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沂源 / 侯文君 【小小说】/《狗皮疮》

文化   其他   2024-09-07 09:08   山东  

作者简介:

      侯文君 山东沂源县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写作题材多样:曾在《语文报》、《读写月报》、《中学生学习报》、《中学地理教学参考》等十多家报刊发表过教学论文百篇,也在《浦北文学》《齐风》、《百合花》、《大众日报》、《淄博日报》、《沁阳文学》、《青岛文学》、《山东文学》等十多家文学杂志发表过百篇文章,出版二百万字的《鲁阳杂俎》之侃天下、五彩云、锦绣谷、散文集四部。莱芜区、济南市、山东散文协会、山东作家协会会员。



狗皮疮

侯文君原创

鲁中有个崮坡庄,崮坡庄有个张木匠,张木匠有个诨名字,诨名字就叫狗皮疮。狗皮疮也有来头,缘由他冬天怕冷,就在村边避风的地里挖个地窨,在里面过冬;一旦出门,就蒙上翻戴的狗皮,上面只挖出黑洞洞的嘴眼。孩子们见了,边跑边喊:“这个老头子脸上长疮来,长疮来。”大人就说:“那不是疮,是翻戴的狗皮。”久而久之,人们就叫他狗皮张,也叫狗皮疮了。

人民公社时期,公社先是把货郎鼓子集中到供销社,那是吃皇粮的肥差,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其后又把铁匠和木匠分别集中到铁业社木业社,狗皮疮就到木业社工作了。当时还是令人羡慕的职业,不用在地里干活流汗啊,就连老婆孩子也都趾高气扬。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的:“俺是木业社的工人家属。”

可是不到一年,干活时,他突然倒地,大喊:“疼死了,疼死了,甩了膀子,叫电刨子咬着手指了。”医院诊断手指的确断了半截,但他说得振振有词:“这不光是断骨,还有的是脉络撕裂。当时我用的是锛子,那块木头顽冥不化,固若金汤。我只能用锛子去砍了,砍啊砍,身子侧移,竟然就伤了经脉,这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比硬伤还厉害,我哀痛啊,悲催啊,年轻轻的就成了残疾。我还怎么活啊?”在家里,硬是歇了六个月的工伤,也就赶上木业社破产了。神使鬼差,公社竟然给他办了个工伤抚恤优待,四十几岁就在家修养了,清闲自在,不受农田劳作之苦。那时候最主要的生产方式就是农田操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延续了千年万年。
他自在了,天天提个马扎,在街上拉呱说话;修长的身子,配上一个长长的烟袋,悠闲极了。他口才好,非但滔滔不绝,而且妙趣横生,说书很能引人入胜。武松传、秦英征西、薛礼征东,都能说得有板有眼,甚至叫人废寝忘食。此时就有人专门给他送茶水、送煎饼,也够厉害。街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那时候,人人在家,外出就被视为投机倒把,就是流通货物的买卖。他也就成了村人心目中的英雄,尤其孩子都对他顶礼膜拜,狗皮面具早已荡然无存。他知道的真多,说得真好,他带给大家的那是另一种虚幻世界,而且往往撼人心魄。这时人们忘记了他的身份,那时候精神文明匮乏,翻来覆去就看几块样板戏。这是文化的久而弥新的信息,沁人心脾。有时,他还会想起父亲的对联,那是绝对的出类拔萃:“产党八路是期人,院外院内全家新。”横批是:优哉游哉。也曾写过:“老翁喝酒妪喝茶,鸡鸭进出獾爬岔。横批是:兴隆热闹”。

农忙了,他也出坡,但每每都在社员歇工时节,他偷偷摸摸,来无影去无踪。他吊着膀子,扛着锄头,小偷似的悄悄踅进自己的自留地。四面瞅瞅,一旦看见近处无人,就慌忙拿下绷带,三下五除二,噼里啪啦一阵狂风暴雨,活就干完了,而且非常完美,寸草不生,身大力不亏啊。在他面前,锄不尽的草,这话似乎并不实际。一旦看到远处有人,他便慌忙吊上绷带,坐到树荫下呼呼喘气。三麻子就笑嘻嘻地说:“三哥,你咋呼吸不畅?气管炎了?”他摆着手说:“你才关节炎呢,我没事,没事。天气热啊,我怕热。”三麻子暗地里就说:滑头,还想骗我。

他的自留地种得全队最好,就连公社书记巡查路过,一看到茁壮生长的庄稼,绿油油的,都说:“这就是农业学大寨的样板田,咱公社独此一家,值得推广。”书记还领人参观了几回,一时之间,他竟然就成了典型。但他心里有数,一再推辞:“我算什么典型,我狗屁不是。谁也别做我的文章。”瞎闯子很不解,就疑惑地说:“哎,兄弟,你是咋了?典型还不当,我插香头也找不到啊。你还这样?你比谁都聪明。”他却是光嘻不吱声,他怕露馅。
五个男孩的名字也有讲究。他觉得自己姓张,张和獐谐音,他喜欢獐子,敏捷快速,草原奔腾啊。意境开阔,前程远大,创意不可谓不高。他就依次把孩子叫做大獐、二獐乃至五獐了。那时候当兵是肥缺,大獐子能说会道,侃天说地,狗皮疮也有办法,就如愿以偿地到让他广西当兵了。据说他送给了驻村的武装部长10斤花生米,两者住所是邻居,那时候这礼还真不少,虽然后来人家还回了一些东西。当然这是瞎闯子的主意,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下狠手就能成功。”须知那时当兵可是肥缺,是最走红的年代,“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啊。

干了两年,大獐有了出息,入了党。他就给儿子写信,情真意切地诉苦,真是凄凄惨惨切切:“早晨南瓜菜,上午菜南瓜,晚上待喝不待喝,还是那个价。”儿子吃过苦,知道家里的艰辛,就把自己仅有的津贴也汇给了父母。他拿着汇款,逢人便说:“儿子提干了,看,给我汇款了。有儿真好,我一定供将来的孙子上学。”三麻子等人都羡慕不已了,人们也在慨叹:大獐有了出息,狗皮疮也沾光了。

此前,他也算是能人,已经盖了五间的北屋大院。两间的祖居南屋还在闲置,可那是分家的产业遗留。该给儿子娶媳妇了,看在大獐高大帅和军人的份上,说媒的踏破门框。媳妇定了,那真是好看,谁见了都有立河望月的感慨,全家满意,老少爷们也欣喜,那媳妇真俊。可是定亲的彩礼包括人来客去的席地,所有的费用狗皮疮说得明明白白:“这一切个人自己还,我无能帮扶,账目我明察秋毫。房子自己盖,自己还,我无能帮扶,我力所能及出点力气。”
结婚时,大媳妇的洞房就在二间的小东屋,以后沿袭,五个儿子个个自理。二间小南屋就成了当地奇观,那是村里迎娶媳妇最多的也是最小的洞房,简直堪比故宫皇上的寝室了,哪里出过多少壮烈付出的新娘?唯独三獐没有新娘的光临。闺女的嫁妆呢?他也是分文不出,他很有理由:“孩子就该自理自立自强,何况我是一个残疾人,能作什么呢?”须知村人都知道,三麻子非但身体不好,一贫如洗,而且拖家带口一大串,人家都给儿子盖了四套房子,闺女也都嫁妆出嫁。

刚结婚,儿媳家一无所有,大獐还在外当兵。儿媳就去公婆家借水桶挑水,头回还行,次数多了,狗皮疮竟然把水桶改成了马桶,而挑水他用的是没有用过的泥质尿罐子。尤其是冬天戴着狗皮面具,挑着尿罐子,样子可笑极了。孩子们都在后面追逐嬉笑,指指点点。他也全然不顾,还以自己别出心裁而沾沾自喜:我就愿独眼出群,否则还是狗皮疮吗?狗皮疮就有狗皮疮的妙用,我治你们那是一贴老膏药,就连新泰孟高的骨科祖传秘方也不如我管用,因为我是家长,家里权利可是至高无上。
那时候家家穷,狗皮疮有头皮科罗猪得了尿道结石的疾病,急于出手。三麻子不知内情,就做中人把它介绍给了四喜子。四喜子去拉猪,狗皮疮就说:“慢点,你看摔倒猪了,伤了它咋办?”但刚把猪弄到家里,四喜子就看出了情况:猪坐立不安,尿出的尿带着血水,尿都是嘀嘀嗒嗒,根本不流畅。不几天,猪就死了。四喜子如被冰霜,欲哭无泪。刚刚卖掉的一窝小猪仔的利润全泡汤了,而且比吃了苍蝇还要窝囊。

三麻子去找狗皮疮,说道:“咋弄的?怎么会这样呢?”“谁想有这回事?该不是过称时摔得吧?当时我就说了。”狗皮疮装作痛心疾首,连连搓手,垂头丧气,“你说咋办?没点办法!怎么会这样呢?”四喜子也是老实,他知道狗皮疮的无赖,病了一场,不了了之。三麻子等人也很是尴尬难受。而狗皮疮照样在家里喝酒吃烟,还唱起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只觉得城外人马哄哄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了兵……”就连屄伙计都说了:“别唱了,人家四喜子在哭呢。”“他哭就哭吧,管我屁事。我维护的是家庭利益,要不,我还是家长吗?”

改革开放后,邪恶渣滓外来文化鱼龙混珠,原先净化的社会也被玷污了不少角落,污泥浊水开始泛滥。狗皮疮又成了赌场的常客,人家赢了,还都请个客,而他总是推三阻四:“今天我有事,等天一定请。”可是十有八回都是给了箢子没了系(信),这回他赢了,而且赢得不少,黎明前回家,把钱摆在了桌上,炫耀地叫起老婆:“屄(老婆姓毕)伙计啊,屄伙计,看看咱的胜虫啊。本来我是当县太爷的水平,我做个家长得有尊严了吧?”毕伙计当时也很高兴,还把身子好好地犒劳了他一回,因为他原先光输不赢,被她不知道骂过多少回,身子是不让他沾的。
这年冬天,天气分外冷,树上的冰凌白花花的,屋檐上的琉璃挂挂低垂,气氛冷森森的。人们哈着团团热气,抖抖瑟瑟,袖着手,都冷得直跺脚。他出门打水,依旧挑着水罐,忽闪忽闪的上下蹦跳,脸上还蒙着狗皮。孩子们见了,就在供销社里乱喊:“这个老头子没有嘴唻,这个老头子没有嘴。”喊急了,他用手指着开启了的嘴洞,生气地说:“这是你娘那个屄啊?”狗皮蒙脸这才有了狗皮屄的由来,又加上脸上蒙的狗皮,久而久之就叫他狗皮张、狗皮疮了。

事后,四喜子调谑地问他:“你那么聪明,怎么还那么说话?嘴跟屄能一样吗?一个是横的,一个是竖的啊。”他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急了,喝了酒,走火了。那有什么呢?他不是把我嘴里吐出去的吗?还是我大,我是家长吧?他们是我的粘痰啊。”众人唏嘘,又争辩无力。

但也是匪夷所思,后来狗皮疮的四獐和四喜子的闺女竟然谈上了恋爱,而且热火朝天,由于四喜子的坚决反对最终没有谈成,他耿耿于怀:“就是把闺女垫了栏,也不能叫闺女进他狗皮疮的大门。那头猪,是他把咱当成猪了。良心太坏,没有人性,可都是亲来亲往的父老乡邻。”这回算是他有主见,因为四獐后来劣迹斑斑,吃烟喝酒、赌博嫖娼、坑蒙拐骗,最后得艾滋病死了。而另找的女婿却忠厚善良,一生恩爱。
四獐有些随他爹,但没有学到他爹的本事,为了还清婚债,就是急着盖房子。他曾经风餐露宿,无论寒霜暑夏,骑着摩托车,不远千里贩卖假烟,也曾挣过几个钱。但由于好吃好喝,到处都是一腚债,吃了东家吃西家。人家给下上了面条,他还喷着酒气,霸道地说:“我喝鸡黄面,不喝清面汤。拿酒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咱厉害吗?俺祖上可跟刘黑七有过交情,还是张作霖的流派呢。张作霖就是从俺这一旮旯子里出去打的江山,不是鬼子作坏,差点当了皇上呢。更别说李市委书记还当众掌掴过政府秘书长呢,他不听话啊。再说了,你那孩子,我看也就是学武功的料,比不上你哥家的孙子,他可以上大学从政。你二哥家的闺女得嫁个有钱的人家,她长得俊。我说的永远没错。”

一旦别人异议,狗皮疮这时就拿出了老爷子的气派:“你这孩子,不长出息。还叫孙子混啊吧?他可是我的根,人家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你竟然还不如我来。我最起码是堂堂正正的家长。你看你算啥!坏蛋都不如。难道咱张家人种素质退化了吗?你是泼皮吗?无赖吗?小混混一个啊。家长的话你还不听?”四獐情急之下,就说:“咱是爷俩比球,一个吊样。”狗皮疮一听火冒三丈,拿起板凳子就要打他,四獐虽然顽皮,但还不敢对他爹盲目顶撞,总是灰溜溜地逃脱完事,刚才是走火了。狗皮疮还总是把板凳子扔在地下,但总是凳面朝下,四爪朝天。

闺女家养猪了,就在狗皮疮家附近山梁,盖了几排栏圈。一到剡猪,他早早就去:“我最好吃小猪仔蛋了;还有小母猪秧子,你们谁吃?我就不客气了,一块拿着。”村人不吃猪房子(就是猪胎盘),每每女儿女婿要把它扔掉,他赶忙说:“别扔,别扔,我有用项,不生育的当药材,是难得的良药。”拾掇回家,自己就包水饺吃了,他美滋滋的,更别说还有咯吱咯吱的类同脆骨的猪房子精华的品尝。每每他还送给大獐一份,大獐反而成了礼品,别人一吃都说:“还是老爷子有好东西,猪房子啊。”他每每都收获满满。后来女婿发现了,原来老爷子把咱当猴耍,后来也就在集上卖开了猪下货,反而挣了不少钱。他恨恨的,造反了吗。我说了不算了?谁是家长?
别说狗皮疮虽然不事作为,但子女倒也奋发图强。大獐退役后,就在已是副县长的武装部长手下工作,当乡长了。副县长也够厉害,黑白两道似乎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大獐作风粗犷,江湖义气浓厚;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响马獐的绰号,也称响马张、胡子张,堪比刘黑七的纵横捭阖,横冲直撞,他以自己的小胡子而自豪。

狗皮疮则引为骄傲,逢人便说:“那孩子得感谢我,假如不是我‘早晨南瓜菜上午菜南瓜’的谆谆教导,他会这么有出息吗?响马可是响当当的,唐朝开国大将程咬金就干过,俺张家林总归冒青烟了。我吸的烟可是正宗的坦埠绺子,还喷了香水呢?好抽啊,是乡长儿子给我的。他对我可尊敬了。我还叫他定期向我报账,每年收入多少?人家送礼的烟酒糖茶就算了,零头啊。”说着就捋了捋胡子,长长大烟袋里噗噗喷出几口浓烟,他像吃了大烟似的陶醉了,云雾缭绕,恍若神仙。他觉得自己似乎到了天界,跟什么神仙总觉得沾亲带故。可是当他叩拜各路神祗时,似乎他们都随驾着白虎、青龙、朱雀、玄武等类的坐骑走了;不愿见他,他很失落。

走路哼哼呀呀,头一摆一摆的;在街上,他反而惬意得心满意足,他不落折耗。他以梦幻中的感觉沾沾自喜,在想:三麻子、四喜子、二混子、瞎闯子,你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累个够呛,有我舒服吗?你们穷得叮当响,傻乎乎的,不是还吃不上低保吗?天生我材必有用啊,我可是家长。他早就不再吊袢带了,因为乡长儿子已经给他办了低保待遇,连同工伤抚恤,老婆还是老党员,他生活优裕,无拘无束。也是的,他家里明窗净几,室无杂尘。方桌椅子虽然古朴,但都一丝不苟,床铺也布置得井然有条。院子里的蔬菜种植得生机盎然,花香鸟语,燕呢莺飞,蜂嘤蝶舞。把从大儿家收回的五粮液或茅台的空酒瓶摆放在家中,显得高贵无比。他很骄傲,长烟袋噗噗吐着烟雾,心里在说:我喝的是茅台五粮啊,我高贵吗?其实是灌装的散酒。

二獐也当过兵,娶了老婆。但他没有大獐的幸运,当时比较穷,老婆总是有病。有句话说的是:有啥也别有病,没有啥也别没钱,此话似乎有理。债主瞎闯子去向狗皮疮要账了,都二十几年了,也该还了;可平时狗皮疮连提都不提还账。狗屁张自然就找来二獐,说道:“你怎么还不还瞎闯子的钱?都几年了?当时人家借给咱就不错了,还不还?我在老少爷们面前还有脸吗?我这张脸可是张家的形象。那是我担保借的钱,你怎么这么不长出息?你看看你大哥,人家叫我这么操心吗?”他说得理直气壮,二獐反而理屈词穷了。
二獐向来用度窘,只得借了东家还西家,好不容易才还上这笔婚礼钱。人穷志短的他赧颜对瞎闯子说:“对不起你了,这么些年了,才还你,你也知道,我家庭困难。给你100元利息,你收收。”瞎闯子咧嘴说:“什么利息,利息得返多少倍了?给我本,我就满足了。”其间,儿媳说了些微词:“俺刚动了手术,孩子又上学,俺公爹就不给俺说句话。”

过了几天,他听说了,感到二獐夫妇胆大包天,敢于藐视自己的家长权威。他提着大眼袋,吧唧吧唧地吸着烟,蹩进二獐家。二獐正好不在家,他对儿媳好一顿数量:“听说你俩还说三道四,造反吗?咱庄里我都说一不二,家里我说了还不算?谁是家长?那个不说,你盖屋时借我的秫秸该还我了吧?多少年了?我不要利息,我不会像二混子家给她婆婆上供白菜一样,秤砣还稍高点稍矮点的计较。那是什么格局?今天你不还我,我就不走了。你吃啥我吃啥,我没孬好。哦,二獐子,你回来了,好。给我倒酒,倒不满不行。儿子总不能饿死老子吧。没有我,能有你小二獐吗?”拿起酒就喝,二獐倒一盅 ,他喝一盅,一灌就是一瓶子。他还恨恨地说:“怎么,怎么没有好酒?在你大哥家,我都喝茅台、五粮液,照顾你家庭原因,老爷子来了,总得让我喝西凤汾酒吧!烟也得一支笔的吧?我说了算。别看在外面我吸旱烟,其实我在家都吸一支笔,你哥供养我的啊。一个月,我才来吃两天,就多了吗?我可养了你二十年,你不会算账吗?再不听话,我住下不走了。怎么?二獐,还敢犟嘴?我可是说书的出身,你那嘴巴骨还得练上二十年,也比不过我。要不,咱试试,我就不信我说了不算?”

住了几天,大热的青天白日,他捂上狗皮,当着儿子儿媳,哗啦哗啦地撒尿,二獐看不下去了,就愤激地说:“爹,你就积点德吧,这样像啥?”“呵,这还是好的,我总归没有尿在你的炕上吧,你可都尿到俺的炕上了,我没说错吧?要不我叫狗屁张吗?你可吃了俺媳妇好几年的口口,我吃过你媳妇一回吗?一回都没吃。在你们面前,我讲什么脸腚?咱狗皮帽子没反正,要知道,中国自古就是讲究仁爱孝悌的国家,孔孟之道深入人心啊。”二獐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戴狗皮面具,气愤地说:“你--你--你。”他满不在乎,噗嗤噗嗤地吸烟,二郎腿很有节奏地点击。他一住就住了一星期,白天在里屋呼呼睡觉,翻来覆去地倒腾惊心动魄;夜里在客厅噗噗地吸烟,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风卷残云。屋里杯盘狼藉,乱七八糟。儿子媳妇只能睡沙发勉为其难,谁叫他摊着这么个爹呢?
最后,三麻子架不住二獐的一再托情,虽不情愿但还是来了,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活了:“哎呀哦,亲家哎,‘亲家婆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的话啊--’不都是一家人吗?跟孩子呕什么气?二獐就是千错万错,谁家的孩子吧?他叫你爹。责任我兜起来了。秫秸钱在这里,给你了。今晚上,叫二獐杀只鸡,亲家咱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一块走,谁不走是小狗,哈哈哈--。”同来的几个儿子个个毕恭毕敬,诺诺连声。“这还差不多,还是兄弟知道我。咱和孩子既往不咎了,我宽宏大量。我多么大度啊,你们谁行?要知道,家是国家的的基本分子。没有正气凛然的家,哪还有国?我这是为国分忧,你们有这个高度吗?为了国家,我就舍命陪君子了。”狗屁张贪婪地吃了鸡头,又吃了鸡翅,他不顾人,连身边吧唧吧唧嘴的孙子他都置若罔闻;但也许是酒后吧,最后还是大方地给了他一根鸡腿,那是他没有啃完的剩余。“孩子,还是老爷好啊。”他还觍颜说,接着就唱:“世上只有老爷好,有老爷的孩子像块宝,走进老爷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生日宴会上,他端坐高位,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宝座,正中央就是老爷子道貌岸然的大幅照片,他很珍惜。辈分敬酒层次分明,三拜九叩,礼节稍有差池都要重来。“一拜苍天,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二拜大地,再叩首,五叩首,六叩首;三拜寿星,七叩首,八叩首,九叩首。礼毕。”仪式庄严肃穆,全家顶礼膜拜。他总是捋着胡须,没有一点笑容,让人看着害怕。这时候,他老爷子的画像赫然挂在神坛,点香总得先给他上。时间总是满满地延续一天,屋里香烟缭绕,仙乐回响。
狗皮疮一家之主的地位固若金汤,不光是自诩的家长,他的权威绝对不容置疑。虽然他没有对孩子尽到责任,但他自己的利益保护却是不容侵犯。自己的利益就是他的奶酪和自留地。六个孩子自从二獐事件,都对父亲刮目相看了,个个毕恭毕敬。他们都觉得爸爸厉害,不服从那是万万不能的。爸爸的这种本事学习,还是不学习呢?

冬天了,村里没事。他又去了赌场,这回当然不是第一次了,又输了个吊蛋精光。毕伙计气得不轻,愤愤地说:“连我的嫁妆首饰都赔上了,你个败家子。你跟你爹一样就是个赌博鬼,赌博有几个发家的?不是我家里外头张罗,谁理你这筐碳?没皮丢!”他对老婆一向好脾气,嘿嘿一笑:“咱有这个福啊,四十几岁,我就不干活了,不是有吃有喝吗?难为着你了吗?你不比别人过得好吗?”毕伙计一时语塞。

大獐也有狗皮疮的特性,除了五吹八啦,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这天他在政府大院食堂吃饭了,几杯酒下肚,他便居高临下,眉飞色舞了:“老爷子一天吃三包烟,饮二斤酒,喝二壶茶。现在已经冒九十了,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我就是这一点爱好,就是一天三包烟,不吸不行。表弟医生可是市里名中医,一再劝我要节制,什么节制啊?我就这么点爱好,我还准备再吸三十年唻。”在场的各色人众都唯唯连声,但脸色并不舒展:“乡长福分!乡长福分!祝福你。祝你万寿无疆,身体永远健康。”他还洋洋得意,暗地里人们却都在撇嘴,有人告诉了书记,书记就想:怎么这么说话呢?时间不长,查体结论竟然是肺癌晚期。狗皮疮也如被冰霜,吃禄减少了,这才不得不忌烟。
历来疼爱的五獐最近也有情况,就是在铁矿开车时,到车辆厂大修了。他也学习老爹的狗皮伎俩,虽然卑劣却屡试不爽,国家的便宜油水能揩就揩。做了手脚,账目上多出了三万元的支出,但被有关部门查获,给了停职留用的处分。刚回到家里,老婆却生二胎难产了。叫来同事汽车,住上医院,但最后母子还是死在了病床上。乡长儿子主持:“索赔!索赔!坚决索赔。”当时医闹事件风起云涌,而且医院也不能说没有责任,赔了一笔款项。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满脸横肉的亲家却不干了:“跟了你张家,除了还钱,就是给你张家下力。俺的闺女受了多少罪?人家的闺女嫁出去,公公婆婆那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你张家呢?不把俺闺女当人,如同过去的团圆媳妇子唻。这钱给我才是。”死的是女头,最后钱就归了亲家。狗皮疮还想发熊,但乡长儿子说:“算了,算了。”现今,狗皮疮是没了市场,可是也还有人在蠢蠢欲动呢。一些单位的独裁领导还在肆意妄为,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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