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寻着那些帝王、贤哲和文人骚客走过的路径攀援,想象和体悟当年他们登山的心境。可岁月的苔藓早已覆盖历史的遗迹,沂山的风物变成了一册册书页,叠起千年史话,尘封久远故事,构筑起另一层意义上的“东镇碑林”。这些浸透帝王、贤哲和文人骚客眼光与思想的风物,经过千百年烟雨孕育和时空演化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情,怎样的一种境界?
东镇庙,帝王封禅余音犹有绕梁,禅意凝重的钟声里,仿佛还能看到他们祭祀天地的礼仪,似乎还能听到他们虔诚的祝祷之声。而伴随这千年音像的则是古朴恢宏的建筑,以及一棵棵参天古树。这里有尧时的古松,那如盘的树冠彷如“谏言之鼓”,如针的松叶似是天下百姓的谏言;这里有武帝时的古柏,隐喻“江山永固,万代千秋”之意;这里有唐中宗时的古槐,有着三公宰辅之位的象征、科第吉兆的象征,以及寄托吉祥和希望的象征;这里还有宋仁宗亲植的银杏,被苏东坡喻之为“一树擎天”……帝王之树巍然挺立,株株向日衔露,棵棵映月浮华。
古树挑着东镇庙的钟声向山上蔓延,与阵阵松涛交织在一起,演绎沂山独有的生态和弦。坐在“听涛石”上,聆听松涛演奏的乐章,时而像战马奔腾云中来,时而似鼓点密集凝杀气,时而如仙翁抚琴舒缓有致,时而若学堂书声抑扬顿挫;时而又像溪水淙淙、激流汩汩、瀑布轰鸣,一如听王俊雄的书香音乐《松涛》那样美妙。声浪卷来,音律起伏,管弦共鸣,似乎山的灵魂也被激活。
松涛声落在东坡的法云寺里,和着佛音梵呗,接着晨钟暮鼓,与“八大奇松”的枝丫摇响形成共鸣。迎客松反复吟诵着李祚忠的诗句——“迎来送往有奇松,不论阴晴雨雪中”;蟠龙松状似虬龙横出,腾飞空际,承载着乾隆皇帝的赞誉;神叠松态势奇特,秀出众树,叠三曲四,犹如竖琴弹奏;还有栗抱松、母子松、姊妹松,以植物之躯,演绎人间亲情,唱响生命之歌;而览寺松、龟背松则连着周围数百棵华盖如云的古松,干云蔽日,共同护佑着法云寺,护佑着沂山,延续着沂山不老的传说。
其实,树是沂山精美的外衣,应该早在那些帝王、先哲和文人骚客造访之前就编织在巍峨高耸、错落有致的山体上。如果没有这些千古风情的树,沂山亦不会如此的诗情画意,那些帝王、先哲和文人骚客也不会纷至沓来,留下神圣的遗迹和精美的诗词歌赋。以松类、栎类,以及刺槐、榆花楸为主的千余个植物种类,古老和新生叠加在一起,高大和细小交叉在一起,刚劲和柔弱有机结合在一起,整体和局部以逻辑形态连接在一起,严谨、细腻而有序的物质形态和生命结构,给人以遐想,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哲思,给人以意象,呈现出无处不在的旖旎韵致和蓬勃生机,在沂山堆积起一座内涵丰富的生态王国。
玉带溪边这棵遒劲的刺槐,或许曾为李白挂过行囊;孝母崖下这棵独具神韵的苞栎,或许曾缠住过欧阳修的目光;仙人谷里那株树冠如伞的水榆花楸,也许曾为范仲淹遮掩过太阳、遮挡过风雨;太清洞翼侧的那株粗壮的落叶松,也许就是苏东坡当年歇息倚靠的地方。谁敢保证,清朝体仁阁大学士刘墉登山揽胜时,未曾在油松林里折一根小树做手杖?倘若那棵小树还在,定是和这油松林里其他古松一样,盘根错节,饱经沧桑。谁又能保证,明朝状元马愉回临朐县老家朱位村时没有上沂山采摘过银杏果?或许,玉皇庙里的那些近千年的古银杏树就是他手中的落果所生。
当然,也有许多的树木这些先人们不曾见过。比如黑风口那面峭壁上斜长的几棵青檀或是小叶柏,远远望去生机盎然,虽不高大挺拔却绽放着时代风情。这样的一面峭壁,人是不可能攀爬上去的,就是正在沿着峭壁滑翔的苍鹰也怕是无处落脚,可那几棵树却在岩石上扎根生长,从容之至,撑起一片生命的绿意。隐隐可以看见,树的根系像渔网一般粘贴在峭壁上,并沿着岩石缝隙四处延伸,竭力寻找可以攀附的地方,为树干提供支撑的力量,为树木提供微弱的营养。这样的一棵树赋予沂山的不仅仅是景致了,还有生命的顽强与坚守。这样的境界展示,很是契合一首诗和一幅画的内涵。
确实,作为岩浆岩石质山地的沂山,为树木的生长设置了许多的障碍。但也正是这些花岗岩和片麻岩堆积起沂山伟岸的身躯,高耸着永恒的神圣。
沂山有“大海东来第一山”之说,是“五镇之首”。而且,这些千奇百怪的石头本身也构筑起沂山别具一格的风景。
沂山的两座崮当属有着明显地域特色的巨石。一座叫作“狮子崮”,一座名曰“歪头崮”,于极顶遥遥相伴。很早就听说沂蒙山有著名的“七十二崮”,真的近处来看一座崮,其壮观景象却是远远超出预先的想象程度。沂山的狮子崮很像是一头雄狮卧于山巅,周围峭壁如削,“狮子”前扑便会落入深渊,后移也会跌入峡谷,唯有昂首蓝天,静观白云,看着日月轮回。歪头崮则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歪着头默默注视着对面仰天长啸的雄狮,仿佛是在怜悯一头身陷囹圄的兽中之王,可又不能伸出援手,于是便也守在同样是四面陡峭的山巅,守在沂山,陪伴着狮子。这是极具意象的自然造物,有着超越灵魂的生命之躯,可谓名副其实的沂山山神。可不知道那些乐于封禅的帝王们为什么不来朝拜这样的山神?那些长于吟诗作赋的文人们为什么不在此留下自己的笔墨?
在歪头崮下绵延的景物带上,一幕由石头为主角的历史剧千万年来不曾落下帷幕。各种象形象意的石头仿佛按着剧情的需要,一个个站立在坡坎与沟壑,搔首弄姿;一群群排列在树下和竹旁,借物传情;一窝窝叠加在凹坑洞穴和山峦丘岗,造型亮相……它们以不同的姿态生长在山峦的各个位置,蕴积着生命的厚度,体验着岁月的温度,度量着历史的长度。或者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在岩壁上或直立向上,或倾斜飞翔,毫不掩饰自己的峥嵘险峻,卓然昂然,极尽感情色彩,营造着一座山的惊险氛围。即使有些石头以简约造型出现,也是闲云野鹤一般,很是贴近人的审美意识,一如诗中小令和画中小品。
凝视那些水晶一般的石粒与粉红色的石条,很容易让人想起赵匡胤穆陵关大战韩通的传说故事。据说:当年同平章事韩通对赵匡胤陈桥兵变、登基为帝、改周为宋很是不服,于是据守穆陵关,与赵匡胤对峙;尽管赵匡胤武艺高强,却斗不过精通法术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韩通;赵匡胤夜宿山神庙,山神托梦赵匡胤相告:“明日再战,我当助你。”次日,赵匡胤再与韩通决战果然取胜,直打得韩通齿牙飞落、脑浆四溅。也许是苍天怜爱一代英豪,遂将这些落牙和脑浆化成晶莹的水晶石粒和粉红色的石条,植在沂山。
传说或许多有不实,但一方百姓能赋予沂山石头如此的文化内涵,说明一座山在人们的心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就连山上的石头都凝结着他们的情感与真爱。
玉皇顶上的那尊“探海石”,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度居然也敢飞身探外,半踞半悬,冒着随时坠落山谷的危险,生命里定是蕴含着令人难解的秘密。是在观看东海的日出吗?或许不是,千万年来它一直就这么看着,东海日出怕是在其眼中早已定格成影像难以磨灭。是在欣赏沂山的云海吗?似乎也不是,历经春夏秋冬无以计数的轮回,沂山云海也怕是成了它眼里的一张白纸,再没了灵动的色彩。其实,细细端望,这探海石更像是一只海龟,它随着亿万年前的海潮奔涌搁浅在了这沂山之巅,可乡愁难以割舍,于是,它遥望故乡,期盼回归,年年月月,初心不改,矢志不移。
这是石头的境界,也是山的境界。一尊石头以其固有的特质诠释着一座山的内涵,一座山也以自己的厚重托举起一尊石头的风采和情感思维。
石头,自然也是人们托物言志、寄予希望的载体。雕琢着“救苦观音”像和题刻“人世蓬莱”字样的沂山西北部歪头崮下这处石壁,可谓沂山最具脸谱味道也最富文化意涵的石头。此时一片白云正悠闲地停泊在山的顶空,像是刚把石壁擦拭了一遍,于是,救苦观音像和“人世蓬莱”刻字便带着山的厚重、云的素雅、太阳的微笑,清晰地展现在人的眼前。观音造像为倚坐式,面部表情宁静,温柔中掺杂着些许怜悯,眼神里有着一种江河般的淡定,使人的心绪里有了一朵莲花氤氲的清香,甚至生出花明月朗一类的愿望,仿佛立刻便令对悲凉的世道失去信心的凋敝的人心顿增暖意,且光华曦曦。而石刻“人世蓬莱”似一幅精品书法,有大开大合的酣畅淋漓,有精细秀美的巧夺天工。光影投射在浸有千年古韵的岩壁上,虚晃着斑驳,闪烁着清亮,让人的心境很是熨帖。或许,一个饱含灵性的世界,需要以仰视的角度,才能读懂这浸透佛光的清亮。
走进东镇庙,解读一块块或残或缺的石碑,就像翻看残缺的线装古籍。模糊的文字与其说是雕刻在石碑上,倒不如说是雕刻在人的思维里。辨认的过程其实也是先祖虞舜和轩辕黄帝一路蹒跚走进沂山的情景再现,也是周穆、汉武、魏文帝和唐、宋、元、明、清十朝十六帝王的辚辚车马驶过历史烟云接连而来的影像链接。抚摸一块块石碑,等同于分拣历史模块,稍微组合整理就能看到这些帝王在“天时不顺”或“地道欠宁”时来沂山祭祀天地留下的印记,就能看出这些帝王忧国忧民的怀柔之术。只是,沂山不朽,而这些歌功颂德的词句终会随着碑体风化逐渐消失。
石头一旦被注入人为因素,便失去固有的自然属性,成为人类的道具。东镇碑林成为那些封禅帝王们的道具,歪头崮下的石刻成为那些乡儒们的道具,而用石头堆砌起来的齐长城则成了历史的道具。
一株鹅耳枥,倾斜的树干几乎横在了一条浅溪上,若不是那块突兀在溪中的石头在其根部支撑起一份力量,这棵鹅耳枥定将浸入水中。这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细细揣摩又像是一首山水小令。或许,这也是哪位文人墨客刻意留下的,装裱在了这水边,题写在了这树旁,与沂山的风物一并接受岁月的洗礼。
顺着这浅浅溪流,能寻觅到更有水韵的玉带溪、清泉溪,更大水量的沂河、弥河、汶河及沭河,它们的源头均在沂山的沟沟壑壑。不知道伟大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幼年时随同父亲到山东访求水道,考察河流,所看到、所研究的沂河、弥河、汶河、沭河是不是眼前的样子?
沂山多泉、多瀑,四季有雨。从山脚到巅峰,水脉相连,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沟壑、岩缝、洞穴均有清泉吐涌,泉流成溪,溪流成河,河溪绕峰走谷,流声潺潺,水响叮咚,好似水源暗合着永不枯竭的天河。这自然让人揣摩出为什么那么多帝王将相都来沂山求雨的缘由,就连当时在密州为官的苏轼,遇上干旱天气也舍近求远率领官员来到沂山为民祈雨,虔诚之至。想来,这与沂山的名字中那个大大的“水”字偏旁或许有关。想想神州大地其它凡有名姓的大山,也没有哪一座名字中带有水字。看来,欲求甘霖,唯有沂山。
沿水上行,曲径通幽,半山腰处有沟壑千米之深,天风撩起瀑布飞泉,带着山的交响,裹着雾的神韵,飘着水的湿意,在百尺翠崖一泄高挂,极其唯美,蔚为壮观。此处高峭如劈,崖下巨石如席,稀疏的绿色像涂抹在陡壁上的颜墨未曾抹开,湿湿的,就要融化一般。整匹瀑布略呈不同景象的三段,上端飞云涤月,从苍翠深处喷吐而下,像是把蕴积了一座山的能量都倾泻出来。二折三叠则银龙吐雾一般,畅快之势彷如天河倒挂,落潭击石,水花四溅,如万粒银珠飞崩。
这是沂山著名的百丈崖瀑布,源头便是法云寺的圣水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收了晨钟暮鼓的佛音,还是与生俱来就有着深深的佛缘,这百丈崖瀑布总给人一种意象、一种禅理、一种文化向度,有着一种风物独有的风骨。这样的一道超然于世的瀑布应该是有故事有传说的,中国的自然景观总是少不了人文思想的浸润。
其实,无论是馆里的史书还是这瀑旁的题刻,都有记载百丈崖瀑布的文字,自唐宋至清末民初,载入史书文献的赞文颂诗就有三百多篇章。诗人傅希孟写道:“山静凝神气,泉高识道源。”明朝刑部尚书乔宇诗云:“丹崖陡绝三百丈,宛如白龙身倒垂。”明末状元赵秉忠驻足山石叹曰:“瀑布山头挂,冰河天汉来。波光连海岱,练影泻氛埃。”用一位古代中书舍人的话来说,沂山百丈崖瀑布,其壮景秀色,可与庐山瀑布相媲美。
这倒让我不禁突发奇想,赞誉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李白,在此之前怎么不把这样的千古名句写给沂山呢?
其实,李白去庐山之前,是先来过沂山的。面对丹壁若倾、水出如练的百丈崖瀑布,诗人也曾写过一首赞美诗:“百丈素崖裂,四山丹壁开。龙潭中喷射,昼夜生风雷。但见瀑泉落,如潈云汉来。”从诗中可以看出,李白对百丈崖瀑布作了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描绘。特别是那句“但见瀑泉落,如潈云汉来”是诗人别出心裁的想象,与诗人一贯的浪漫主义风格相吻合。
和《望庐山瀑布》相比,这首诗重在写实,像是庐山诗的母本。可以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就是从“如潈云汉来”中演化而来。或许,没有百丈崖瀑布的经历,没有此后一段时的沉淀、提炼和升华,而使诗词的意象更加成熟,李白是写不出那首《望庐山瀑布》的。
沂山风物,不仅给人物象之美、境界之美,还带给人哲思与启迪。
作 者
张恒 系安徽省作协会员,在《时代文学》《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散文》《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近两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和小说集。
朗读者
许惠菊 青州市融媒体中心节目主持人,一级播音员、潍坊朗诵协会会员、青州阅读学会副主席
文章来源:潍坊朗诵与语言艺术协会
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