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李成|如何从特朗普角度思考对华政策计划?

文化   2025-01-19 16:4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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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成

香港大学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

✪ 江玮 (访) |《财经》记者

✪ 苏琦 |《财经》编辑



中美关系当然会有机会,因为两极化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可能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对中国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利的。

当地时间1月20日,78岁的唐纳德·特朗普将正式成为美国第47任总统,在时隔四年之后重返白宫。
特朗普创造了一个新的历史,成为一个多世纪以来首位在竞选连任失败后又赢得第二个任期的美国总统。美国《华尔街日报》在特朗普胜选后写道,他借力人们对生活成本和非法移民问题的焦虑获胜,而这场胜利将改变美国的优先事项以及与世界的经济关系。
“特朗普的单边主义和孤立主义决定了他更注重国内,但问题在于现在国内和国际紧密联系在一起。”香港大学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中心主任李成近日在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在2023年加入香港大学之前,李成在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工作了17年,并从2014年起出任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的主任,成为首位担任这一职务的华裔,也是该中心任职时间最长的主任。
回归白宫的特朗普不再是2016年第一次赢得总统大选时的那个华盛顿局外人,经过四年的执政,他比第一任期有了更多经验。但和八年前一样,特朗普的总统任期依然充满不确定性,他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他近期关于收购格陵兰岛、接管巴拿马运河、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的言论像是未来四年戏剧性事件的征兆。
“特朗普是一个多变的人,但有两件事情他从来没有变过:一是增加关税和国内减税,二是保守的移民政策。”李成说。在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内,美国通过《1974年贸易法》的“201条款”和“301条款”,加之《1962年贸易扩展法》的“232条款”,对从中国进口的产品加征高达25%的关税。拜登虽然批评过特朗普的关税举措,但他在上任后保留了这些关税,甚至有针对性地扩大了关税的征收范围和程度。
在去年竞选期间,特朗普宣称将对中国商品加征60%的关税。在李成看来,这是有可能的,但中美双方将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李成指出,在特朗普在上台早期,中美关系会有一个机会窗口,但这究竟是短时间的机会窗口还是能持续维系,现在还不好判断。
而当拜登离开白宫时,他留下的是一个毁誉参半的遗产。尽管在他任内,美国经济的增速远超其他发达国家,创造了破纪录的新就业岗位,但美国的通货膨胀率一度超过8%,导致民众生活负担加重,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处境艰难,这成为民主党输掉选举的重要原因。拜登也未能弥合美国政治和社会的撕裂,而随着特朗普的回归,这种撕裂在短期内依然无解。

拜登遗产
《财经》:你在2023年离开华盛顿,加入香港大学。在布鲁金斯学会担任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时,你经历了特朗普的第一个四年任期,也经历了拜登三年多的任期。你如何看待拜登作为美国总统留下的遗产?
李成:2016年12月,我和基辛格博士、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时任主席卡拉·希尔斯在纽约一起参加我的新书发布会。当时特朗普刚刚当选,我们谈的内容与其说是我当时出版的一本关于中国政治的新书,不如说是特朗普。我在这个会上讲了一个观点:特朗普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也可能成为一个非常失败的总统,但不会介于两者之间。
特朗普刚上任的时候做了一些事情,包括就任不到三个月的时候邀请中国领导人到海湖庄园会晤,他也改善了与俄罗斯的关系。但是八九个月之后,我已经得出结论,他只是“破字当头” ,而无“立”的能力,他将会是一位最糟糕的总统。
回到你的问题,我认为很遗憾的是,美国近期遇到了历史上两个最糟糕的总统,不仅是特朗普,还有拜登。拜登总统犯了很大的错误:从阿富汗的撤军、俄乌战争、中东危机,这些都是外交上很严重的错误,尤其从阿富汗狼狈撤军对美国形象的损害极其严重。历史对俄乌战争可能会做出一些更公正的评价,但拜登的应对存在很多问题。
在对华政策上,拜登通过同盟国外交针对中国。从美国的角度来看,因为美国把中国视为威胁,拜登的行为可以理解,但它的后果是把中国推向俄罗斯。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在1997年就说过,美国外交和战略最糟糕的局面就是让俄罗斯、中国和伊朗走在一起,不是因为意识形态,而是由于被美国逼迫。
拜登提出的所谓“东亚小北约”,是极其荒谬的一个概念。北约是在欧洲,不是在亚洲。将北约扩大到亚洲,把整个东亚地区带入一个危险的境地。所以我对拜登的遗产打分是很低的。
《财经》:你如何评价拜登对中美关系的处理?
李成:在中美关系上,拜登避免了自由落体(free fall)。虽然不是对特朗普最后一年对华政策180度的改变,但是他不时地在调整政策。很遗憾,拜登有时被美国一些利益集团所绑架,比如他在2022年与中国领导人在印尼巴厘岛成功会晤之后有很多积极的互动,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也准备在2023年早些时候来中国,但随后发生的所谓“间谍气球”事件绑架了拜登的外交政策
在拜登执政期间,脱钩的形式是“小院高墙”,他从来没说过要全面脱钩。而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的最后一年,特朗普的鹰派团队是要实现全面脱钩。当时的美国国务卿蓬佩奥不断说要抵制中国,要求全面脱钩,要求和中国做生意的美国企业都要注册为中国共产党的代理人。如果不这样做,就不能继续在华盛顿展开游说。这样问题就很严重了。
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内,美国联邦调查局展开了“中国行动(China Initiative)”。拜登上任后取消了这个行动,保护了华裔。拜登维持了美国与中国的教育文化交流,而特朗普团队在2018年秋一度想要停止向中国留学生发放学生签证。所幸最后没有实施,但这样的提议能够得到白宫政治团队的通过,让人担忧。拜登团队则主张中美交流,虽然限制中国留学生学习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学科的做法也很荒谬,但至少是不准备终止教育交流。
在台湾问题上,尽管拜登也犯了很多错误,但他的团队没有主张台湾独立,而特朗普团队的很多前官员和现官员有这样的倾向。这是特朗普团队的问题,他本人也许会推动中美关系的发展,但他与团队的关系微妙,这些保守、反华、反共的力量将会左右特朗普,在台湾问题上的理性举措会受到民主党、共和党主流或者其他力量的强势阻拦。
拜登尽管出现了很多问题,但与特朗普的团队相比,他在有些方面要好一些。说实在的,两位总统都是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乱做,所以我对两个总统都不看好。但这引出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观点:也许我们把注意力过多地给了总统。无论是拜登或者是现在的特朗普,实际上他们都是当今美国政治生态的产物,特朗普现象对美国的冲击不是变化的原因而是结果。拜登为什么这么失败,也与美国的政治体系有关。为什么他年纪这么大又有明显的认知障碍还让他再次参选,这些都值得深思。
而中美关系下滑或者甚至恶化的主要原因是结构性的矛盾。什么是结构性矛盾?我一直在讲三个方面。第一,美国自二战以来从来没有碰到像中国这么强劲的对手。冷战时期的苏联只是在军事上强大,而中国的强大是全面的,从军事、经济到科技。中国并不是要挑战美国或者代替美国,中国连G2(两国集团)都不认同,更不用说代替美国了。但是美国人觉得到了一定程度,就像修昔底德陷阱所言,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必有一战。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但是这种概念影响了美国的决策者。
第二,我1985年去美国读书,当时受到很热情的欢迎,无论在伯克利还是在普林斯顿。这种欢迎你可以称之为美国的战略意图,因为要针对苏联,当时冷战并没有结束。但总体而言,当时的美国对中国是积极友好的,美国是一个自信的、比较包容的移民国家。但现在美国自身的政治、经济、社会、外交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些问题使它对不同政治制度、不同意识形态和不同经济模式产生恐惧。
第三,过去30年,中国的中产阶级从无到有,而美国的中产阶级极大萎缩。美国财长耶伦说美国的中产阶级在过去30年的经济状况没有改善,很多经济学家的分析显示的则是40年都没有改善。我在布鲁金斯学会的同事做过研究,美国男性工人的工资现在与50年前是一样的,这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选特朗普。从表面上来讲,美国经济不错,股票市场很强,科技也处于世界领先,但问题是看你问谁,是否能够持续。从另一个角度看,美国不断印钞票,债务规模之大到要几代人来还钱,股票的泡沫也同样严重。这是为何美国的劳工阶级、中产阶级,包括大财团都不看好目前的状况,他们希望有所改变。
《财经》:在拜登刚上台的时候,当时有一些乐观的看法,认为他会降低对中国征收的关税,但最后他不仅没有取消,反而加大了关税力度和范围。
李成:他想,但是他做不到,因为劳工阶级和中产阶级反对。他看到了美国中产阶级的困境,他说外交要为中产阶级服务,是正确的。但他没能用有效和理性的经济政策来推动。
拜登团队在政策把握上出现很多问题。拜登和同盟国改善关系是可以理解的,但走过了头,引起强烈反弹,他们却归咎于中国。美国的政策需要一个很强的团队去执行,同时也需要有远见的战略家。但是很遗憾,美国外交和战略现在缺乏这样深刻的反思。财长耶伦是不错的官员,但她在目前美国的政治环境中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
共和党和民主党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即对美国丧失世界领导地位的担忧。但是他们没有找到理性的方法,还是秉承非黑即白的二元论。结构性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也不是一个党派比另外一个党派可以更好解决。而且民主党的基础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共和党现在更多是代表劳工阶级,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财经》:从数据来看,拜登任内美国经济的增速是很快的,就业也非常强劲。通货膨胀虽然一度很高,但现在也回落了。为什么民主党还会遭遇失败?主要是因为通胀问题吗?
李成:因为劳工阶级、中产阶级的生活并没有改善。拜登政府并不是一个亲商政府,他的内阁成员中只有商务部长雷蒙多曾经在华尔街工作过。大财团的大多数到最后也倒向特朗普,特朗普说要给企业减税是一个很大的动力。但是总体来讲他们对拜登很失望。你不能说美国经济真的好,只是某几个股票不错,其他很多经济政策是值得商榷的。美国的经济表面上很好,但实际上问题重重,靠印钞票、借钱,靠股票制造的泡沫,能维持多久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特朗普主义

《财经》:你认为特朗普可以算是美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总统”,他的确也经历了2020年连任的失败,但为什么这样一个“糟糕的总统”又能够再隔四年之后卷土重来?
李成:因为特朗普是产物,不是原因。他第一次参加选举的时候人们还不了解他,现在美国人已经了解他的行为方式、他的治国理念。我当时说他可能会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为什么?他是一个外来者。美国政治制度有一些很严重的问题,需要有个外来者大刀阔斧地做出改变。
我一度对特朗普这个外来者抱有希望,希望他可以破除美国的一些问题。但在2017年底的时候,我就失望了,因为他的行为方式和执政方式。特朗普忽视制度性建设,用推特执政,《华盛顿邮报》报道说他说谎的次数是平均一天12次。
特朗普再次当选反映出美国国内政治的很多问题。美国人选他的原因主要是出于经济,因为拜登政府在经济上做得并不好,中产阶级生活没有得到改善。七个摇摆州全部倒向特朗普,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经济,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不满。
无论是民主党人还是共和党人对美国的政治都是失望的。选举前一两个月的调查显示,超过40%的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都认为,如果对方取胜,这将是美国宪政民主的结束。投票给特朗普的人,除了经济政策,对他的很多地方是持保留态度的。
尽管特朗普取得大胜,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导人。不少选他的人也担心他的价值观念、执政方式都与美国的民主和美国作为移民国家的特点格格不入。所以他想大幅度地改革美国的政治没那么容易。如果有人认为特朗普是强势回归,认为他的“让美国再度伟大(MAGA)”运动将会成功,也许是对美国政治经济社会的许多深层次问题缺乏认识。
现在的问题是,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和第一个任期会有什么不同?当然有不同。第一个任期的他没有经验,进入第二个任期他已经有了经验,而且更自信或者更独断专行。他在外交问题上发表的一些言论,比如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简直不可理喻。
特朗普是一个多变的人,但有两件事情他从来没有变过:一是增加关税和国内减税,二是保守的移民政策。很可悲的是,在他的第一个任期,美国的非法移民比现在还多。他要把1000万-1500万非法移民赶走,那些脏活、累活、最低廉的工作谁来做?我在华府工作的时候住在马里兰州,有一次半夜三点我听见外面有声音,是一群墨西哥移民在扫雪,只有他们愿意起这么早干活。
《财经》:特朗普的第二个总统任期有哪些优先事项?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李成:特朗普的单边主义和孤立主义决定了他更注重国内,但问题在于现在国内和国际紧密联系在一起。美国的经济问题很难解决,而国际层面,他已经得罪同盟国。
特朗普的第一届政府没有打仗,这点做得不错。第二届任期开始时,他准备要结束战争。但问题在于他用的很多人并不见得和他一样注重和平,有些人比较好战,更不必提美国在海外有700多个军事基地。如果发生国际地缘政治事件会改变很多事情,所以孤立主义不一定是长期的,可能是短期的。
特朗普有些政策给人带来希望,但如果燃起的希望不能得到兑现,将造成更多的混乱。国内的混乱会让很多人失望,国际的混乱则会造成不安定、不安全,甚至战争的危险。特朗普的优先事项是清楚的,他的政策走向也是很清楚的。特朗普更多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是一个意识形态和原则性都不是很强的人。
《财经》:在特朗普2016年当选后,你用“反腐败、反精英、反全球化、反移民、反民权”这“五反”来形容特朗普主义。在他的第二个总统任期,“特朗普主义”会发生新的变化吗?
李成:我觉得会更有冲击力,因为他变得更有权力,而且更有一种紧迫感,他要维持他的遗产。特朗普的罪名已经被陪审团确立,只是因为他成为美国总统才不对他判刑。美国两党政治现在日益成为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他有一种紧迫感,这将导致他在第二次执政的时候矛盾更加尖锐。
《财经》:英国《金融时报》对你的专访文章起的标题是我们不再生活在一个自由主义时代。你之前也说过,到特朗普第一个总统任期的时候,抛弃新自由主义已经是美国的共识。现在的美国达成了哪个主义的共识吗?
李成:美国作为国家而言是获益于全球化,获益于自由主义秩序的,这是美国自己建立的秩序。但问题在于,就收入群体而言,只有20%的人是获利的,所以美国近年来突然“觉醒”了。这是一个根本的变化,即使像耶伦这样的理性官员都会改变对自由主义的看法。
新的理论并没有出现,对于全球化的恐惧或者错误理解主导着美国。这就是我说的美国的政治环境在短时间是不会改变的。逆全球化、两极化、泛政治化、泛安全化都是很极端的。当一个国家处在这样一个局面当中,会产生很多的恐惧,使很多聪明的人丧失视野和理性,再加上今日美国社会“政治正确”思潮的泛滥和华府麦卡锡主义的猖獗。
有人很难理解,他们认为美国人很聪明,怎么会这样?他们认为美国有纠错机制,但纠错机制在哪里,特朗普不还是选上了吗?这是一个被陪审团认定有罪的总统。拜登也不见得怎么好,他违背承诺,特赦了自己的儿子
美国是伟大的国家,美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就像中国一样。但是环境会使很多人得到错误的认知。现在的美国没有认真反思和认真研究中国的心情。
《财经》:你之前提到过美国政治和社会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撕裂,到了让人惊讶的程度。特朗普的回归会加剧这种撕裂吗?
李成:哈里斯在承认败选时发表的演讲话中有话,她引用马丁·路德·金的话说,只有在足够黑暗时,才会看见星星,言外之意未来几年的美国将会极其黑暗。当然这只是一方的说法,但是两党在价值观念上已经没有什么调和余地,撕裂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种撕裂在美国政治比较罕见,老布什在1992年的总统选举中输给了克林顿,但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小布什和接任他的奥巴马也是朋友。而现在美国政坛我们几乎找不到这样的例子。
两党的撕裂会越来越严重,美国的贫富差距也会越来越严重。种族矛盾方面,现在虽然有很多拉美裔移民支持特朗普,但是能支持多久,为什么支持,这是值得关注的。为什么很多美国白人这次投票很踊跃?特朗普的盟友伊隆·马斯克说过一句话,如果这次选举哈里斯赢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总统选举了。美国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白人在一些州已经是少数了。马斯克说哈里斯会把很多非法移民突击变成美国公民,拥有选举权,宾夕法尼亚、弗吉尼亚、明尼苏达和威斯康星这些摇摆州以后不会再摇摆。
很多人认为特朗普的所作所为与美国作为移民国家是格格不入的。特朗普不仅想要驱逐上千万的非法移民,连帮助马斯克成为美国公民的H1B签证也受到保守势力的极度反对。这是极其尖锐的矛盾。
关于女性的堕胎权利,以前可以由女性自己决定,但现在有的州是违法的,医生做堕胎手术可以被判高达99年的刑期。还有同性恋婚姻的权利,如果要把这种权利夺回去,他们拼了命也要反抗。枪支管控在美国也是极其撕裂的议题,即使特朗普在竞选集会中了一枪,枪支管控也没戏。
现在美国两党政治不是往当中靠,而是向极端走。去年美国总统选举中两个副手的选择都是往极端的方向走,特朗普选的万斯在很多方面更加保守。有什么可以把美国团结起来减少矛盾,找到共识?没有。所以特朗普执政是有困难的,这就是我说的他并不是一个众望所归的领导人。他面临的种种的阻力来自他的团队,来自美国本身的政治结构,来自世界环境的变化,这都是难题。

中美关系

《财经》:你如何预期特朗普第二个任期的对华政策?特朗普的第一任期把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者(strategic competitor)”,那是不是中美关系的一个转折点?
李成:我觉得特朗普有可能在上台早期与中国有所合作。特朗普威胁说要对中国商品征收60%的关税,这是有可能的,但绝非必然,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
在国际问题上,特朗普说要结束俄乌战争。他一度说要在就职当天结束这场战争,现在说要在半年内结束。这个问题很难,但还是有可能,因为这个仗打不下去。在乌克兰战后经济的修复上中国可以起重要作用。一定程度上讲,结束俄乌战争,实现中东和平和朝鲜半岛的无核化都符合中国的利益,中方都可以与特朗普合作。只要特朗普政府不在关键议题上挑衅中国,无论是经济,还是安全方面。
美国国内的议题也需要中国的帮助,关税上升以后,通货膨胀问题怎么解决?还是要进口中国的一些产品,所以会对60%的税率进行讨价还价,同时大量销售美国的农产品、能源给中国。
有些领域美国可能更多地开放。如果真的要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耿耿于怀的是美国的基础设施一塌糊涂,而在基础设施领域,没有一个其他国家像中国这么有经验。
这些合作是有待于观察的,我觉得有可能有机会窗口。但就整体而言,中美矛盾是结构性矛盾,不是一个总统能够解决的。特朗普可能在早期会有一些举措,或许是小的调整。长期的变化也是有可能的,但这需要10年、15年的时间。特朗普提名的国务卿卢比奥曾在几年前说,如果我们现在不遏制中国,再过10年、15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中国会越来越强大,现在对中国电动汽车的恐惧和打压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财经》:中美在科技上的紧张局势会进一步升级吗?
李成:当然会进一步升级,这是问题的关键。现在讲到科技就变成国家安全,而讲到国家安全就是中国,全都等同起来了,这实际上对美国是不利的。
面对不利的影响,美国可能会做出一定的调整。拜登政府曾经希望在五个领域切断对中国的投资,人工智能、半导体、量子计算、航天航空和制药,最终放弃了后面两个。特朗普究竟是会让它们继续得到执行还是采取更宽松的立场,我不知道。也许有实体清单会发生调整,特朗普可以用行政命令去改变。
我说中美关系会有机会窗口,但是在科技领域当中的竞争是不含糊的。在科技领域当中,美国仍然领先,但领先的距离越来越小了。谷歌前CEO(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说过,在半导体和人工智能领域,美国和欧洲领先中国十年。现在他改变了说法,称差距缩短至一两年。这是很大的一个变化。在这一领域的竞争、矛盾、冲突,美国两党是完全一致的。
10年、15年以后将会不一样,当中国真正强大到在科技上不再被美国“卡脖子”时,美国会进行政策调整。也就是丘吉尔曾经说的,美国人会做对的事情,但要等他们在试过了所有错的事情之后。这需要时间。
《财经》:“脱钩”是特朗普在第一个总统任期内提出来的,之后的拜登政府用了“去风险”这个词来替代。随着特朗普的回归,“脱钩”还会再回来吗?
李成:有些保守势力希望全部脱钩,但特朗普可能会有一个机会窗口,这到底是短时间的机会窗口还是能持续下去,我觉得不好判断。大的背景并不好,我没有看到好的理由。但并不排除特朗普在上台早期有些互动和调整,带来积极的一面。
《财经》:关于你离开美国的原因,你提到华裔学者一开始是正面资产,后来变成了一个负面资产。你说比大部分人更早地意识到美国对华态度在恶化。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样的变化在发生?
李成:在奥巴马执政后期的最后几个月。我是喜欢奥巴马总统的,但当时美国的精英集团意识到中国的强大,开始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转向亚洲并不一定是完全直指中国,只是意识到亚洲变得很重要。
我感到美国的政治环境发生了变化。当时我的恩师杰弗里·贝德刚从白宫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主管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对中国的看法是非常理性的。他告诉我,风向发生了变化,要和中国接触的力量越来越弱。当时还是有很多人来中国,但我们已经意识到情况发生了变化。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后果之一就是现在美国对中国的研究之弱。
我在《金融时报》的采访中讲到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美国的学界无论是经济学还是政治学都远远脱离实际,经济学变成数学,政治学变成统计学,这是很大的问题。这不仅影响到中国研究,也造成美国对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美国政治和世界政治缺乏了解,只有几十个人能够看懂的文章的作者“统治”了美国经济学和政治学最高的学府。量化有积极的作用,但是现在过度了。
《财经》: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你认为会是什么?
李成:Chaos(混乱)。
《财经》:你看得到中美关系的希望吗?这几天有大量来自美国的“TikTok难民”涌入中国的社交媒体小红书,这种交流会不会带来改变?
李成:美国的年轻人是不一样,但要等到10年、15年以后才会起作用,他们对中国比较了解,比较友好,小红书和TikTok上也是这些人,但他们是不掌权的,不会马上改变美国现在的政治生态。
中美关系当然会有机会,因为两极化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可能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对中国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利的。但不利的地方在于,华盛顿的对华政策可能是混乱的,混乱的信息容易造成判断上的混乱。
对中国而言,特朗普和拜登到底哪个好?民主党和共和党到底哪个好?我觉得没有答案,都有好的地方,但也都有更大的挑战。特朗普的重商主义、孤立主义,注重交换,没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可能会是机会。但是不利的地方在于他有一个非常反华的团队,他自己又不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民主党并不一定走极端,但他们的同盟国外交把中国逼到非常严峻的地步,引起强烈反弹。所以到底哪一个好?很难判断,要就事论事,因为总体而言都是面临挑战。对中国是这样,对世界也是这样,对美国也是如此。所以我说他们是最糟糕的总统,都让我们遇到了。这是环境造成的。美国人在2024年总统大选时经常问一个问题,一开始竞选的时候为什么又是这两个老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就不是偶然了,反映美国本身出了问题。
《财经》:四年之后还会是这样的情况吗?
李成:我不知道。一方面我觉得积重难返,但另一方面,美国可能会经历一个重新反思的过程,虽然我目前没有看到。很自然地,每个国家在经历这样的挫折以后都会有反思的过程,虽然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现在学界对美国的反思反省不是很强,但是会出现的,只是需要经历一段过程。
编辑|渡波

本文转自“财经”,原题为《专访李成:特朗普上任,中美关系会有机会窗口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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