种信物，试图重新爱我们。

正是这些真实的故事，让我明白了《都挺好》大结局里的苏大强，为什么在患上老年痴呆症走丢后，执意给孙明玉买那套习题集

因为当年，苏明玉参加中考，特别想买这套习题集，妈妈不给苏明玉买，苏大强的钱都被老婆管着，苏明玉因为这件事儿，还被二哥打破了脑袋。

这个窝囊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在失去记忆后，重返女儿15岁，决定当一个不让女儿伤心的父亲。

他失去了记忆，但他依然想当勇敢的自己。

他曾经不是合格的父亲，他今天想当撑伞的爸爸。

哪怕，他已经老去，也忘了身边的一切。

亲爱的，人世间最温暖的事儿，不过是：

当成年的我们，站在时光的缝隙里，抚摸昨日的伤疤时，我们的父母也试图重返过去，给我们寻找药膏。

过去无法回去，只能理解。

今天无法彩排，只能相爱。

谨以此文献给和父母互相治愈的人。

感谢你们读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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