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残雪:当代小说类小说作家,最受欢迎的作品有:《趋光运动·回溯童年的精神图景》、《美人》、《侵蚀》、《边疆》等。本名邓小华,1953年5月30日生于湖南长沙。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超过六十万字。已发表的短篇小说有《污水上的肥皂泡》、《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旷野里》、《公牛》、《山上的小屋》、《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天堂里的对话》、《天窗》,中篇小说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长篇小说有《突围表演》等。残雪的作品有不少被海外文学界翻译和介绍。
矿区的维克
维克坐在光秃秃的山上,这是他的山,他爱坐多久就坐多久。他要在这里等里沙来,他想同她一块玩那种蒙上眼从笔陡的山上往下冲的游戏。他们还要喊那种英雄的口号。通常里沙并不到来,因为风雪阻塞了她来这里的那条小路。山上的气候很奇怪,一年四季都是明朗的晴天。山下却总是下雪,里沙住的那个村子就叫“雪村”。里沙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她是偶然走到那里的,然后就住下了,在村里帮别人带小孩。可是在维克眼里,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维克感到身子下面的山在抖动。每当他静静地观看彩霞之时,山就会抖动起来,就好像被什么事感动了一样。一些沙石从他脚那里掉下去,连回声都听不到。他坐的地方有一边是悬崖。维克想,万一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一头栽下去,那可不得了。于是他贴着地挪动身体,离那悬崖远一点。“山啊山。”他万分感慨地对彩霞说道,彩霞就放出两朵金花。
太阳已经偏西了,远处那些像一只只乌龟一样蛰伏在大地上的村庄先后升起了炊烟。维克站了起来,他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下去,因为天一黑,山就会发怒,那时人不要说在山里走,就连站都站不住呢。维克的家就在山下。在他的想象中,山从来不休息,每天夜里都在咆哮怒吼。有好几次,他梦见山倒下来了,他被埋在泥石流里头。他走得不快,因为地势太陡。一只鹰在他头顶盘旋,随时准备朝他扑下来,所以他的脚步也不能停。维克有点气恼,他又白等了一天。他想,也许里沙不是被风雪阻住了,而是怕苦吧。他们的游戏又冒险又艰苦,时常手掌磨破,血从肺里头涌出来呢。那种游戏他和她总共只玩过两次,其中一次两人都腾空了一会儿,像鸟儿一样。维克在心里问自己:其实他独自一人也可以做这个游戏,为什么一定要等里沙呢?想到这里他眼前就出现了里沙的笑靥,于是不由得心旂摇摇。他抵御不了她的魔力,如果她不在场,再好玩的游戏也提不起兴致啊。
维克进屋前,看见豹在屋旁的沟里探了探头,它踩得那些冰渣发出响声。维克立刻将房门反闩了,心里怦怦直跳。他摸索着要去找油灯时,油灯忽然就亮了,是里沙点亮的。里沙穿着格子呢裙,居然赤着一双脚。她说豹在身后追,她把鞋跑脱了。她坐在那把木椅里头,赤脚缩在裙子里面。维克要到厨房里去煮土豆,但是土豆已经煮好了,正在桌上冒热气呢。他坐在小木床边,吃了一个土豆;里沙坐在椅子里头,也吃了一个土豆。里沙说:
“我要走了,那家人家的孩子一定弄得屋子里全是屎尿。”
“外面有豹子呢。”
“我听见它走远了。要是半路遇上,就让它吃了我吧。我后悔了,刚才不该害怕的。”
她开了门就在黑暗中飞跑起来,她的赤脚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响声。
维克小心翼翼地闩好门。油灯被风吹灭了,房间的后面,靠厨房门那里,有一双绿眼在闪光。啊,是那只豹!维克闭上眼,等待它扑上来。但是它没有。又等了一会儿,维克的脑海里才解冻。他想,是里沙离开之际故意将它放进来的吗?他记起她刚才将门开得很大,油灯就是那时被吹灭的。豹一动不动,维克的腿发软,没办法去点灯。他也不敢离开,怕激怒了它。再说冰天雪地的,他能到哪里去呢?
维克就地蹲下来,地上很冷,可他感觉不到冷。为了恢复知觉,他在自己右手的虎口那里咬了一口,叫出了声。豹还是一动不动。维克心存侥幸地挪动右脚,想着要爬到门口。他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豹就朝他靠拢了几步。他闭上眼,等着事情发生。但等了又等,那件事还是没发生。睁眼一看,豹又退到了原地。经历了这一回合后,他冷静了好多,他又想起了里沙的奇怪之处。看来她来了很长时间了,今天她为什么不上山呢?是因为豹吗?维克是在夏天里认识里沙的,她比维克小很多,当时背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小娃娃一哭,她就将她放在井沿,让她的两条腿从井口垂下去,做出要推她下井的样子,于是小娃娃就住口了。维克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她是掉队的,原先跟着大队人马往西边去,后来睡了一觉醒来就一个人都不在了,她信步乱走,走到了雪村,雪村的人把她留下来带小孩。她说起话来很机警,额头上有皱纹。她的两只手很小,动作快得像蜥蜴。维克完完全全被她迷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维克靠着墙快睡着了的时候,豹从他面前走过,走到门那里,顶开门出去了。维克呼出一口长气,他可不愿在家里养一只豹!
上了床之后,维克听见屋子外面很不安静,有那么多的小孩哭啊叫啊的。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因为他的家是独屋,离最近的村子都有五里路,在有农活时他就到那个村子里去帮工。他的房子在废弃的大矿井边上,矿井坍塌好几年了,死尸当时全挖出来抬走了,怎么会有小孩子来这种地方呢?但那些声音就是小孩子发出的,仿佛一群一群地从矿井的黑洞里跑出来。维克起身到窗口去看,看见月光下有大团的枯叶在旋转,那只豹从容不迫地立在旋涡中。明天是个大晴天,豹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维克隐隐约约感到它长得像里沙,到底什么地方长得像呢?但却没看到小孩子们,也没听到哭叫了。维克重又回到床上,他翻身的时候,床猛地抖了两下,又是山在抖!煤矿是通到山里头去的。维克又开始想象大群孩子从那黑洞里哭喊着冲出来的情形,不知怎么,里沙也在他们当中。坍塌之际山是否发过抖呢?维克看见过被挖出来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活着一样,大部分人并没有身体损伤,脸上的表情也很安详。有多少次,维克也想去挖煤,但是他在父亲临死前发过誓,要永远脱离矿工这个群体。他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要他发这种誓,他觉得他对自己的职业很着迷,几天不下井就坐立不安,还给他带回过穿山甲呢。煤矿出事之后,这个从前热热闹闹的地方就变成了孤魂野鬼的萦绕之地。维克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住在父亲留给他的房子里面。
天蒙蒙亮时维克梦见了父亲。父亲手里拿着豆油灯来照他,忧虑地说:“维克维克,这座房子还能支撑多久呢?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啊。你看那根横梁已经断了。”维克想哭,又想安慰父亲,一瞬间竟也感到前途暗淡,死路一条。正在这时他醒了。光线一点一点地射进屋里,他心头的阴霾也一点一点地消散了。他记起今天还得去皇村掏猪栏,就赶紧起来了。他的目光将屋子里迅速地扫了一遍,一点都没找到豹的痕迹。
远远地廖齐就招呼维克:
“小老弟,你还往那边去啊,不要命了吗?你看,大火已经烧到村尾了,村里早没人了。”
维克看见了烟柱。烟为什么会聚成这么整齐的一根粗柱呢?好像通到天上去了一样。
他的脚步停不住,还是往村里走。廖齐在他身后骂出一连串的脏话,他居然说他是“贼”。维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他去村里。
到了皇村他才发现,人们并没有逃走,大家都聚拢在一块空地上,在浓烟中缩作一团。维克刚才从外面看到的烟柱就是从这里聚集起来的。他听见一片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的,但却没有人被呛得倒下。维克放眼望去,看见所有的房屋都被烧得只剩下了砖墙,不时有一只狗从里头窜出来狂吠着。他避开滚滚浓烟,否则的话他会因窒息而死。他抬眼看到了人群中有几个抱在怀里的婴儿,那些婴儿居然还在吃奶呢。维克想,皇村的人的这种高超本领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呢?这些人平时一点都不坚强,还多愁善感,连男人都害怕走夜路,说话也细声气的。可是忽然,大难临头之时这些人都显出了本性。明明他们可以跑开,却没有人跑,人人都站在那里接受烟的洗礼。以前向里沙说起皇村的男人们,他总是用那种讥笑的口吻,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
维克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家,看来这里没他的事了。走了没几步又碰见廖齐,他狠狠地说:
“呆不住就想走啊?内幕被你看了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维克没有回屋里去。他想,既然今天不干活,那还不如上山去呢,屋里太冷了,捡的那些块煤也烧完了。虽然住在煤矿边,但挖煤越来越难了。矿井口早就被封住,周边的地方挖下去很少有煤。近来他是靠烧柴度日。
他爬山时老是听见鸽子叫,一共有两只,也许是一老一少。这光秃秃的山上居然有鸽子。爬到半山腰坐下来休息,便看见皇村升起的烟柱。那里已经烧完了,没东西可烧了,怎么还有这么粗大的烟柱呢?他想起那些人,再一次感到他们决不是无目的地聚在那里的。那么,他看见的“内幕”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幕呢?维克脑海里出现了那些土色的脸和直勾勾的目光,他们即使在咳嗽的时候也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些他平时很熟的人为什么不说话?父亲以前老说,鸽子一叫就有喜事来,维克从来没听懂过这句话,因为在他印象中,鸽子倒是常在窗外叫,但家里从未有过喜事。再说喜事是什么事?他遇见里沙算喜事吗?现在是四只鸽子了,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叫,在这明晃晃的阳光下,周围应该是什么东西都藏不住的啊。他又记起了烟雾中的那些婴儿,越想越觉得皇村人看不透。
维克最后一次同父亲来这山上是在三年前。“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父亲说,大约感到自己不会久留人世了。维克问父亲,为什么别人不来山上,父亲说因为山上闹鬼。可是维克一次也没见到过鬼,或许他们夜里才出现,维克和父亲夜里是不上山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山是不发抖的,那时父子俩面对着亮晶晶的云天,维克总是大喊大叫。后来里沙来了,就是那次两人往下面冲去时,山抖了起来,而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腾空了。那种激动使得维克夜不能寐,他在黎明前入梦之际感到了山的疼痛。后来他又无意中发现了裂口,裂口在山的阴面,有一米宽,两米深,底下全是混合着泥沙的煤。几年来,裂口一直在变宽,加深,现在已有两米宽,深度更是不见底了。里沙很好奇,趴在裂口的边缘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朝下面看,后来还扔石头测深度。
维克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时,有一只老鸽子落在他的脚前。它就像从虚空中变出来的一样,因为事先根本看不见它的踪影。这只鸽子的毛居然带一点棕色,细细一看,原来是被火烧过。那么它是从皇村飞来的吗?鸽子跳到他脚上,用力啄他的鞋带,一会儿鞋带就松了。后来它又飞到他的肩头,低沉地叫了两声。维克觉得它有一个沉痛的故事要传达给他。维克用手抚摸了一下它身上烧焦的羽毛,结果他的手接触的那块地方,羽毛纷纷脱落了,露出里头的肉。他吓得不敢动它了。再看皇村,那烟柱已经在天庭里溃散了,空地上的人们也不见了,维克想,这些人会在什么地方过夜呢?回忆起他们对他的排斥,维克心里隐隐作痛。
维克弯下腰系鞋带时,鸽子轻轻地啄他的后颈脖,一下一下地啄。后来他站起来时头就晕起来了,是那种眩晕,天和山绕着他旋转,他仰身倒下,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他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谁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谁。
眩晕总算消失了,他爬起来,看见地上有一堆烧焦的鸽子羽毛。它飞到哪里去了呢?维克想象鸽子用嘴扯光身上的羽毛的情景,不由得起鸡皮疙瘩。离他50米远的刺蓬里躲着皇村的放牛娃,刚才难道是他在叫他的名字?维克像喝醉了一样撞撞跌跌地朝放牛娃走过去,可那孩子见他拢来了便跑开,躲到大石头后面。
“彼夏!彼夏!”维克喊道。
迎接他的是掷过来的泥沙,他差点迷了眼。先前,放牛娃从未来过他的领地,任何人都未来过,只除了里沙。维克将彼夏看作一个入侵者,他对他充满了恼怒。可是彼夏忽然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过来了,他怀里抱着那只没有羽毛的鸽子,那样子显得很怪异。
“你干吗来这里?”维克冲他吼道。
“我每天都来的,我夜里来。”彼夏天真地说,“夜里有很多鸽子。这一只天亮了还逗留在这里,它的眼睛就瞎了。”
“它的眼瞎了吗?我看见它的眼好好的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天一亮,它就看不见一些东西了。在夜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彼夏,你的牛呢?”
“我的牛,它们离开我了。”他的声音几乎带哭腔。
维克听不懂他的话。牛怎么会离开他呢?那是村里的牛,交给他放的,一共有三头,都是黄牛。难道它们发起疯来跑掉了?维克又想道,他的爹爹和他都弄错了,以为这山是他们自己的,却原来还有个小孩天天光顾。
老鸽子从彼夏怀里挣脱出来,跳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跳上那块大石头,钻进一个洞里消失了。维克凑近去看,却又根本没看到有什么洞。
“它回到夜里去了。”彼夏有点高兴了。“我找我的牛去。”
彼夏下山走得很快。维克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也许他父亲知道这个小孩来过山上,故意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发现个中的奥秘?如果说山上夜里闹鬼,彼夏又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
有一段时间,维克很想在山上找到煤。裂口里头的煤因为泥沙太多没法烧,他又发现过几个浅洞,里头也有煤,但质量更差,即使挖进去也是同样的货色。后来里沙对他说,在山上找煤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维克问她为什么是痴心妄想,她说不应该问她,应该去问他的爷爷那一辈人。维克想,他从小就住在矿区,连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听说早就死了,而他爹爹在世时矿区的人都没超过50岁,他能问谁呢?里沙这么有把握地讲出这些话,同她的年龄太不相称了。他第一次带她来山上时,她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把自己的头巾都弄丢了,但她一点都不可惜。“维克,我们逃吧。”她说,维克不知道她说的逃是逃开什么东西,逃到哪里去。里沙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比如她自己的身世,她就总是说不清楚,一会儿说自己是南方人,一会儿又说是北方山里人。只有一点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是“掉队的”。她感到自己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天涯海角,她再也无法归队了。
“维克——”
是彼夏,他又回来了。他爬得满头大汗,那只脱了毛的老鸽子又到了他怀里。
彼夏爬上那块石头,将老鸽子放进去,它又消失在里头了。
“它老要出来,我只好又爬一趟。唉,它怎么这样呢?”
彼夏作古正经的样子令维克感到好笑。
“彼夏,你夜间在这里看见什么了呢?”
“啊,太多了,我都没法说。”彼夏坐在石头上沉思起来,“鸽子黑压压地飞来,满天都是,每个人都高兴得在那里尖叫呢。”
“每个人?谁?”
“太多了,没法说。再说我也没去仔细看他们,反正老的少的都有。”
“有我父亲吗?”
“你父亲?让我想一想,事情太多了,我记不住。不,我忘记了。你怎么还不走?我要走了。”
维克下到山脚下才碰见里沙。里沙头上裹着一条黑头巾,站在他回家必经的路上。维克感到她已经哭泣过了,他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她带的娃娃掉下去了,所以她逃到了他这里。但是她又要走了,去赶她的队伍。
“你不知道你的队伍在哪里啊。”维克忧虑地说。
“反正我得走啊。”她说:“我一停下,耳边就响起那娃娃的哭叫。那一刻啊,井底的回声将我的脑袋都震晕了。我可不能停下。”
维克想问她为什么要将娃娃放在井沿,可是看见她那苦恼至极的样子,就没有问,只是要她路上小心点,因为这一带有豹。她说“我现在不怕豹子了”这句话时眼里闪出光芒,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她眨了眨眼,又想起一件事来告诉维克。
“我到雪村以前,还在另外一个村子里呆过,那村子离这里很远,那一回我带的是一个男孩。”
“然后你就将他推下去了,对吗?”维克替她说完。
“你怎么知道的?”她的脸上变了色。
“不,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随便猜测一下罢了。”
“啊,你知道,你全知道了。”
里沙的脸一下子布满了皱纹,像个小老太婆一样。
她离开的时候显得那样孤苦伶仃,她那双破靴子在雪地里发出“嚓,嚓、嚓”的响声,风从后面将她的粗呢裙掀起来,好像要将她扑倒在地一样。但是维克知道,这个小姑娘具有铁一般的意志,她不但可以走到邻县,还可以走到天涯海角。
那天夜里,维克没点灯,因为没油了。他吃了两个冷土豆,他的柴烧完了。外面正在下雪,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维克想念起那只豹来。豹很久都没出现了,要是豹在这里的话,里沙会不会也出现?里沙和豹之间是有联系的,也许他们早就是老朋友了。有人在敲门,是安德大叔,安德大叔带着手电,一进屋就将屋里的每个角落照了一遍。
“您照什么呢?安德大叔?”
“你爹爹在井下的时候同我说过,下雪天时会有奇怪的动物来家里。”
“是那只豹吗?”
“你是说豹啊,小家伙!”他笑起来,“不,不是豹,豹只是一个影子,我们在井下时,它也老跟着我们。我说的是地上没有的那种动物。”
“那它从哪里来?”
“从山上的裂口里头爬上来。你瞧,我全告诉你了。”
安德大叔挤上了床,他说他要同维克一起睡。他俩靠着床头倾听着,隔一会儿安德大叔就起身,用手电将那些黑角落照一遍,然后报告说:“还没来。”维克听到屋外有动物踩着沟里的薄冰走过。维克想,门关得死死的,他怎么期待屋里会冒出动物来呢?他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安德大叔就告诉他说,这种动物是属于室内的。
“屋里也会有裂口出现吗?”
“到处都会有裂口。它们来了又去了,自由自在。在井下,你爹爹和我像狗一样追随它们散发出来的气味,但是我们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它们。”
维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安德大叔却起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他一起来维克就醒来一会,听见他在黑暗中紧张地喘气。到后来维克都有些不以为然了,因为他并没感觉到屋里有什么异样。后来是一声巨响将维克彻底惊醒了,维克看见那只大柜压在安德大叔身上。外面天已经亮了。
“安德大叔!安德大叔!”
“我,我压着它了啊……”
安德大叔喘着气,手指头抠着泥地。维克用全力将那只破旧的大柜推开,想扶他坐起来。但是安德大叔不愿起来,他似乎护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他的脸上显出陶醉的神情,目光迷离。
“安德大叔,您怀里是什么啊?”
“嘘,别出声!”
过了一会儿,安德大叔若无其事地坐起来了,维克看见他怀里什么也没有。
“你以为你看得见它啊。”安德大叔笑起来,“连我都……你看这柜子早不倒,迟不倒,我在床上,听见它在地上磨牙,我朝它扑过去,柜子就倒下了。”
“维克,”安德大叔慈祥地说,“你到院子里去挖点煤来吧。”
维克带上锄头和箢箕往外走,他心里纳闷:安德大叔怎么认定院子里有煤呢?
他在结了薄冰的地上东挖一锄头,西挖一锄头,当然没挖到煤。他也有点着急,因为没法做饭了啊。他听见了鸽子叫,他顺着那叫声找去,就看见了榆树下面的裂口。裂口有一尺宽,半尺深,下面是黑色的煤。他的心欢快地跳起来,连忙挖下去,挖满了一箢箕。他直起腰来,心里想,原来他的家是一个聚宝盆啊,这都是上等的煤呢。
维克推开门,发现安德大叔已经走了。多么奇怪啊,他是从哪里出去的呢?
块煤在炉子里轻轻地炸响着,他看着蓝色的火苗窜上来,忽然想哭。“爹爹,爹爹。”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他回转身,注意到弄倒的大柜已被安德大叔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早上他吃土豆和水煮花生。他一边吃一边侧耳细听,因为外面的沟里总不安静,鸟呀兽呀的都喜欢从那里出入。今天的煤特别经得烧,热力也很大。以往维克总是在矿区找煤,有时也去山脚下乱挖,怎么也没想到煤就在自己家的地盘上。他当然不相信安德大叔有魔法,他不相信任何魔法。那么又怎样解释鸽子消失在岩石上头的事呢?
里沙在融雪的时候回来过一次。里沙长高了,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旧,她脚下穿着一双男人的跑鞋。里沙不肯进维克的家门,说自己已经不习惯呆在屋子里头了。她靠着那棵老榆树站着,包袱放在脚边,说话的声音又急又飘忽。有时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几乎听不见了,维克仅仅看见她的嘴唇在动,那厚厚的嘴唇干得结了一层壳。
她追上了她的队伍。在队伍里的那些天给她的感觉就像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行走。黑暗中总有人冷不防地吹起哨子来,使原本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有人坚持不下去自杀了,尸体横在路上,大家从他身上踩过去,车子也从他身上碾过去,里沙看见了迸裂的脑浆。大约在第六天或第七天,她预感到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当时他们在荒原上露营,夜半时分,里沙感到有一阵强烈的骚动从队伍的前方传递过来。她听到了周围含糊的谈话声,大意是说前面的人遭遇了狮子群的袭击,狮子的数量很多,很饥饿,正在捕食他们的同伴,而且很快就要危及他们自己了。“跑,跑,跑……”有人在不停地重复这个字。但没有人跑,所有的人都坚守在原地。里沙想,为什么他们不烧几堆篝火呢?要那样的话,狮子也许不敢过来了。她从包袱里掏出火柴,想点燃一小堆草屑和树枝。但她立刻就听到了严厉的呵斥声,有人冲过来打了她两个耳光,力气之大使她扑到了地上,一下子耳朵都聋了。
这两个耳光使她从此清醒了好多。她第一次对自己在队伍中的地位产生了怀疑。看着身边这些熟悉却又疏远的面孔,她开始不安了。有一天,马倌来同她谈话了。
“里沙小姑娘,你有心事吗?”马倌捻着下巴底下的白胡子问她。
“狮子吃掉了好多人。它们追着我们吃,会把我们吃光。”
里沙说出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几乎要啜泣起来。
马倌的脸变得阴沉了。他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气,才吐出一句话:
“这是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要好好想一想。”
里沙想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她又一次掉队了。她是有意掉队的,她藏在树丛里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了远方。她甚至看到了狮王的身影,那身影从地平线上升起,显得那么巨大,威严。想到自己为找队伍吃过的那些苦头,里沙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
后来,她居然凭模糊的记忆找到来路,回到了雪村。雪村的人们已经忘掉了她的过失,他们太健忘了,连她是谁都忘掉了。现在他们不需要人带小孩了,因为村里没有小孩了。里沙仍然保持在户外露宿的习惯,白天里就去磨坊干活,和磨坊工人一块吃饭。
“维克,那只豹还来过吗?”
“没有,你走了之后就没来过了。是你养着它的吗?”
“我觉得是它养着我呢。”
维克感到她说话怪怪的。他问她愿不愿意去山上,她说不,因为站在高处就会看见她的队伍,那是她现在所受不了的事。说到这里,她忽然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右手在维克的前额上抚摸了一下。维克心神激荡起来。
她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阵,说:
“安德大叔来过了吧?”
维克吃九九藏书网惊地点了点头。里沙告诉他说,安德大叔是队伍里的人,可是他不时地开小差离开队伍,最终又回到队伍里去。因为他属于队伍。“我可不属于那里。”里沙悲伤地说,“我以后也不会再去了。可是安德大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于是维克记起安德大叔要他到院子里挖煤的事。他想告诉里沙他现在有烧不完的煤了,但又觉得这种生活琐事她不会想听。
里沙离开之际,维克那枯涸的心里又有很多东西生长起来了。他沿着屋前的土沟仔细地观察,发现了那只豹的隐隐约约的脚印。看来它一直在这周围没有离去。
他陪着里沙走了一段路,在路上他羞怯地告诉她说:
“我有煤烧了。”
“好,你守在这里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维克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里沙往前走。里沙没有顺着大路走,却拐进了田野。她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待维克要看个清楚时,她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田野里光秃秃的,她到哪里去了呢?掉进了某个裂口吗?
他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田野里去仔细察看。他在残雪和乱草上头看见了豹的脚印,那脚印旁伴随着跑鞋的鞋印。豹的脚印一直通往前方,但里沙的鞋印只有短短的一段。维克没有在田野里找到裂口。他也没等到那只豹回转来。他却等来了皇村的廖齐。
“这些日子我们成了废墟里头的孤魂野鬼了。”廖齐说。
维克这才记起皇村的火灾,他已经好久不去村里了,人们告诉他没活可干。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重建家园,却愿意呆在断垣残壁里头,用油布搭起一些简易的棚子度日。这使他进一步怀疑:也许是他们自己放火烧了村子?
廖齐指着豹的脚印对维克说:
“我认识这家伙。”
他总是令维克不自在,现在更是如此。维克想,这个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维克很害怕他会谈论起里沙来,可是他没有,他对那跑鞋鞋印视而不见。
“廖齐,你快活吗?”
“维克,你是个傻瓜!”廖齐恼怒地停住了脚步,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终究没说出来。他继续弯腰研究豹的脚印。
雪天里的太阳虽然扎眼,但一点热度都没有,维克冷得簌簌发抖。他打量着赤脚踩在雪地上的廖齐,心里想,他才同那些豹啊,狼啊是一类的呢。他挺不下去了,想回家去,可是廖齐不让,廖齐说他要查出这只豹的去向,维克应该陪着他。
“这同你今后的生活有关系。”他皱着眉头说。
维克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有一点清鼻涕在鼻孔下面结冰了。他机械地在寒风中迈动脚步,觉得自己很快会冻僵了。维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个人调遣,他完全可以走开,跑回家去嘛,他同他之间又没有什么契约!或许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奇心?
豹的脚印还在向前延伸,廖齐却停下来,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维克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他该回去了。不料他点燃一根烟,蹲在地上抽起来。他摆手叫维克走开。
维克一跑小跑回到家。他立刻生起炉子来烤火。他回想起对廖齐的印象。好多年以来,这个人就像野人一样在外面荡来荡去,很少进屋。而他是有家的,他的家在村尾,是一间小土砖房,房门终年锁着,维克从未见他进去过。维克又想起里沙,她现在也不肯进屋了。是不是只要在外面游荡,就感觉不到寒冷了呢?维克不能断定廖齐对他失望了还是没失望,他心里暗暗期望是后者,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其实也同这个人有关系,要不这个人怎么总对自己不满意呢?
下午他到裂口那里去取煤时又听见了鸽子叫,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接下来传来的不是喜讯,却是廖齐的死讯。皇村的老袁说他“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维克眼前立刻出现了豹的形象,原来豹是真正要吃人的啊。他心里涌出无限的后怕。
“上午还是一个人,还帮我挑了一担砖,下午就成了骨头架子。”
老袁摇着头,好像心里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维克想,不是他自己要等那只豹的吗?他知道豹是要吃人的还等,是不是心存侥幸呢?无论如何,除了他自己,外人是不可能再弄清这种事了。老袁站在门口说这种事,目光却不时注视着屋内,他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完全是两回事。维克听着他诉说,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些什么样的期望。他想要自己去收尸吗?还是仅仅只是心情忧郁才来诉说?他想从他家里发现什么呢?那只豹?
老袁临走时扔下一句话:
“这种事情是不会完结的。”
维克听得脊骨发冷。不会完结又怎么样呢?他曾和那野物呆过一夜,即使是再来一次,只要他不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他还会心存侥幸的。维克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对不会像廖齐那样去等。对他来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只能硬着头皮挺过去。
鸽子又在院子里叫起来了,此起彼伏,汇成大合唱,还有种急迫的意味。“啪嗒”一声,有一只掉在泥泞之中,扇动的翅膀将污水溅开来。一会儿功夫,它身上的热力就将周围的残雪全部化掉了。维克看见鸽子伤在胸部,也许是被气枪击中。他刚弯下腰想去帮助它,它就头一歪,一动不动了。这时老袁扛着气枪从屋后走出来。
“这叫‘在空虚中狩猎’,因为谁也看不到这些小家伙藏在什么地方。”他得意地说。
“你不会用枪来射我吧?”维克胆战心惊地说。
“不,我只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他捡起鸽子离开了。院子里一时变得很寂静,但不知怎么,维克觉得小东西们还在周围,也许它们目睹了同伴的死亡,处于悲痛之中呢。维克不由自主地有些悲痛。有好多次了,他将那只老鸽子看作父亲。后来他又见过它,脱落的羽毛全长出来了,新羽毛几乎是黑色的,但维克还是认得出它。维克将脸转向太阳时,它就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维克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来的。维克想起爹爹下井的那些日子,那不也像消失了一样吗?他和另外那些家属在上面等啊等的,然后黑鬼们突然冒出来了。维克很想随吊车下去看看,但是爹爹不准。关于那下面的情形,他倒是经常说起,不过他的话含含糊糊的,维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工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爹爹说,人一到下面就成了幽灵,挖呀,推车呀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几乎连汗都不出。怕的是爆炸,一爆炸就会有坍塌,然后人就被隔离在一个一个的小洞穴里头了。维克问那些洞穴是什么样的,爹爹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一动也不能动。那么他是如何被解救出来的呢?“不用解救,我自己就会出来。”他说。
维克从井里打上水来时,山又抖了一下,一…热力从他的脚心往上冲。他挑着那担水进了屋,将水倒进缸里,一边干活一边警觉地倾听。他隐隐约约地担心老袁会朝他开枪。一个可以射中看不见的鸽子的人,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射不中的呢?
开始他以为是风,后来才听出来是老袁在叫他。他果然一直在他房子周围悠转。
“我在这里!”维克打开门说。
老袁朝天放了一枪,又有一只鸽子掉下来,正掉在他头上,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维克看了害怕极了,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发疯了。他退到屋里,将门闩上,仍然止不住簌簌发抖。但是老袁还不放过他,他在窗户外面大声说:
“我是皇村的老袁,我正在寻找杀害同胞的元凶,请你协助我的工作。”
维克想,老袁说话怎么像在作报告。难道那些鸽子会是杀害廖齐的凶手吗?他回忆起老鸽子停在他肩头时给予他的温馨感觉,还有父亲的话:“鸽子一叫,就会有喜事来临。”很显然,老袁是一名血腥的杀手。然而在皇村的时候,维克眼中的老袁不仅不是杀手,反而是个窝囊废。维克记得当他走在路上时,就连小孩都敢用石块扔他,而他,也从不生气。他总是一副哀求别人的模样。是廖齐的死刺激了他,他才变成这样了吗?还有他那种射击的本领,多么可怕!
“元凶就在你屋里,请你打开门来。”
维克知道他指的是豹,他吓得匍匐在地,身子紧紧贴着地面。
他后来终于离开了,他把气枪扔在院子里,拎着那两只死鸽子走的。维克尾随了他一段路,看见他没回皇村,消失在相反方向的河边了。
雪融了好久,春天却并没有到来,又一场雪降下来了,这是很反常的。维克想念着里沙,就鼓起勇气去雪村了。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雪花飘飘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雪村在山坳里,离得并不远,前年维克还去过,是去找里沙。
他是下午到达山下的,那时北风刮得正紧。多么奇怪啊,雪村竟然找不到了。维克绕着那座锯齿形的,有好几个尖峰的山走了又走,始终没有发现雪村的踪影。不要说村落了,就连一间小屋都没有发现。寂静之中,他听到什么巨大的动物在沉重的喘气,那动物离得很近,他却看不见。维克不打算找下去了,因为他害怕了。再说这地方光秃秃的一览无余,也没什么可寻找的。
他正要回去时,听到了里沙细弱的呼唤,她在叫他。那声音是从上面来的,维克一抬头,看见女孩坐在树干分叉的地方,那树光溜溜的,表面还结了冰。她飞身往下一跳,落在厚厚的雪层上面。维克看见她的脸有些发灰。那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内心某种阴暗情绪所致。
“你在那里等人吗?”维克问她时心存着希望。
“不,不是。我总是在树上休息的。你也看见了,我能到哪里去呢?”
里沙说话时嘴角出现好几道竖纹,这使她看上去像中年妇人。
“雪村到哪里去了呢?”维克问。
“缩进山肚里去了。像风卷落叶,整整一个村子都进去了。我以前不相信这种事,可是早上睁眼一看,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了。哈哈!”
里沙说要带他去看裂缝,她像鸟儿一样在雪地里跳着前行,维克在旁边看呆了,因为她脚上像装有弹簧一样,将她弹得老高,落在远远的前方。维克为了跟上她跑得气喘吁吁。
他们到了后山。里沙停下来了,她沉着脸,闷闷不乐地往雪地上一坐,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维克问她怎么了,她说裂缝已经自动合上了,她没有料到,她还以为随时可以自由进出呢。雪在她身下融化,将她的裙子全弄湿了,她一点也不在乎。
“你走吧,维克。天一黑可就麻烦了。”
“就会被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吗?”
里沙不说话,脸上显出很厌倦的神情。维克只好离开她。
维克顶着北风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心里觉得委屈,就回转身去张望。风卷走地上大团的雪向前方冲去,山已经消失了,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那是里沙。里沙到底要干什么呢?一大堆雪落在维克身上,齐腰将他埋在了雪里头,他脱了蓑衣和斗笠,费了好大的力气猛地一滚才滚出来。此地果然不能久留了,他连忙匆匆赶路。
当他边走边思考关于村子是如何样消失的问题时,就会有童年时代关于矿工们的记忆涌现出来。那些人的手掌是多么粗糙啊,在他脸上抚摸之际发出嚓嚓的响声,有时竟会将他的脸锉出小小的血口子。但是同漫长绝望的等待比较起来,汇合就如狂欢的节日!等待的夜晚,他总是伏在一个叫雷切尔的老头的背上睡着了。雷切尔瘦得皮包骨头,但他的背却很宽,很平,维克一伏在那上面就昏昏欲睡。
他想起里沙杀小孩的事。雪村人为什么没有报复她呢?还是现在的这种遗弃本身就是报复?恐怕里沙从来就不能“自由进出”,而是被永久性地遗弃吧。他想不出她是如何维持生活的,即使是鸟儿,也得吃东西。看来里沙并不是生活在那棵树上。那么,她还有一个栖身之地吗?维克又一次转身凝视那些鬼牙一般的山峰,只觉得让他眩晕的那种颤抖从心脏区域荡漾开来。不,他不能停留了。
安德大叔站在矿区的报亭那里。雪已经停了,但他的狗皮帽子上落满了雪,眉毛也是白的。他搓着手,欢快的目光落在维克身上。
“小斑鸠回来了。有什么伤心事吗?”
维克发出一声啜泣。
安德大叔耸了耸眉毛,将双手重重地放在他肩上,说:
“这个矿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愿意今天夜里随我下去看看吗?”
维克点了点头。安德大叔若有所思地目送着他回家的背影。
维克进了房,一只奇怪的鸟儿始终在窗户那儿尖利地叫着,令他脑子里不断产生恐怖影像。打开窗子,却又根本没见到它。难道里沙出事了吗?他生好了炉子,将水壶放上去,又洗好了土豆,那只怪鸟还在叫。他还听到它撞在玻璃上的声音。
“维克哥哥!维克哥哥!”
是小尼桑,手里拿着油瓶,一脸惊恐。
“妈妈叫我出来打油,可是这里有一只豹,我怎么办?你看,它就在这里!”
他说话时指着自己的胸口。维克迷惑极了。
“到底在哪里?!”
“在这里面,我都快被它吞进肚子里了。啊,维克哥哥!维克哥哥!”
他发出窒息的喊声,翻着白眼倒在维克的房里,手里的油瓶掉在了地上。
维克的脑子里浮出一句话:“也许裂口在人的身体里面”。他摸摸小尼桑的胸口,那里瘪瘪的,再摸摸他的肚子,也是瘪瘪的。这个小孩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简直怀疑衣服里面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
有人在窗户外面,是尼桑的妈妈,一个有一张鸟脸的年轻女人。
“尼桑的病有两年了,没关系的。”她说话时那张脸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进来。她从手中的提篮里拿出一根鞭子,朝儿子脸上用力抽了一鞭。小尼桑揉着眼坐起来了。他朝身旁看了看,看见了油瓶,立刻将它抓在手里。
“妈妈我跌倒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抱歉地说。
女人目送儿子走出房子。然后她掉转脸来打量维克的家。
“维克的家真简陋啊。”她说,“这把椅子还是我当年坐过的呢,你还记得吗?那一天我同你一块儿在矿井上等人,你把你的椅子让给我坐了。”
女人说话时一只手老在眼前挥来挥去的,像在驱赶蚊虫一样。维克注意到外面的怪鸟已经不叫了,莫非这个女人就是那只鸟?维克越看越觉得她的鼻子像一只鸟嘴。女人发现他在盯着她的脸看,就做了个鬼脸,说:
“你老爹的名字是叫维加,对吧?”
维克点了点头。
“他没有死,他还在那底下呢。有次我路过矿井,就看见他出来了。他说鞋破了,求我给他弄双新鞋。我当然不敢帮他,这种事一沾上就没个完。你知道我提这个篮子来干什么吗?”
维克说不知道。
女人跳起来用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一只鸟儿。维克看见是一只乳鸽,已经死了,伤口在胸口上。女人立刻将它放进有盖的篮子里。她转过身,指着窗玻璃上的一个细小的洞说:
“有人以干这个为职业。”
维克问,难道她不怕老袁来找她算账?
女人笑起来,说老袁哪里搞得清自己射没射中,他总是举枪乱射的。刚一说完她又跳起来,又抓到了一只死鸽。她将死鸽子放进去之后就着急地问维克他家里有没有后门,然后就一溜烟从后门跑掉了。
女人前脚出门,老袁这边后脚就进来了。老袁将气枪往地上一扔,口中连说了好几个“真丢人啊”。然后他就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这个猎人,连打两枪什么都没打着,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维克很讨厌老袁,暗暗幸灾乐祸。他心里想,老袁被气死了更好,这样他就用不着提心吊胆了。维克一看见他拿着气枪心里就发抖,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猎人,他是“虚空中的狩猎者”。很久以来,维克就发现了自己周围有一个虚空世界,他看见一些动物在那里出入,这些动物他有的害怕有的喜爱。但不论害怕还是喜爱,他对它们都早已不再大惊小怪了。就比如刚才外面那只怪鸟,他也觉得自己可以同它和平相处。可是现在却来了“虚空中的狩猎者”,他恐怕要永远绕着自己转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错杀了自己呢?他不是从来都不瞄准吗?
老袁坐在维克家里就不走了。他长吁短叹,说些悲观厌世的话,他还逼维克拿父亲的相片给他看。他将相片拿到手之后,就对着相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还将鼻涕眼泪擦在相片上。他含含糊糊地提到一只大鸟,提到坑道里的各种走兽。在维克听来,矿井底下虽然黑得没有一丝光,却是个封闭的动物园,人呆在坑道里,空中尽是动物的喘息声,或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维克想,看来那个时候,老袁根本就不搞狩猎的勾当。这个心地残忍的人,居然对他死去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感情。
老袁哭完之后,就将那张相片丢在地上,还假装无意似的走过去在相片上踩了一脚。
维克心痛地弯下腰捡起那张发黄的相片,质问老袁为什么这么干。
“啊,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不过你还留着相片干什么呢?你爹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来,把相片交给我,我帮你处理了。”
维克将相片死死地护在胸前,两眼射出疯狂的光芒。
“哈,你要打架,你这小家伙……”
他走开了,走到灶边,揭开锅,抓了一个冷土豆吃起来。
维克松驰下来,坐到了床上。他趁老袁不注意将相片藏在枕头底下。但是老袁像脑后生了眼睛一样,立刻觉察到了。他说:
“维克啊维克,你不要挖空心思藏那些东西了。你要是知道你母亲的事的话,早就把那相片扔掉了。你没听到你爹爹提过你母亲吧?他不会提,怕她不高兴啊。你母亲那种人,再也不会有了。我们算什么?渣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的渣滓。只有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我和你爹坐在坑道里,周围一片漆黑,我们都在想念她。可是想啊想啊,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俩连她长得什么模样都忘了。”
老袁说着说着就躺到床上去了,他让维克把窗帘拉上,说自己要做梦。
“我要梦见你母亲。”他轻轻地说。
维克想,原来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啊。维克从未见过母亲,也没听到别人提起过。当他问爹爹时,爹爹就说这种事不能问,一问他他就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不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吗?”爹爹说这句话时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维克因为心疼爹爹,后来就不问他这个问题了。爹爹临死前用狂乱的目光在屋里四处寻找,维克那时不明白他要找谁,现在忽然明白了。好多年里头,维克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怎么能像母亲那样消失得这么彻底呢?他企图从自己家里,或从人群里发现一点线索,但是没有,他从来没找到过她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而现在,一个大男人躺到他的床上要梦见母亲,这是不是说,任何人都只能同她在梦中相见呢?
维克坐在昏暗中刨芋头,他不去想母亲的事,因为无从想起,他在想念里沙。
老袁却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复去的,还骂人。
“你骂谁?”
“骂老袁呢,这家伙挡在我的路上,可是我看不见他。”
“要拿气枪来吗?”
“哈,你这个小孩,真聪明。不了,气枪也没用,我知道没用。”
老袁一连翻了几个身之后突然不出声了。维克欠起身看了看,看见他将脸朝下埋在被子里头,他的睡姿这么奇怪,像要使自己窒息一样。维克到门后去拿他的气枪,他刚一拿到手,枪就发出一声响,子弹大概射到了天花板上。
老袁起先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抱住了头。
“我反正是没希望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他的目光里饱含怨恨,后来又转化成仇恨。维克的腿发抖了。
但是老袁并没有把维克怎么样,他从地上捡起气枪,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婴儿一样,然后弓着背出去了。他出门之后不久,维克又听到闷闷的两声枪响,维克想,老袁要死了。
春天终于来了。那些动物显得很狂躁,整夜整夜地在维克屋外的沟里来来去去。维克从窗户往外看,看见一只幼狼蹲在院子中间练嗓子。它叫得犹犹豫豫的,却很恐怖。小狼叫完后鸽子们就杂乱无章地叫起来了,鸽子们好像要同小狼对抗似的,叫声不屈不挠。小狼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大约对叫声从何而来感到不解,然后就孤零零地跑开了。
维克睡不着,白天里在皇村发生的事困扰着他。起先是他和大家一起到坡边的一个洞里去挖煤,忙忙碌碌地挖了一气,挖出来的尽是那些次煤——烧起来火力不行的那种。终于,维克忍不住说道:“我家院子里有好煤,满院子都是。”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是却像一个炸雷,人群里立刻议论开了。维克没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这些人都很愤怒,他们瞪眼怒视他,像要吃了他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罗德爷爷推了他一把,呵斥道:“还不快跑!”维克撒腿跑开了,一直跑到大路上才停下来。他感到特别纳闷,为什么皇村的人会生他的气呢?难道他的话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吗?要是这样,他还能不能去皇村干活呢?要是不能,他该靠什么为生呢?维克记得挖煤的人里头有个小个子,是他看着眼生的人,这个人特别爱挤兑他。当时他在维克身后对旁边的人说维克是“懒骨头”,不愿干活。实际上,他院子里还真的到处都是煤,几天前,他发现屋前的台阶下,刨开那层薄薄的表土,全是上等煤。这样看起来,父亲是有意将房子建在煤层上面了。当天夜里他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睡在火山口上,火山突然爆发了,村人都往他身上泼水。可那点水有什么用呢?他们都被火热的岩浆吞没了。
月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慢慢走拢来了。这个人的面部怎么也看不清。他站在维克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敲门,一共敲两下。维克开了门,他默默地进屋,坐在那张椅子上。虽然点着灯,维克还是看不清他的面貌,那张脸总被阴影遮蔽着。这个人呼吸的声音很粗,也许他一直在喘息。他刚才奔跑过了吗?
“我冷……”他终于开口说道。
维克将床上的被子披在他身上,他一身哆嗦着,仍然说冷,要维克帮他将被子裹紧一点儿。维克忙乎了好一阵,他才说可以了。
“大叔,您原先是矿上的人吗?”
“维克,你这个小坏蛋,你忘记我了。我手背上长了一只鸟蛋,你摸摸。”
维克摸了一下他的右手,虎口处果然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突起。
“现在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吧?我那时抱着你游历过很多地方,我一停下来你就哭,我只好继续走。没有母亲的小孩真可怜啊。”
维克感到一…熟悉的气息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将自己整个包围了。他差点要喊他“爹爹”,可心里又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是谁呢?一个过去时代里走出来的幽魂?
“维克,你爹爹让你今后不要做矿工吗?”
“是的。”
“为什么你不违反一下他的规定呢?你试着违反一下看看。那下面是很好玩的。”
维克被他的话吓坏了。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门外有人在焦急地喊维克,维克三番五次开门出来,却没有见到有人。
“你不要去看了,你见不到他的。”那人说,“其实他在那里喊你喊了好多年了。”
“他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维克,他艰难地站起来,任由身上的被子落在地上,然后叫维克拿火柴给他。维克递给他一盒火柴,他拿了就出去了。
在屋前的台阶下,维克白天里刨开地面取煤的地方,那人划一根火柴就将煤点燃了,蓝色的明火升腾起来,那么纯净,一丝烟都没有。维克看得发呆了。他又走到院子里维克取煤的另一个地方,将那里也点燃了。他站在火边烤自己的背。
“大叔,大叔,您将我的煤都烧完了啊!”维克喊道。
“傻孩子,这种煤烧不完的,只会越烧越多。”
维克想走近台阶下的这堆火,但巨大的热浪逼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那热浪就像是从地底下翻滚而出似的。维克注意到,那人点火后,院子里就变得寂静无声了。也许所有的动物全被吓跑了吧。维克站在门口观察这两堆颇为壮观的蓝火,他感到自己对父亲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想,爹爹早就知道这里的煤在地表,而且挖都挖不完,为什么他不告诉别人?如果可以露天采煤,那还有什么必要开矿井呢?也可能起先他并不知道,是后来才知道了。那么,这个人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爹爹的好朋友吗?那人脱光了上衣,裸着身子在烤,惬意得直哼哼。
里沙出现在那条沟里,维克发现她又长高了好多,她的身旁有一条巨蟒,它正爬进一个洞里去。里沙看见了院子里的蓝火,她赞赏地朝维克点头。她也在观察那人,表情显得很紧张。维克想,整整一个冬天里沙都在野外度过的吗?
那人朝空中击了两下掌,两堆火倾刻间就灭了。他穿上衣服,提起脚下的旅行袋离开了。里沙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
“里沙,刚才我在屋里,有一个人总在外面叫我,打开门来呢,又见不到人。”
“那个人应该是从山上下来的吧。”里沙犹豫了一下又说:“刚才点火的是我的叔叔,没想到他还活着,我亲眼看到他从悬崖上掉下去的,还有他的马。”
“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也许没有脸了,从那种地方掉下去的啊。”
“你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脸呢?”
“维克,你相信我吧,有这样的人。”
里沙的额头上出现一堆皱纹,她在沉思。维克渴望里沙离开那条沟到他家里来,但女孩倔强地站在沟里不动。他看见她的方格裙上有了几个破洞,她的旧靴子前面也开了口,而那条巨蟒又从洞口探出头来了——不过是另外一个洞。
“照理说,没有脸也应该可以看得清。可是他,我怎么也看不清。”
“嗯——这是个问题。”里沙说,“他是那种正在消失的人吧,他的脸快要消失了。他也是从队伍里头流落出来的,不过他不愿意像我这样定居在一个地方。我叔叔有更高的理想。”
说话间,里沙的脸也像她叔叔那样变得模糊了。她转过身,朝那条土沟的另一头走出去。维克想,里沙的心还系在她从前的队伍里,她同那边有许多秘密的联系,不论她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这种联系决不会减少的。里沙会不会也在某一天失去自己的脸呢?刚才维克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皱纹。
有了上等的好煤,维克的家里总是暖洋洋的了。炉子上煮着土豆和玉米,蒸气快乐地升腾着。维克坐在食物的香气里,听着那些动物在外面发情,有一些幽暗的小门便在他心灵的深处洞开了。爹爹在世时,有段时间,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一只眼的老妪,爹爹让维克叫她乌里奶奶。乌里奶奶从来不进维克的家门,她和爹爹站在门口商量事情,有时长谈达半个小时。但是有一天,维克半夜被惊醒,看见乌里奶奶进屋来了。老妪手里拿着鞭子,逼他爹爹用头去撞墙,一下一下的撞得咚咚直响。她总是不满意,鞭子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爹爹身上。后来爹爹终于“唉呀”一声,昏倒在地。这时老妪又试探地给了他一鞭,见他不动弹了,这才出门走了。因为瞌睡,维克对那天夜里的事总是记不真切。他问过爹爹,爹爹矢口否认,只是告诉维克乌里奶奶是长年住在矿井坑道边的小洞里的。“她可是矿工们的福星。”还有一件事,屋外的土沟是爹爹挖出来的。沟有一人深,沟的出口那里是一个斜坡。他说挖沟是为了防火灾,可维克想不出这样一条沟怎么可以防火灾。即使房子着了火,也没有人会跑到沟里去啊。爹爹去世之后,沟没起到防火的作用,沟里的动物却多起来了。什么动物都往里头钻,非常热闹。一天傍晚,维克在院子里挖煤,他一抬头,看见乌里奶奶站在沟里注视着他,他扔了锄头往那边跑,可是乌里奶奶硬是从他眼前消失了。那一次,维克认为自己是看花了眼。后来乌里奶奶又出现过几次,每次总是待维克一走近就消失了。到了夜里,野兽们叫起来时,乌里奶奶嘶哑的叫声也会夹在里头,她叫的是爹爹的名字“维加”。维克想,乌里奶奶应该早就去世了,可她还是放心不下爹爹啊。被封死的矿井装了三道铁门,维克某一天的半夜里站在院子里时,听见那些铁门被砸出巨大的响声,似乎有一些人要从里头出来。很可能他自己看见的是老太太的魂魄,她站在父亲挖出的深沟里头,为的是随时可以抽身而退吧。看来父亲挖出这么一条长沟,为的是将生活中的另一面呈现在儿子眼前啊。维克仅有一次穿过那条沟走下斜坡,他的脚一踏出去就摔倒了,有一…巨大的引力将他往下拽,他几乎是不省人事地滚到了坡底,好久好久才醒过来,维克想不通:为什么里沙,还有那些动物可以从沟里出入自如呢?里沙站在那里头,就好像站在安全堡垒之中一样。那条巨蟒维克从未见过,可能是新近来到沟里安家的。曾经有些夜晚,维克觉得自己是住在世界的中心,觉得自己同外面那个世界的那种隐秘的联系全是爹爹在世时就安排好了的。那时,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死后的那张脸,看见雨中的灰鸽。爹爹昏迷前对他说的一句话是:“维克啊,不要下矿井。”他明知矿井已经封掉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维克拉出五屉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找出那面小镜子。本来镜子是挂在墙上的,因为夜里发出反光令他害怕,他便将它收起来了。他站的角度使他可以从镜子里头看见窗口,停在窗口的是“那人”,仍是一张模糊的脸。
“大叔,您又回来了啊。”
他将脑袋伸进窗户,声音嘶哑地说:
“维克,我忘了一件事。我应该让你摸摸我的脸的,这样你今后再遇见我就会认得出了。来,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维克摸到的是近似沙粒的一大片东西。
“我的脸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的脸是好多年里头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对我来说很方便。”
他似乎很满意,转过身离开了窗口,走出院子去了。维克连忙去看那面镜子,镜子里头的“那人”却正在爬山,爬的就是维克的山。维克拿镜子的手动了一下,里面的人的形象就消失了,代之以蒙了灰的窗玻璃。他想,或许这个人一直在周围游荡。他是要找煤吗?维克记起刚才他将院子里的两堆小火点燃时,有一个皇村的老头在远远地观看。那老头一定会去告诉皇村的人,这样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没有撒谎了。皇村是他长期以来打工的村子,也是他生活的来源。维克不愿另谋生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容易。一想起皇村的人,维克就惶惑不安。那个老头会不会率领大家来他这里挖煤,把他的房子都挖垮呢?
果然有一个皇村的人出现了,离得远远地站着。接着又一个。现在是五个了。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好像不打算过来,只是在那边观看他的院子。维克鼓起勇气朝他们走过去。
“彼夏,你们来了啊。”
放牛娃老派地背着双手,向他的同胞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都看见了,你那里有煤。”
“是的,彼夏。可是你们不会挖到我的房子吧?”维克担忧地问。
五个人一齐发出轰然大笑。他们当中的老袁郑重地对维克说:
“维克,我梦见你母亲了。你母亲到过这里好多次了,可是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法看见她。维克,鸽子就是她养的啊。”
他一说完,其他四人就齐声附和道:
“是啊!”
维克想起父亲说的“鸽子一叫,就有喜事”的话。那么喜事到底是什么,要如何去感觉呢?维克从生出来到现在,好像从来也没感觉到母亲在自己的身边。他对这个老袁非要梦见他母亲的做法感到很困惑。难道只因为一个人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成了去追寻她的理由吗?再说母亲已经死去多年了,当然是无影无踪了啊。谁也没看见她养鸽子,就这么武断地说鸽子是她养的。为了什么呢?维克沉思之际,那些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他同他们的目光相遇,感到很没趣,就悻悻地转身回家。他一转身,他们当中就有个人对他说:
“你只要坐在家里,土豆和玉米就会滚到你锅里。”
维克听了这句嘲弄的话,满脸涨得通红,他的脚步也迟疑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好。于是身后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慌乱中,他下到了那条沟里。他一进沟里鸽子就叫起来了,有成百上千只,把他的头都叫晕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中,口里居然喊出“妈妈,妈妈”来了。身边洞壁的泥沙在往下掉,是那条巨蟒要从比它身体小的洞里出来。鸽子叫声停下来时,维克热得要命,他估计一定是皇村的人在他院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很想去看一看,但热浪扑来,他汗如雨下,只能往斜坡那边退下去。这一次他没有滚下去,他是坐在斜坡上溜下去的。当他溜到坡底时,便看见大火已经烧掉了他的屋顶,只剩下砖墙立在原地。冲天的火十分明净,几乎没有烟。维克想起了皇村的火灾,莫非皇村下面也是巨大的露天煤矿?是皇村人点燃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劣质煤,烧掉他们自己的房屋,产生出那种通天的烟柱的吗?以前他就觉得这些皇村人很贪婪。不管是想要什么东西就要搞到手,否则不罢休。他们烧掉房子,是想得到什么呢?当维克继续想下去时,便被自己的问题吓坏了:爹爹和皇村的人,是有意将房屋建在地下火山之上;还是房子一建起来,地下就变成了煤的火山?!
维克坐在坡下等那火小下去,他可不想这个时候上去同那几个人见面,他也想不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来欺侮一个孤儿呢?他www.感到又茫然又疲倦,就晒着太阳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叫他,是彼夏,彼夏对他说:“你妈妈来了。”维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棵垂柳,被风吹得扬起来的细枝快发芽了。“妈妈在哪里?”“在火里头。她来过,又走了。谁叫你躲在沟里呢,你没见到她真可惜。”彼夏还说,妈妈在柳树下面站了好久,说她要给维克一点东西。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维克,就失望地离开了。
“她不能不走吗?”维克问。
“不行啊。再说春天来了嘛。”彼夏老道地摇头。
他俩一道回到家里。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没有了屋顶。再看看地上,全是那种乌黑的上等煤。彼夏在弯着腰细看那些煤,一边看一边发出惊叹。
“维克,你会搬走吗?”彼夏终于直起身来问。
“为什么?皇村的人不都住在原来的家里吗?我要把屋顶修好。”
“你从来不知道你家里有煤吧?”
“我怎么知道呢?爹爹他……啊,我感到耻辱。”
彼夏恶毒地笑起来。他坐进那把太师椅里头,将两条腿盘起来,他的样子让维克想起里沙。这样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有相同的坐相呢?维克想,这个该死的家伙就像一个法官,他要来审判他了。在皇村时,他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放牛娃呢。那一次在山上遇见他,他抱着那只掉了毛的鸽子时,维克甚至觉得他很可怜。其实他自己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呢。他想到要问彼夏一件事。
“彼夏,这些煤会在夜里忽然燃烧起来吗?”
“哈哈,你害怕了吧?你可不要乱想啊。这种事,想也没用。”
维克沮丧地沿着墙踱步,那些煤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没有了屋顶,房里到处都是风,维克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是什么事呢?放牛娃大概知道,但他决不会告诉自己,他是个刁钻古怪的小孩。
“你可以躲到沟里去。”彼夏向他建议。
维克的脑海里一下子变得敞亮了:原来爹爹挖出这条沟,是为了给他维克做这个用的啊!试想半夜三更的突然烧起来,他不是只有往那里面跑吗?还有沟里的野兽,它们之所以到沟里来,是因为这里有煤吗?煤对它们来说有什么样的吸引力呢?
彼夏坐到天黑才离开。维克看出他在等什么人,但那个人始终没来,所以他走的时候很失望。维克给自己做了晚饭,吃过,便将门闩好,将灯也吹灭,坐下来静候。
他等了好久,最后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他想,他和彼夏等的是同一个人,或同一件事吗?他这样想的时候,便看见油灯的火苗摇拽起来,像是有一…风,又像是有鸟儿飞进来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扇动翅膀的声音,但鸟儿仍然看不见。
“第二坑道那边发生了暴乱,这些鸽子都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彼夏在窗口那里大声说。
他一跳就进来了。维克这才记起窗户已经烧没了。
“我没有走得很远,我就在附近溜达,所以听到了那场地下暴乱。一个女人的声音始终在那里头尖叫,可能她是想让她的叫声传到你这里吧。”
维克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连风都不发出声音。彼夏指着跳动的灯火对他说:
“你看,鸽子都疯了。”
“彼夏,是不是末日来临了呢?”维克声音颤抖地问。
“是啊。不过我俩都死不了。”
维克仰面看见了天上的星星,一小…湿润的暖风拂着他的脸,外面春意正悄然而至呢。
“或许我俩可以跑,跑得远远的。”
“跑到哪里去呢?我们是煤矿的小孩,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里的。”彼夏说话时用双手支着下巴,显出入迷的表情。“维克,你忘了,这里有烧不的煤啊。”
那一夜,维克和彼夏相对而坐,彼夏坐在椅子里,维克坐在床上。他们之间的油灯很快就灭了,维克看着面前的黑影,突然觉得彼夏根本不是一个少年,也许他以前总是装成少年的模样吧,他一定有五十来岁了。中途彼夏出去了一次,说是去小便。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坐在椅子上,彼夏就坐在她旁边的地上了。维克一边起身一边要彼夏坐到床上来,他一站起来,地面就猛地一抖,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那女子说:“啊呀!”维克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
女人很不安,老说要走,彼夏挽留不了她,只好由她走了。彼夏说她是来挖煤的,她见到大火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要在这附近找地方住下来了。
“她年年都来这里。原先她也是矿区的,后来嫁出去了。她忘不了这个地方。”
彼夏的声音在黑暗里头完全改变了,变得极为忧伤,维克的心同他贴紧了。某一个夏天的事出现在维克的脑海里。当时彼夏在河里戏水,维克在岸边叫了他一声,他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维克慌了,因为自己不会水。不知怎么,他也没有想到去叫人来救他,当时他的脑子完全一片空白。他就在原地等啊等,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惶惑不安地回家了。夜里他噩梦连连。好几天以后,他大吃一惊地看见了彼夏,彼夏没对这事作任何解释。此刻,维克听着他那忧伤的嗓音,突然明白了那时不明白的事。
“谁又忘得了这个地方呢?看看这些煤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哭腔,“所以她才回来啊。她是从那条沟里过来的,因为外面的大火把路封死了嘛。”
“火?哪里有火?火不是已经熄了吗?”维克迷惑地问。
“我们在里面,就看不见火。外面的人要进来可不容易啊。可是像她这样的,非要进来不可,真难为她了。”
后半夜,脚下的煤层发出一种奇特的响声,彼夏说这是燃烧时的响声。
“难道你就不热吗?”他的话里带有谴责的意味。
维克一点也不感到热,他想,彼夏此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他又想起了里沙,里沙此刻身处什么样的世界里呢?他踩了踩脚下的煤,那些煤立刻回应似地发出更大的响声,不像燃烧,倒像很多瓷瓦在破碎,锋利地,有威胁地。维克害怕地缩回了脚,让它们悬在床边,彼夏要他试着下来走一走。于是维克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看见了火。火没有颜色没有光,也没有边界,感觉不到热力,只有那些细小的响声充斥于屋内。他说不出他是怎么看见火的,但他就是看见了。火从锅台那里蔓延开来,一会儿就占领了整个屋子。维克想,也许火本就在屋里的,也许火是一轮又一轮进屋,然后又出去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打开门,看见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那只豹从沟里钻出来,接着又有一只,两只,三只……后来一大群豹聚集在院子里了,维克看见它们逍遥自在地走在燃烧的火里头,一只只都显出傲慢的风度。而维克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这些食肉动物了,他甚至想摸一摸那些美丽的皮毛,月光下,那些花纹是多么迷人啊。屋子里面,彼夏在抱怨,说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彼夏的声音又尖又细。维克转身走进屋内,却看不到彼夏的身影了。他似乎在墙角说话,待维克摸到那里,却摸了一手空。维克将灯点燃,彼夏就责备他不该浪费灯油。但是他在哪里呢?他真的看得见他的母亲吗?他又讲话了。
“我出了这么多汗,我的身体就化掉了。维克,维克,你就一点汗都不出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炉灶那里说同样的话,她说:
“维克啊,难道你就不热吗?”
维克吓了一跳,因为那是里沙在说话。他扑向炉灶,又扑了一个空。接着就听到彼夏在责备他的鲁莽。
火在“嚓嚓嚓”地响,但火不能照亮。维克踩一踩脚下的煤,就听到父亲从上方的星空里发话了。父亲说:
“维克啊,你可别捅我的腰,我有腰肌劳损。”
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沉痛,维克的眼泪夺眶而出。维克坐在床边哭了一会儿,起身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院子里仍然聚集着那一大群豹,那条巨蟒在它们之间穿行,数不清的灰鸽停留在那棵老树上和地上。从那条沟里,鸽子还在源源不断飞出来。维克想,是这燃烧的火将动物们吸引过来的吗?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看见大队人马走在那条路上,他们是往矿井那边走,矿井已废弃多年了,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呢?看他们的穿着,既不像雪村的穷人,也不像皇村的工匠们。莫非这就是里沙从前所在的“队伍”?维克转身朝屋里喊:
“里沙!里沙!你的队伍过来啦!”
但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的声音在回答他。也许里沙和彼夏都已经离开了。
维克走到院子里头,他想穿过这些豹子去追那队人马,可是父亲又在上方发话了。
“维克啊,你要留在此地照顾我的东西啊。”
维克便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那条巨蟒威风地绕院子爬完一圈之后,又回那条沟里去了。有几只豹向维克靠拢,维克伸手抚摸它们那缎子般的皮毛,那些皮毛就在他手掌下面放电,细小的电火花使他的手掌变得十分灼热。山又抖起来了,不过这一次十分轻柔,仿佛满含爱意,维克的双脚像踩在浮动的波涛之上,他一边胁下搂一只豹,眼里擒着感恩的泪花。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里沙从悬崖上坠下去了。维克同她一起爬山时,山显得十分平静,没有风,鸽子也不叫,到处盛开着一丛一丛的野黄菊花。维克想说服里沙不要坐在那么危险的位置上,可她根本不听。有一只灰鸽落在了她的肩头,维克认出了这只脱过毛的老鸽子,心里十分惊讶。然而里沙坐的位置实在太险了,所以山轻轻一抖,她就顺势溜下去了。她说了一声“啊呀”。在维克听来,她的声音并不那么惊慌,倒好像有种期盼的成份在里面。老鸽子立刻腾空飞起,飞远了。维克欠身往下看,看见里沙的格子裙被风鼓起来了,而她本人则双臂张开着,然后她就消失了。维克下山时,鸽子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的确有种欢乐的意味。
悬崖并不高,下面是一条浅浅的山泉往山下流去。一连好多天,维克都在那山泉里头转来去的,可还是一无所获。他也去过雪村,大雪融化之后,那个贫穷的村子又恢复了原样。头上包着土黄色头巾的农妇对维克说:“里沙到了夜里就出来帮我们看孩子。白天里家家都很忙,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她呆在哪里。”维克决心在雪村过一夜,他钻进小学的教室,潜伏在里头。天一黑,整个村庄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一家点灯。维克斗胆敲了两家的门,却都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想,那农妇一定骗了他。为了什么呢?
天快亮了他才回家,那时他已将村里所有的隐秘角落全搜索了好几遍。他穿过油菜地到大路上去时,一个影子拦住了他,是“那人”。
“我冷。”他说,“你抱抱我吧。”
因为他很高,维克就去抱他的腰,可他抱了一个空。“那人”没有身体。
“没有母亲的孩子真可怜。”他又说,“你走吧,我不拦你了。”
维克撒腿便跑,他的胸腔在奔跑中蒸腾出热力,双眼一下子变得十分锐利。老远地,他就看见了自家门外的那些豹,它们那美丽的皮毛在渐渐亮起来的光线里幻化成各式花纹。维克感到自己离它们很近,实际上,他还要跑两里多路才能到家呢。风中有许多声音在喊他:“维克……维克……”他的脚离了地,因为起伏的大地在将他一下一下往空中送。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他看见地上到处都是黑亮黑亮的煤,而他自己像皮球一样落一下地又腾空,落一下地又腾空,就这样飞进了自家院子。豹们立刻将他围起来了,空中充满了健康的皮毛的气味。回想起先前他那么害怕这种动物,维克笑出了声。
屋里的炉子上煮着土豆,火势很旺,难道里沙来过了吗?
灶台上用木勺压着一个字条,是里沙留的,她写道:
维克,我到井下去了,不回来了,你不要来,你找不到入口的。
维克想,一定是里沙的队伍进到了井下。那支幻影一般的队伍,什么地方去不了呢?他将煮好的土豆从灶上端下来,封好了煤火,用扫帚将房里仔细地扫了一遍,又将床上和家具上面的灰打掉,然后在桌边坐下来吃土豆。这时“那人”模糊的面孔又出现在窗口了,维克招呼他进来吃饭。他没有动,只是苦恼地说:
“我没有嘴,怎么能吃土豆呢?”
听了他的这句话,维克便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啊!他走近窗户那里朝下一看,看见两只金钱豹正在啃“那人”的两条小腿,啃得鲜血淋漓的,维克口里的土豆“哇”地一声吐到了地上。他镇定了一下之后才想起来,这个人是没有实体的,所以刚才这一幕只不过是幻觉罢了。于是他放松下来,问他痛不痛。
“我是知道痛的,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自从我用钝刀一刀一刀杀死我儿子之后,我就感觉不到痛了。你想好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了吗?”
维克回答说想好了。他想的是:明天就开始盖屋顶,找彼夏来帮忙。
“那人”高兴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只瘦长的手,似乎想同维克握手,然后想了想又缩回去了。维克目送他从容地穿过豹群,消失在院门外。
院里的地上留下了一行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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