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曾祺
船开了,离岸已有一截子路。想下去的无法再下去,要上来的也上不来,岸边人看着船,船上人都已找到地方坐定了。人并不太多,空处尽有,不过半个多钟头即到对岸,随便哪里都行,又不是坐一辈子;常来常往的,谁说得出这船上最好的椅子是哪一张,只要没有别的原因,对于自己所占坐处都很容易满足。茶房沏茶水,打手巾,小贩叫卖吆喝,人一安定,他们开始活动起来。——进来了一个孩子。
他一身青布学生装,一顶学生常戴的军帽,青布的,不脏,也不是顶干净,大概是一星期前新洗的,但收拾得极见细心爱惜,每天晚上脱下时都好好的摺起挂好,绝不是随便往椅子上一团或顺手一撂盖在脚头被上。显然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他的一点荣光,他的财产,他的“资格”。帽舌子当然没有折断,戴得很正,比普通孩子戴得稍高一点,不扣在额头上。帽子不大挺括,好像淋过一场雨,这两天天阴,今天才放太阳。他大概……十三四岁,——不像——十六……,不,只有十三四岁!他发育得还正常,身材不高也不矮。只是样子早熟,他走进舱来的几步绝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不怯也不野,老老到到,沉沉稳稳,仿佛颇能独立,很有主意,然而实在毕竟还是个孩子,稍一注意就知道那点早熟的皮层实在很微薄,轻轻不费事即可揭去,一个孩子,一个小学六年级或者初中一二年级的太守规矩,太世故一点的好学生,一个小道学家,并不是没有调皮淘气的时候,但明白得失利害,不致闯祸犯法。若在学校里,同学多半不大会喜欢他的,也许受先生的暗示而不得不对他表示一分敬重;但先生自己尽管表面奖励,心里未尝不想他把真的一面拿出来,只是先生似乎不可以劝学生调皮淘气!幸亏有这点调皮淘气处,也许他才不致孤单离索罢。他眉目颇清秀,浅浅一个酒涡。——他进来了,走到舱中那根柱子前头,在放茶壶的那条长桌上放下皮箱,(似乎这根柱子,这张桌子给他一点依傍,让他不悬在空中似的,)站定了,鞠了一个躬,用一种虚伪做作的,文明戏式的,有腔有调,然而孩子的声音,高声朗诵起来:
“各位,我们中国人,最爱咳嗽。中国人体质衰弱,营养不良,动辄容易咳嗽吐痰。中山先生说,随便吐痰是我国人的不良习惯。吐痰固然是不良习惯,咳嗽也有伤身体,如若一时不治,难免养病成灾,影响气管肺脏,在在都极其危险可畏。咳嗽有好多种。有新咳;有老咳。有伤风外感;有五劳七伤。有干咳;有痰咳。有吐白痰;有吐黄痰。有妇人胎咳;有小儿夜咳。有五更咳;有百日咳。有年青断伤,痰中时见血丝;有老年气弱,咳时痰难吐出。有呛咳,有喘咳。……”
他说了不止五分钟,口齿十分清楚,换气,提头,顿逗呼应的地方也没有错甚么。用的是带淮安味的扬州话,有几个字是国音,阴平特别高显,入声则一律还是保留,可是那些咳嗽他多半并未见过遇过,有些字句意义他不大懂得,说起来很难动情,很难声色俱茂。他一定没有落了一句,可听起来总觉得生,腔调中如有裂缝,不是倾瓶泻水,一气呵成,不够流利。背的次数该还不顶多,也不少了,他还得老是想着背,除了一点淡漠,一点困惑,我听不出里面真的或是假的感情。就像这样,学校演说竞赛会上他可以稳稳的得个第二了,假如第一为一个圆脸大眼睛女同学拿去。在评判单上他得分最少的当是“姿势”一项,级任先生应当多教他的手臂怎么运动,伸出去,举起来,摊开手掌,一个一个竖起指头,……他这五分钟甚至脚底下都没有移动几回,就是笔直的站着说的,这未免太僵了。——唉,怯场倒不怯场了,对着这么些人,还看不出畏缩不安,可是并不吸引人,没有那种抓住听众的力量,他不是个讲演的天才,而且嗓音太高,太窄,太直,太干,有点左。
“……现在,敝公司精制一种白松糖浆,专治各种咳嗽。白松糖浆是以纯白的松子炼制而成的糖浆,它能化痰止咳,滋补润肺。不论久咳新咳,小儿咳,妇人咳,……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预防。……”
于是把小皮箱打开,手里拿着一瓶,摇着,走到各人面前。
“白松糖浆在上海本公司门市部售价二万六千元,镇江药房卖三万。这是广告性质,只收回清本,无非是推广介绍,只卖两万,有哪位先生要一瓶罢?……”
“带一瓶罢,送送人也好的。”
“要罢?……”
可是怪,这船舱里竟然没有一个咳嗽的!至少这会儿没有一个人咳一声。
他还在一个一个问过去,态度彬彬有礼,熟习一切失望,都很含蓄,极其耐烦的一面摇着手中的瓶子,一面“劳驾”,“得罪”,从人前走过去。从演讲一变而为说话了,语调之中颇多了一点江湖习气,但确确实实更看出他真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个小学初中之间的学生!
当然他不单纯是为公司做广告,推销一瓶货,一定有若干好处的,公司另外还给不给报酬呢?批一批货,要不要先付一点钱?有一个什么折扣可打?他就是单在这只船上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一天能卖多少瓶?要是一瓶也卖不出去?他趁船,不用票罢?要不要常常送船上人一点钱,或是送一瓶白松糖浆?没有病也能吃的,船上人是否因此不伤风也得咳两声?他怎么爱惜他的钱,他的货,又怎样表示大方,漂亮?要是遇到莽撞冒失人一头碰撒了他的小皮箱呢?上公司里批货,总有些手续,得说好些话?没有问题,二万绝对不是最低的价钱,一定可以讲价的,他怎样跟人讲价,怎么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趁热打铁?总有许多许多麻烦他得应付的,许多许多意外逼得他要哭!自负和自卑熬炼得他长大起来。他有一身衣帽——他的新鞋,家制青布鞋,鞋底还很白!
“哎,白松糖浆,哎,纯白松子精炼所成,哎男女老幼通用,哎春夏秋冬皆宜,——”
什么时候果然进来了另外一个!一看脑袋就知道他的脚背一定很高,——高鼻梁高颧骨,高牙床,前额到后脑长极了,而左眼跟右眼距离得很近,他的屁股当然很小很小,可是声音倒是扁的,仿佛是从小腹处发出来的。
他前年或是去年过了三十岁。他一百磅左右,有时他愿意自己胖一点。他胡子碴黄黄的,那倒没有甚么关系。脸上雀斑不少,似乎没有甚么办法可治。他认得字,会写信,他很喜欢“专此奉达敬请钧安”这一句,尤其是“钧安”,很能感动人。他读过千家诗,很羡慕解学士,自己也想能做做诗,他能看报,知道马歇尔杜鲁门,DDT,原子弹。他不抽烟,可是有时肯买一包,放在口袋里,到必须时拿出来请人,联络联络,他不会跟人打架,但可能有挨当兵的或甚么粗野人莫明其妙的打两个耳刮子的时候,他有时做梦得到一支自来水笔并且当了保长,眼前希望得最迫切的是有一个不管甚么样子的徽章别在身上,还有袜子后跟不要破得太大。不过公司虽然不发徽章,他现在的这个职业仍然是可感谢的,教他觉得屈辱的时候不比觉得矜骄的时候多。他老跟这个孩子搭挡,虽然当真遇到甚么事,他也不见得有办法,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不过他总以为他在提挈指导着他,他非他不可,一有机会他就训练他怎么做人,怎么处世,怎么怎么一篇大道理。他跟孩子只是职业上的关系?——有一点亲?像表兄弟?——堂兄弟?——都不像——是街坊?
——是街坊?——大概。——哦,他想——孩子一定有一个寡母一个适年待字的姐姐,为他做脚上这双新鞋的姐姐,这个尖身子扁嗓子的人一定常往他家走动,看看老伯母,逢年过节还买一点礼物送去!看孩子面相他姐姐长得必不难看。她一点都不喜欢他,但当真以为弟弟会受到他好处也许——究竟她会不会嫁给他呢?
孩子也并不喜欢他,他有时甚至从心底觉得他讨厌,但他还不能看清楚他,反抗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宁可对他服从。也许这样的依仗是虚空的,然而一点朦胧的信任使他自己可以更坚强些,在没有遇到打击之前。
“要罢?”
“有哪位先生要,带一瓶送送人?”
然而客人兴趣更低,他手上那个瓶子反面正面都没有人再要看一眼了,阖起两只箱子,他们走出去。虽然这也许是最后一个舱了,可是他们的样子总像是还要赶到什么地方去,匆匆忙忙,毫不颓唐懒散。只有出门的那一会他们倒极像是息息相关,合作无间的同伴,他们用同样的,经过配演的姿势走出去甚至脚步的起落都是同时的。
一个客人,——两个,咳起来,倒不定是有病,因为要想憋着憋着,于是憋不住了。另一个伏在窗口看对岸青山的客人正抽着烟,听到咳声,忍不住一笑,往里流的烟倒呛出来,也几乎咳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