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脱口秀需要更多女性参与?

文化   2024-10-25 10:03   北京  
本周,两档热播的脱口秀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和《喜剧之王单口季》均已收官。虽然没有出现女性冠军,但今年涌现的女脱口秀演员和她们带来的精彩表演让很多女性观众感到了力量。同时间,美国最炙手可热的华裔女脱口秀演员黄阿丽,睽违舞台两年后,带来新专场《单身女士》(Ali Wong: Single Lady)。这一专场的卡段和金句也在社交媒体平台被广泛传播。越来越多女性受到鼓励,用脱口秀这种形式表达自我。有女性博主评论:“幽默是我对不公最温柔的控诉。”

相比相声、小品这些传统喜剧形式,脱口秀无疑对女性更友好。女演员不用再扮丑搞笑;也不用作为“女神”(欲望对象)或煽情桥段中的“母亲”这种笑料包袱里的功能牌出现;更不用被贬为伦理哏中的“嫂子”或“妻管严”角色关系中的悍妇。她们只是说出自己成长中的阻碍、日常里的困难就足够好笑。

今年《喜剧之王单口季》的亚军小鹿,早在上节目前已是线下颇有口碑的女演员作为入行最早的一批演员,经过早期的各种探索,她慢慢觉得文字游戏式的段子过时了,太浅了。她建了一个《你到底要表达什么?》的文件夹,认真思考生活里什么事困扰自己?从小到大遭受了哪些恶意?她开始关注女性困境,容貌焦虑、月经羞耻,甚至写自己的奶奶、嫂子,写封闭村落里女性的处境。有一次,她上台讲了30分钟关于月经的段子

这样的表演不仅能激起女性观众的共鸣,也会对男性带来启发。相声演员阎鹤祥今年也参加了《喜剧之王单口季》,他曾在直播中说:“相声里的很多东西,是我们很多年来把中国人的幽默视角彻底带成了男性视角。”女性演员的广泛参与正在改变这种情况。阎鹤祥说:“我从脱口秀中获得的最多的就是女性视角、女性话题,包括所谓的冒犯。”

美国脱口秀指南《喜剧圣经》里有句话,被很多脱口秀演员信奉:喜剧是挖掘你内心深处的东西,把你最难以启齿的事情说出来。”于是那些尴尬、胆怯、难过时刻变成段子和笑话。随着节目播出,很多女演员接受了媒体采访。在这些人物特稿中,我们得以看见她们幽默背后的真实处境。

罗永浩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一次开场表演中调侃,在脱口秀界,谁穷贫困潦倒谁厉害,否则就失去创作灵感了。但这条“脱口秀悖论”并不适用于女演员,因为即使她们名利双收,仍然身处很多困境。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女性天生是“脱口秀圣体”。

今天的文章带我们回顾两档节目中女演员的精彩表现,以及展开讲讲为什么脱口秀需要更多女性参与。


撰文|竹竹暴风雪
刚刚收官的两档脱口秀综艺,出现了一大批非常优秀的女脱口秀演员。很多观众都有一个感受,就是今年的女演员好像变多了。然而有人做了一个统计,今年节目里女演员的比例和前几季同类脱口秀综艺比,其实并没有提升。之所以我们会有女演员变多了的印象,只是因为女演员的水平整体更高了。


在演艺界,好看和实力常常无法兼得,在脱口秀行业里,也有人会认为表达和好笑在一些情况下是冲突的。但这种冲突被很多女脱口秀演员化解得尤其好。正如好莱坞一位长得极美的实力派女影星曾收到过这样的评价:“她那么好看,其实根本不需要演技这么好;反过来也一样,她那么有演技,其实根本不需要长得这么好看。”


《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画面。

今年的很多女脱口秀演员给我的感觉也一样——她的观点那么好,根本不需要好笑到这个程度;她这么好笑,根本不需要有这么好的观点。好笑又有表达,风格多样,是女演员们脱颖而出,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


随着节目的深入,女孩们的表现越来越百花齐放。有些段子针对的是非常经典的女性主义话题,比如身材焦虑、容貌焦虑、性别刻板印象。也有很多讲各自从事的领域,讲职场、讲事业。无论是单身女性的自我表达,还是已婚女性的锐利袒露;无论是城市女性的艰辛创业,还是农村女性的勇敢出走,都通过幽默的讲述,一幕幕展开在观众面前。


在为她们喝彩之余,我突然意识到,市场需要更多的女性脱口秀演员和观众。而且,也许女性就是尤其适合讲脱口秀。




女性是天生的
“脱口秀圣体”

首先,喜剧很多时候是用具体的语言表达普遍的共性。脱口秀尤其如此——演员一定是有立场的,有自己的受众群体。精彩的表演往往建立于这一群体共同的生活经验、能引起观众心中广泛的共鸣。


女性的经验往往是共通的、跨越阶级的。所有女性都有一样的身体结构,以及随之而来的女性的处境——不管收入多少、职位高低、是否婚育,每个女性都要来月经,也都会在某个时刻绝经;大部分女性会经历生育和哺乳的痛苦,如果选择不经历,则要面对另一种痛苦——反复向周围人解释如此选择的原因,并忍受身边人喋喋不休的指责。不同阶层的女性都有自己的隐秘战争,有钱的女性在自身所处的阶级,依然是第二性——最近黄圣依在《再见爱人4》里面对丈夫杨子时的疲惫无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些古老而顽固的不快处境,是女演员和女观众可以互相理解的基础。


另一种笑料是来自于全新视角对常见现象的观察,比如盲人黑灯、因大脑缺氧造成神经系统疾病的小佳等。黑灯因为视力障碍,所以听觉极其发达,一切公共空间里的语音提示在他的演绎下显得非常不合理、可笑。女性演员也有这种能力。今年让很多观众惊艳的演员菜菜,把让“跑腿”小哥送卫生巾讲得像黑帮接头一样,既引起了女观众对月经羞耻的共鸣,也让男观众感受到了这种遮掩的荒谬。


菜菜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表演。

其次,女性往往具有更好的观察力。这不是什么天赐的优势,很大程度上源自后天的规训。


很多女生从小到大最被重点培养的品格不是勇敢、敢于竞争,而是“宜人性”,就是让别人感到舒服的能力,在成长过程中,这可能意味着要以自我压抑为代价。我们更加被期望把自己的欲望和脆弱隐藏下去。后果就是很多女生对于语言、对情绪的敏感度都远高于男性。从“不解风情的直男”形象和“善解人意”的女性形象的流行,就能看出这种差别。


这种被社会规训出来的高敏感度,在生活中有时对女性是一种约束,导致女性说话之前总是自我审视,担心会不会让人多心,变得普遍没有男性自信。小鹿今年在台上分享了自己长期的“不配得感”,哪怕已经深耕线下多年,有足够的经验积累,也从来不好意思直接表达自己想夺冠的野心。


但在创作和舞台表演之中,对于其他人情绪感受的高度敏感,则是非常宝贵的财富。从鸟鸟到史妍,越来越多看起来并不“善谈”的女孩,都靠着这种高度敏感走到了台前。


最好的吐槽应该是把生活里你隐隐感到不对的东西说破,这个东西越隐秘、越切中要害,听众就越觉得畅快。社会规训出的高敏感,使女性表达者可以更加细腻,更加敏捷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真相。而“说出真相”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疗愈——如果说聪慧是一把剑,脱口秀可以帮我们把刀刃从对着自己,变成对着生活。


脱口秀演员王梓晗就有类似的观察。她在线下拥有两个非常受欢迎的专场,今年也参加了《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的录制。谈到为什么建议更多女孩子尝试讲脱口秀时,她分享了自己的亲身体会:“脱口秀提供了另外一种价值体系,让我可以更好地接受甚至热爱自己的不完美。喜剧里有一个‘非英雄’理论,意思是说喜剧并不追求伟光正,而往往正是通过展现自己不好的地方,才达到了笑点。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时常会发现,自己身上很多我不允许它存在,不允许它暴露,就算我有,我也要压抑、假装它没有的东西,变成了我创作的素材,成了我跟别人产生共鸣的方式。这帮我慢慢打开了内心给自己下的禁制和‘绝对不能表现出这些东西’的思想钢印。随之而来的是我更能够接纳真实的自己,很多观念上对自己的设限也变少了。”


王梓晗参加《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

这种解除钢印的过程,对女性来说非常重要。脱口秀几乎是演艺界里最能展现出艺人本色的类目了。喜剧演员是在扮演角色,而脱口秀演员在台上却是在表演自己。因此,不同于其他艺人常被经纪公司的“人设”束手束脚,脱口秀演员可以做自己的边界相对会宽很多。女性在生活里感受到的压抑、沉重、不解,到了台上都可以成为轻巧的呈现。把痛苦转化为欢乐,把沉重转化为轻巧的笑声,脱口秀给人以重塑经历的可能。




女性参与脱口秀
穿过禁忌的草坪


不同的表达方式,对应着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当思路改变了,不同的行动就会出现。


美国当代文化理论家、芝大教授赛宁·盖(Sianne Ngai)和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说:“喜剧之所以让人开心,是因为它带来‘不守秩序’的感觉。” 对如今的女性来说,有很多秩序早已不需要被遵守。听话只会影响我们拔刀的速度。如果你想象一片草坪,即使插着请勿践踏的牌子,只要横穿它可以更快地到达目的地,人也很快会把它踩出一条小径。女脱口秀演员里,有相当多一部分就是在帮助所有人发现这些本可以横穿的草坪。


也许在听过颜怡、颜悦的段子之后,给自己女儿起名字的思路就拓宽了;也许在听完菜菜的段子之后,下次再去买卫生巾,就不需要黑塑料袋了……每位女性都可以想象一下,站到台上的人如果是自己,会说些什么呢?正如杨笠在节目里说的那样,每个人的创作其实都是基于自己的生活。也许在开口讲话的那一刻,改变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虽然都是一些小的变化,但自由的边界就是这样在一点点被拓宽。


这次很多女脱口秀演员讲的都是非常经典的女性主义话题。那些讲解性别理论的论文,波伏娃的《第二性》这种经典著作,也许不是人人都懂得;但只要段子写得足够好,大家一定可以在笑声中体会到背后的意思,获得演员想传递的力量。


比如自称“强势女人”的脱口秀演员张慧,当她说出:“做同样有决断力的事,怎么会有人说他们好man啊,没人说我好woman啊!”的时候,大家一边大笑,一边喝彩;另一位女演员鸭绒讲她的相亲故事,对面的男生指责她说:“你这么大岁数,又追星,又经常出差,既不稳定,又不稳重,怎么能承担起你这个岁数女性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照顾孩子和家庭啊?” 当鸭绒用认真疑惑的语气说出:“我就很纳闷,我这个年龄最大的社会责任,难道不是建设祖国和社会吗?”一下点燃了全场;女演员王越外形酷似男孩,小时候订的“娃娃亲”对象突然到访,妈妈让她赶紧躲出去,她节奏流畅地讲述完一系列荒诞的躲藏,已经令观众捧腹,紧接着她讲当时问妈妈:“你为什么下意识地就会让我躲起来?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把气氛又推高一层。


在菜菜表演之后的点评环节,主持人张绍刚说自己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在电视节目上请专家做过科普,呼吁破除月经羞耻。但讽刺的是,阎鹤祥几年前在直播中探讨可以怎样突破男性视角来表演“大姨妈羞耻”,却被平台以“涉及低俗话题”为由封号。所以今年菜菜关于月经羞耻的段子能广泛传播,更证明了脱口秀的力量。


王越在《喜剧之王单口季》表演画面。

长久以来,批评女性主义者喜欢上纲上线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甚至专门有一个词叫“扫兴的女性主义者”。我曾在一篇论文中看到过“人们之所以对女性主义和其他形式的政治正确感到愤怒,是因为这些政治正确影响了人们的快乐。”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不禁想问,被影响快乐的“人们”是谁?包括女人吗?


我作为女性观众,可以全然放松接受女性讲的内容,而不必担心哪里突然会冒出一个女性不友好的段子,让我眉头紧锁,兴致全无。女脱口秀演员能给我这种安全感,基础是身为女性共同的体验,而有些时候也是因为女演员更愿意花精力去达成这种效果。


如果常看脱口秀线下演出会发现,很多时候演员会说一些脏话,尤其是演出风格比较文静的演员,突然来句“他妈的”,会让观众情绪突然被引爆,有很好的演出效果。


王梓晗有一个线下专场,叫《她是你我》,里面就有好几处这种情绪爆发。但有一次演出结束,她收到一个反馈,一位女观众说“他妈的”和很多脏话一样,是辱女词,她听到了会很不舒服。


这位观众的感受,很多人也许会觉得是小题大做,或者会搬出一套理论,解释脱口秀用的每个字都是字斟句酌的,到这儿就需要一个脏话助词把情绪推上去,在现存的语言体系内,很难找到一个类似的词汇来代替,如果用一些小众脏话又会拉高观众理解门槛,折损喜剧效果。


但王梓晗的反应却是:“我不希望有女孩子在听我专场的时候,有被刺到了的感觉。”所以最后她花了很多的精力,把对应的地方都换成了别的表达。这是女演员对女观众的温柔。


有很多女脱口秀演员就是这样,智慧、有趣、而且真心热爱这门喜剧艺术,这常让我觉得生机勃勃。当然,不是每一个女脱口秀演员的表达都是完美的,用更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女性,是存在于各行各业针对女性的陷阱。我不希望这些夸奖,成为限制女性表达的捧杀。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衡量,目前的脱口秀演员里有各种阶段的女性主义者。有些还处在“恐弱”念头深重,因此无意识地采用与女性割席的方式来讽刺某些束缚的阶段;有些在争取“上桌吃饭”(有些地区的风俗禁止女性上桌吃饭,在此比喻女性对权利的争取),有些已经站出来说:“我不但要上桌吃饭,我还要吃饱……”


这种参差没什么不好,因为她们每一种姿态,都对应着现实里活生生的女性。因为处境的不同,资讯接受程度的不同,女性就是处于各种各样的阶段。只要她们说的是自己真正想说的,就都为所有人打开了不同的视角。怕的不是众说纷纭,怕的是鸦雀无声。现在每个阶段的女性都能找到对应的声音,能陪着她们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下去,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更多地站在台上,讲出女性真实的故事,也意味着掌握了更多纠正性别偏见、为女性正名的机会。比如,很多人认为女性是善妒的,女人在一起就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在今年线上的两档节目里,有数不清的细节,展现了女孩之间的美好情谊。


印象最深的一个片段,是《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里,初赛的晋级名额只剩下一个了,但选手还有三位。其中一位菜菜上场之后,表演得非常好,这时候镜头突然给到剩下两位还没上台的选手。让我惊讶的是那位女选手,欣雨,她完全没有一点“对手发挥好,我为自己难过”的样子,而是和观众一样,非常开心地在大笑和鼓掌,甚至比观众更开心。她每次出现在镜头里,都在非常真心地喝彩。


《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画面,欣雨为菜菜喝彩。


我喜欢女孩子奋力争取的样子,欣赏非常有竞争意识的女孩。但竞争与彼此欣赏真的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这种情谊,在女性身上表现得尤其深刻。


今年大放光彩的女演员唐香玉在《喜剧之王·单口季》里一直走到了决赛。离开舞台时,她说了这样一段话:“在我小的时候,当我遇到很糟糕、很慌、很迷茫的时刻,我都会想,要是有个姐姐就好了。她走过这条路,她知道要面对什么,她也不会嫌我慢、嫌我弱、嫌我什么都没见过,她愿意等我一下……我希望我自己以后也能成为这样一个姐姐……我希望我变成一个很侠义、很善良,又柔软的女性。”这段话她是说给杨笠的,但我脑海中出现了很多我自己身边具体的女性形象,有那么多帮助过我、启发过我的姐姐……


我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故事。因为这才是我们在生活中最常感受到的女性相处,不是像很多刻意为之的语言陷阱说的那样“女人的嫉妒心最可怕”、要“防火防盗防闺蜜”。恰恰相反,女性是容易团结的——从小到大,养育我们母亲,在青春期陪我们一起哭一起笑的女孩;进入职场以后,帮助、提携我们,不讲有色段子、不揩油的女同事。在更大的舞台上展示女性真正的样貌,让更多女孩感受到支持,这很正当,很有必要。


节目结束了,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女脱口秀演员和女观众。能看到这么多精彩的女性脱口秀,是女性创作者智慧与勇敢的结果,也是所有女性观众、消费者用真金白银争取到的。在给女演员喝彩的同时,也别忘了给自己鼓掌。用投票、点击、喝彩和创作,发出女性自己的声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应当是旁观者,每个人都可以是幽默的主角。


山河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表演画面。

正如脱口秀女演员山河在赛后分享的:“请肆意生长吧!等有一天女孩越多,就会有更多的女演员走进决赛的舞台,就会有更多的女生的困境被看到。这个舞台女演员还是太少了,我们的对手不是那些人,我们的对手是这个世界的规训和刻板印象。面对规训和刻板印象,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但是我们多了一个武器,就是这个话筒。”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撰文:竹竹暴风雪;编辑:荷花;校对:柳宝庆。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写童书的人》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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