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岚
策展人、作家、文化学者
大雨毫无征兆地哗哗落下。所有的人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走,还是留。这是今年在光州双年展的开幕式上遇见的戏剧性一幕。
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艺术展览的开幕式,一个完全在室外的巨型开幕仪式。不是在草坪上,也不是在美术馆的广场上,而是在真正的市民集会的广场上。半圆形的阶梯广场坐满了人,还有许多没有座位号码的人远远地站着。这个广场在半山腰的地方,视野辽阔,播音器里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主持人情绪激昂地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一一介绍来到现场的嘉宾,好多当地的议员和名人。每个嘉宾站起时,四周都掌声雷动。
下一个环节,是一群当红的偶像从后台缓缓走出,他们是这届双年展的大使,远处站着的都是热爱他们的女孩们,她们激动地喊着他们的名字。这是个懂得流量的双年展。
开幕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雨突然落下。噼里啪啦,猝不及防。双年展的策展人正在台上致辞,阐述着自己的理念,今年主题是盘索里(Pansori),源自一种当地曲艺的名字。因此本届双年展中有许多和声音相关的艺术作品。
人群开始被暴雨击散。前排有一群人开始走出会场。雨越下越大,工作人员分发的塑料雨衣完全不够用,人们急速地向山上或者山下飞奔,企图找到一个躲雨的地方。我和朋友一起跑到了最近的现代博物馆门口,在那里坐下,等雨停。我们远远地看着开幕式上的人群,竟然还有人伫在那里,披着毫无作用的塑料雨衣,不肯离去。听着远处传来的音乐,估计台上也依然按照流程,进行着发言致辞和节目表演的环节。总有人在舞台上坚持演出,也总有人热烈鼓掌,历史就是这样被执着的人写成的。
光州双年展是全球极有影响力的艺术盛事之一。第一届光州双年展在1995年启幕,纪念着这座城市曾经的苦难。近半个世纪过去,这座城市依然到处是纪念碑。我对这个城市的了解是从影视作品开始的,知道这是个充满血性的彪悍的城市。让我对光州产生真正的情感共鸣的,是作家韩江。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出生在光州的韩江。她当然写过光州,那本叫做《少年来了》的小说,写的正是光州所坠入的历史深渊。这本小说的英文书名叫做Human Acts,她所探索的是人性的深渊,是人可能经受的无法言说的暴力,以及人为什么会如此。这本书让人悲愤,阅读时我几次掩卷叹息落泪。
世界上总有一些沉重的话题不能避而不谈。就像天气之中会有暴雨。大雨哗哗落下时,所有的人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走,还是留。
在去韩国看光州双年展之前,我刚好在北京参加了迪奥所举办的《倾世之金》的大展。因此也看了以迪奥先生为主角的连续剧The New Look。这是部让人感动又心碎的电视剧,所展示的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如何在战争的艰难岁月中生存。主角迪奥先生经历了绝望和失去,可他出于一种坚定的信念坚持创作。剧中有句台词深深地打动了我。战争结束后,他向别人描述自己创作的源动力:“人们需要再次感受,需要再次梦想,需要重新生活。我们可以为他们创造一个新世界。我们应该为他们建造一个美丽的花园。”(People need to feel again. They needto dream again. They need to live again. And we can create a new world for them. We should build them a beautiful garden.)
美无法改变已经铸成的苦难,艺术也无法改变已有的伤痕,但美和艺术可以救赎已经被绝望和麻木充斥的心灵,让人重新看见春天。
韩国光州双年展的主题每次都极为严肃,总是指向对不公正的批判、对人类未来的忧心忡忡。任何一种触及灵魂的深刻情感,总是从理解另一方的痛苦开始。这世上的创作者各有分工,有些人负责制造甜蜜,有些人尝尽苦难后酿成美和艺术。诗人里尔克为了纪念杜伊诺城堡写下了《杜伊诺哀歌》(Duino Elegies)。这座城堡在战争结束时被毁,成为了废墟。在废墟之上,诞生了不朽的《杜伊诺哀歌》。
作为拥有尊严和记忆的我们, 如何与历史、与记忆对话, 在时间中人类如何彼此背负—“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Wir rühren uns. Womit? MitFlügelschlägen.)如里尔克的诗歌所写。在翅膀拍打的空气中,历史与时间流动。拥有尊严和记忆的人们,再一次与历史、与记忆对话,在时间中彼此背负。
废墟中会长出花朵,传出歌声。这一次的双年展主题“Pansori”,也是历史深处传出的歌声,呼喊着:莫要忘记。然后,再次感受,再次梦想,重新生活。大雨依然在下。始终有些人坚定地站在雨中,浑身湿透,音乐不停,决不离开。
本文内容收录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4年12月刊,杂志购买可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
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