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朵荷

文摘   2025-01-15 15:19   河南  
荷花友人
有那么多事逼在眼前,有那么多工作要做的我,却差不多花了整个早上的时间来看一朵荷花。
去年从朋友那里拿来的荷,这几天开出了两朵。一朵比较小的先开了,一朵极大的这一两天才开,莲叶田田,红荷出水,迎风有香气,小小的院落竟然古意盎然、芬芳有致起来。
涉江采芙蓉的时代,荷叶与荷花应该就是这个模样了吧。荷真是我的乡愁,对一个遥远年代与遥远爱情的乡愁。那样单纯厚实的造型,却给我以那样动心的感受,只觉得它的每一根线条,每一种色彩都是有渊源,有来处的。
不知道是看多了书中的荷,还是在遥远的日子里曾多次涉江采芙蓉,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荷花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友人,并在初识时就一见倾心,不忍离去,就这样过了几千年。
父亲今年七十岁,我在长途电话里跟他说,我想把六月份在历史博物馆国家画廊的个展献给他,算是向他祝寿的贺礼。父亲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觉得我很可笑。
从小,在姊妹里面,我就常是那个“可笑”的角色。功课没有她们好,长得没有她们好,偏偏又总希望爸妈能多疼爱我一点,因而就常常会做出很多笨拙得可笑的事来。
可所有的努力,也不过只是为了博得父母欢然和了解的一笑而已。
画展如期举行了。从钉框到涂底色到构图到完成,整整用了我一年的时间,开幕那天台风过境,暴雨如注,可是我的朋友们只要有空的,都冒着雨来了。
那天,我一直有一种非常深沉的快乐,想着该怎样向父母描述我的快乐。有这样多爱我的朋友,这样多支持我、鼓励我的朋友,无论如何,这一次,在这一点上,父母总应该以我为荣了吧!
诗的成因
前年夏天,在植物园的荷池旁,一对男女走过我身边,女的长得胖胖的,打扮得很时髦,正大声地对她的朋友说:“我不喜欢这种花,长得太简单了!”
然后,她就用一种好像受骗了似的生气的样子,快步走开了,她的男伴只好赶快追了上去。
我正站在树荫下,在速写本上画荷花,听了她的话,一直忍不住想笑。真的啊!她说的挺有道理的。这荷花荷叶长得是太简单了一点儿,一根长梗子上只有一朵花,另外一根长梗子上又只有一片叶。真的,若不是我们中国人对荷花有一种先入为主的爱恋,若不是有那么多幅美丽的画,那么多首美丽的诗,那么多篇美丽的文章告诉我们该怎样地去爱莲、去欣赏莲,我们也许也和她一样,觉得这种花长得令人生气的简单哩!
一位哲学教授写信给我,为了解开我心中的一个结,他说:“要出污泥而不染,才算是真正的洁净。”
他的这句话,我以前也不是没有听过,但是总没有放进心里去。而这一次,一打开信,一看到这一句,我竟然吃了一惊,好像在刹那之间参透了很多世事。他的话才让我明白了莲的本质、爱的本质。枉自画了那么多年的荷,竟然一直没能领会其中的奥妙。
所有的洁净和美丽的事物,都是值得珍惜的。可是,为了要得到那样的洁净和美丽,只有一条路可走,一条不能害怕也不能躲避的长路。只有走过这条路,才能得到真正的洁净与美丽。
否则的话,我所能得到的也不过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罢了。
生活原来真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我忽然非常羡慕起哲学家来了,能够把一些苦涩的定理用莲、用菊,或者用松柏来温柔地演绎出来,这些人所具有的该是一种怎样广阔与深沉的胸襟啊!
荷花深处
为了要种荷,我先要去买好几个大水缸来,这个倒好办,龙潭街上有间规模很大的商店,他们有各种尺寸的,也肯替我送到家里来。可是,要想荷长得好,却一定要到水沟里去挖黑泥来放到缸里才行,这一件事,可得要自己来做了。
而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住在乡下,也不是没看过四旁边的那种水沟,那种冒泡泡的黑泥看一眼就会让我头皮发麻,气味更不好闻,平常走过时都会加快脚步的我,这一次该怎么办?
以前,碰到这种难解决的事我都会推给我先生去做,可是,那几天他刚好出国了,而幼苗已经拿回家,再拖下去,这一季恐怕就种不活了。
于是,我只好穿上雨鞋,戴上手套,屏住呼吸,把铲子插进深深的黑泥里,然后再一铲铲地往缸里放,等存到三分之一的厚度时,再一缸缸地抬到自己家院子里。
蒋太太是我的好邻居,看不过眼了,来帮我的忙。太阳好大,我们两人合力把装了黑泥的缸抬回家去,那稀烂的泥巴在缸底晃动着,发出很难听的声音和很难闻的气味。我汗流浃背,却一面抬一面在笑,觉得这样狼狈的事,别人看了一定不会了解。平常那样爱干净的人,今天是发了什么疯,把一缸缸的黑泥往家里搬。
真的,有很多事,是要发点疯才能做出来的。
温柔的心
十几年来,我开了十一次个人画展,参加了更多次的联展。每次展览开幕那天,我都会好好打扮一下,兴高采烈地去会场,会场里总是会有花、有茶、有我的朋友。
可是,有次我到高雄和一位友人联展,在同样气氛的开幕茶会里,却因为一位观众的一句无心的话而觉得非常悲伤。
他那句话倒是很诚恳的,他说:“你的生活真令人羡慕,轻松又潇洒,像你画的荷花一样。”
他说这话时,画展会场摆满了花,我们手上各拿着一杯冰冽的饮料,我穿着一件纯白的丝质衬衫、灰紫的长蓬裙上缀着好多条同色的蕾丝花边,斜斜地坐在会场正中的大沙发上。
我不知道当时我微笑地回答了他一些什么,大概总是一句很有礼貌的话吧。可是,我心里想说的却是:“你真的了解我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他如果到过我深夜的画室,看过我憔悴苍白的脸,看过我因为用力钉画布而破皮流血的手,看过我一次次撕毁的草稿,看过我因为力不从心而流下的眼泪……他还会继续羡慕我的生活吗?
选择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我并不后悔。我悲伤的只是,为什么很多观众都喜欢把画家当作是一个生有异禀的天才,却不肯相信,在这世间,没有一件事情是轻松或者潇洒可以换得来的。
丽日之后
不过,在面对着荷花时,我就不会去想那些复杂的事。
每次,面对着荷花时,我就会想起夐虹的那一首诗《记得》:你如果/如果你对我说过/一句一句/真纯的话/我早晨醒来/我便记得它/年少的岁月/简单的事/如果你说了/一句一句/浅浅深深/云飞雪落的话……
在植物园的荷池旁,是我年少的岁月——十四五岁时用蜡笔,十七岁时用水彩,二十来岁时用油画颜料,一次次地来画荷。那时满心想画出一朵与众不同的花来,因而是那样专注地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什么也不听、不看、不想。
年少的岁月,简单的事啊!是好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句真纯的话,而为什么一直要等到今天早上,等到三十多岁的早上醒来,才开始记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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