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本质为何?你的肉身由何造就?竟让万千倩影与你随行(What is your substance, where of are you made/That millions of strange shadows on you tend?)。”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53首的开头。在新书《人形爱情故事》中,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不止一次引用了它。或许,我们可以把其看作她这几年创作的题眼。
事实上,温特森近期连续出了三本中文译作,除了《人形爱情故事》这部长篇小说外,还有短篇小说集《河之夜界》以及专门讨论人工智能的非虚构作品《十二字节》。在和《河之夜界》译者于是闲聊时,我们都认为这三本书的写作很可能是交织着进行的,因为其中有太多内容彼此映照,甚至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十二字节》当成《人形爱情故事》一书的阅读背景资料查阅库。《人形爱情故事》,作者: [英]珍妮特·温特森,译者: 杨扬,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4年6月。而温特森对于新科技的关注与探索也并非心血来潮,我们至少可以追溯到于2011年出版中译本的《苹果笔记本》。而事实上,温特森在2009年阅读了雷·库兹韦尔的《奇点临近》一书,书中对一个属于超级智能机器的未来有着乐观展望,在这之后温特森开始长期追踪和关注这个“未来”,她阅读了大量《新科学家》和《连线》杂志以及各类科技文章和图书。十几年后,有了如今我们看到的这三本书,但它们绝对不只是面向“未来”的,温特森自身的历史和文学功底,让这些书更像是时间摆渡者,我们看向“未来”,借由的恰恰是历史。《苹果笔记本》,作者: [英]珍妮特·温特森,译者: 余西,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 2011年11月。
温特森的表述充满了流动性,并没有绝对地将人工智能定义为“好”或者“不好”,“可控的”或是“可怕的”,她更多是呈现出在科技发展史中,那些影响人类生活重大发明的出现与更迭是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生活,以及未来可能带我们走向哪里。在提升生产力的同时,进步也往往意味着付出一些代价。工业革命既是一次技术大提升,也是一个环境史的引爆点;与此同时,机器让产量提升了25%,但工人工资只增加了5%,而当人们都离开乡村,会发现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变得遥远,城市里的一切都要花钱购买。新自由主义语境中的“进步”伴随着剥削和新型的“贫困”,回过头来我们还可以问一些更深远的问题,人们变得更幸福、独立和快乐了吗?不同于工业革命时代的发明,即蒸汽机、飞机、汽车、电视、电话等新工具,人工智能不会一直被当作工具使用,它的方向是逐渐成为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在《十二字节》中,温特森引用了《2001太空漫游》科技顾问之一的杰克·古德在1965年的一个表达——计算机或许将成为人类“最后的发明”。杰克·古德和数学家马文·明斯基都曾指出,机器早晚能够实现自治,可以自行设计出更好的机器,将人类的智慧远远甩在后面。“因此,如果超级智能机器足够‘听话’,始终愿意处在人类的控制之下,那么它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项发明。”古德在20世纪80年代写下了这样的话。《十二字节》,作者: [英]珍妮特·温特森,译者: 苏十,出品方: 中科书院,出版社: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4年5月。这段话似乎暗示了人工智能潜在的“不听话”和“不可控性”,所以包括埃隆·马斯克、比尔·盖茨在内的一些顶级科技发烧友,都表达过对AI统治世界的可能性的担忧,似乎人类要么就是被AI带上天堂,要么就是被AI推下地狱。温特森说,如此简单的思维模式陈旧且无益。
当然,我们不用急着批判,人工智能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在《人形爱情故事》中,“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们的发展方向是什么?“这要看你相信谁的故事,维克多说,或者说你愿意相信谁的故事。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故事。选项如下:人类将学会阻止和逆转衰老过程,我们将拥有更加健康长寿的人生;我们仍旧是生物体,但成了更优秀的生物体;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用智能植入装置提高身体和心理素质,实现自身强化。或者,由于生物体有局限性,我们将思想从其生物初始载体上传,至少为一部分人消灭死亡。”
书中维克多的专业是机器学习和人体机能增进,他的日常工作是在实验室里教机器诊断人体状态。他相信,人工智能会成为新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形式也许会逐渐替换直至最终彻底取代生物生命。“当你不过是上传的数据,你打算如何在晚饭前散步呢?”“我”问出了一个关于感受性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就用不着吃晚饭了”。这段对话带出的问题或许是:肉身和思想可剥离,我们并不受制于自己寓居的这副形体。《河之夜界》,作者: [英] 珍妮特·温特森,译者: 于是,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 2024年8月。在《河之夜界》中,人工智能把这种探索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书中有许多关于死亡的故事,而人工智能的存在似乎让死亡的边界都在被打破。在第一个故事《幻影APP》里,刚刚变成寡妇的“我”,因为人工智能此前对亡夫各种信息的疯狂收集,包括声音、生活和书写习惯等等,以至于“我”完全被无形的亡夫包裹着,他依旧会发来信息安慰“我”别哭,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让播放器放出自己生前最爱的那首歌,会告诉“我”餐柜里有黑皮诺葡萄酒,甚至还可以定时打来电话。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如果只是看不到这具肉身,其他似乎一切如常的话,那到底该如何理解死亡?但“人工智能将把人类带往何处去”真的是温特森想要探讨的核心问题吗?还是,这或许是一个契机,让我们重新检视人类这个群体呢?我选择后者。
我认为温特森在这三本书里讨论的问题非常多且复杂,它们盘织在一起,如同我们的实际生活,绝非单因、单果、单线条。但我仍试图做一些拆解。温特森指出,在肉身之外人类有思想和灵魂,而机器和技术并不会拥有灵魂。我们的思想和灵魂决定了我们的行为,技术服务于此,我们不用害怕它,而要思考如何利用它。一方面我们得明白,技术进步背后的资本运作,我们以为的“独立”思考,其实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观点,我们只是错把习惯当成了选择。我们还很懒,喜欢轻松安逸的人生——我们喜欢被“告知”该思考什么,只要我们相信自己在自主思考就行。而我们同时得正视,历史上许多技术进步对社会、心理和环境造成的巨大损伤,这背后关乎的是责任。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中,我们并没有很好地与万物共享资源,大多数人不愿分享,只为自己谋利。所以,即便人工智能再便捷,再能改变生物形态,都不能真正地改变我们。如果人类依然是“暴力、贪婪、心胸狭隘、种族主义、性别歧视、父权至上,又常常很邪恶卑鄙的话,就算我们真能用指纹开启车库大门,或者跑得比猎豹还快,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事实上,如今的人工智能已经表现出了诸多偏见,人工智能不会产生偏见,它只是从数据库里进行学习,数据库里有什么,它就学习到什么。从这个角度说,人工智能就是人类自身的一面镜子,它的倾向性是人类内在世界的真实反射。就像在《人形爱情故事》中,借由雪莱博士之口说出的这段话——“对人类这个物种来说,我们所有的弱点、虚荣、愚蠢、偏见、残忍,当我们还带着所有这些缺陷的时候,你真的想迎来强化人类、超级人类、上传人类、永生人类?道德上,精神上,我们几乎才刚刚离开海洋,爬上陆地。我们还没准备好迎接你想要的未来。”尽管人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堪,但温特森依然小心呵护着人类思想的精华,她也一再强调,身体的凋零不是我们的本质,唤醒灵魂才是每个人的使命,这样我们就可以不惧死亡和腐朽,可以感受真与美,这也是人类与其他生物进行区分的重要依据。人才会受到煎熬,机器是不会的。比起科技的发展、技术的创新可以带来的生命的延长,温特森更在意的是人类思想史上那些珍贵的火花和美好善良的存在,这些比行进的组织和骨骼更重要,她带着浪漫化的表达读起来让人动容:“但愿世上没有婴儿,没有身体,独留思想沉思真与美……雪莱说,他希望能把灵魂印在一块岩石、一朵云,或者某个非人的形态上。”而在读到《十二字节》的末尾处,温特森又回归到了她最擅长的主题——爱。一直以来,我觉得她的每一部作品都从未离开这一主题。她认为提高智力无法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正如科技也解决不了人类的困境。我们的缺陷根本与思考能力无关。我们的问题在于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眼下我们面对的所有难题:战争、仇恨、分歧、民族主义、迫害、分割、短缺、匮乏,以及地球灾难性的自我毁灭,都能够被爱修补。”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瞬间找到了《十二字节》和《河之夜界》的呼应之处。在这部小说集里,我最喜欢的几篇都是和爱有关的探讨,在死亡来到之后,生者在他者无法觉知的时空里,感受着“分离”,他们看似疏离平静,但那些悲伤却因为爱如此动人又浪漫,它们流动着,却又无法散去……这些情感和过去温特森小说里所擅长的如烈酒般的浓情如此不同,它们温柔隽永同样有力量。《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作者: [英] 珍妮特·温特森,译者: 冯倩珠,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 2018年6月。言及此,也到了文章的尾端。在开头,我使用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入题,在结尾处,我同样用温特森使用过的但丁《神曲》第三部《天国篇》中的一句话收尾,或许再合适不过——“这爱撼太阳而动群星(L' Amor che move il sole e l'altre stelle)”。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姜妍;编辑:王铭博;校对:贾宁。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写童书的人》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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