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你如何预期特朗普第二个任期的对华政策?特朗普的第一任期把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者(strategic competitor)”,那是不是中美关系的一个转折点?李成:我觉得特朗普有可能在上台早期与中国有所合作。特朗普威胁说要对中国商品征收60%的关税,这是有可能的,但绝非必然,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在国际问题上,特朗普说要结束俄乌战争。他一度说要在就职当天结束这场战争,现在说要在半年内结束。这个问题很难,但还是有可能,因为这个仗打不下去。在乌克兰战后经济的修复上中国可以起重要作用。一定程度上讲,结束俄乌战争,实现中东和平和朝鲜半岛的无核化都符合中国的利益,中方都可以与特朗普合作。只要特朗普政府不在关键议题上挑衅中国,无论是经济,还是安全方面。美国国内的议题也需要中国的帮助,关税上升以后,通货膨胀问题怎么解决?还是要进口中国的一些产品,所以会对60%的税率进行讨价还价,同时大量销售美国的农产品、能源给中国。有些领域美国可能更多地开放。如果真的要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耿耿于怀的是美国的基础设施一塌糊涂,而在基础设施领域,没有一个其他国家像中国这么有经验。这些合作是有待于观察的,我觉得有可能有机会窗口。但就整体而言,中美矛盾是结构性矛盾,不是一个总统能够解决的。特朗普可能在早期会有一些举措,或许是小的调整。长期的变化也是有可能的,但这需要10年、15年的时间。特朗普提名的国务卿卢比奥曾在几年前说,如果我们现在不遏制中国,再过10年、15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中国会越来越强大,现在对中国电动汽车的恐惧和打压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财经》:中美在科技上的紧张局势会进一步升级吗?李成:当然会进一步升级,这是问题的关键。现在讲到科技就变成国家安全,而讲到国家安全就是中国,全都等同起来了,这实际上对美国是不利的。面对不利的影响,美国可能会做出一定的调整。拜登政府曾经希望在五个领域切断对中国的投资,人工智能、半导体、量子计算、航天航空和制药,最终放弃了后面两个。特朗普究竟是会让它们继续得到执行还是采取更宽松的立场,我不知道。也许有实体清单会发生调整,特朗普可以用行政命令去改变。我说中美关系会有机会窗口,但是在科技领域当中的竞争是不含糊的。在科技领域当中,美国仍然领先,但领先的距离越来越小了。谷歌前CEO(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说过,在半导体和人工智能领域,美国和欧洲领先中国十年。现在他改变了说法,称差距缩短至一两年。这是很大的一个变化。在这一领域的竞争、矛盾、冲突,美国两党是完全一致的。10年、15年以后将会不一样,当中国真正强大到在科技上不再被美国“卡脖子”时,美国会进行政策调整。也就是丘吉尔曾经说的,美国人会做对的事情,但要等他们在试过了所有错的事情之后。这需要时间。《财经》:“脱钩”是特朗普在第一个总统任期内提出来的,之后的拜登政府用了“去风险”这个词来替代。随着特朗普的回归,“脱钩”还会再回来吗?李成:有些保守势力希望全部脱钩,但特朗普可能会有一个机会窗口,这到底是短时间的机会窗口还是能持续下去,我觉得不好判断。大的背景并不好,我没有看到好的理由。但并不排除特朗普在上台早期有些互动和调整,带来积极的一面。《财经》:关于你离开美国的原因,你提到华裔学者一开始是正面资产,后来变成了一个负面资产。你说比大部分人更早地意识到美国对华态度在恶化。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样的变化在发生?李成:在奥巴马执政后期的最后几个月。我是喜欢奥巴马总统的,但当时美国的精英集团意识到中国的强大,开始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转向亚洲并不一定是完全直指中国,只是意识到亚洲变得很重要。我感到美国的政治环境发生了变化。当时我的恩师杰弗里·贝德刚从白宫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主管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对中国的看法是非常理性的。他告诉我,风向发生了变化,要和中国接触的力量越来越弱。当时还是有很多人来中国,但我们已经意识到情况发生了变化。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后果之一就是现在美国对中国的研究之弱。我在《金融时报》的采访中讲到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美国的学界无论是经济学还是政治学都远远脱离实际,经济学变成数学,政治学变成统计学,这是很大的问题。这不仅影响到中国研究,也造成美国对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美国政治和世界政治缺乏了解,只有几十个人能够看懂的文章的作者“统治”了美国经济学和政治学最高的学府。量化有积极的作用,但是现在过度了。《财经》: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你认为会是什么?李成:Chaos(混乱)。《财经》:你看得到中美关系的希望吗?这几天有大量来自美国的“TikTok难民”涌入中国的社交媒体小红书,这种交流会不会带来改变?李成:美国的年轻人是不一样,但要等到10年、15年以后才会起作用,他们对中国比较了解,比较友好,小红书和TikTok上也是这些人,但他们是不掌权的,不会马上改变美国现在的政治生态。中美关系当然会有机会,因为两极化在特朗普执政期间可能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对中国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利的。但不利的地方在于,华盛顿的对华政策可能是混乱的,混乱的信息容易造成判断上的混乱。对中国而言,特朗普和拜登到底哪个好?民主党和共和党到底哪个好?我觉得没有答案,都有好的地方,但也都有更大的挑战。特朗普的重商主义、孤立主义,注重交换,没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可能会是机会。但是不利的地方在于他有一个非常反华的团队,他自己又不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民主党并不一定走极端,但他们的同盟国外交把中国逼到非常严峻的地步,引起强烈反弹。所以到底哪一个好?很难判断,要就事论事,因为总体而言都是面临挑战。对中国是这样,对世界也是这样,对美国也是如此。所以我说他们是最糟糕的总统,都让我们遇到了。这是环境造成的。美国人在2024年总统大选时经常问一个问题,一开始竞选的时候为什么又是这两个老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就不是偶然了,反映美国本身出了问题。《财经》:四年之后还会是这样的情况吗?李成:我不知道。一方面我觉得积重难返,但另一方面,美国可能会经历一个重新反思的过程,虽然我目前没有看到。很自然地,每个国家在经历这样的挫折以后都会有反思的过程,虽然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现在学界对美国的反思反省不是很强,但是会出现的,只是需要经历一段过程。编辑|渡波本文转自“财经”,原题为《专访李成:特朗普上任,中美关系会有机会窗口》。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打赏不设上限,支持文化重建长按下方二维码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