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刘文忠
我不奢望什么,我甚至不希望自己孩子知道爷爷惨烈的事迹,怕像我一样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下。我大声呼喊像我父亲的事不要在中国大地再发生了,但愿中华民族不再出现醒腥风血雨。”
陆洪恩,男,1919年出生,毕业于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后出国深造。1950年回国,入上海交响乐团任定音鼓手,1954年任乐团指挥,1966年5月28日因 “反动言论”被逮捕。1968年4月27日,在L昭被杀害的前两天,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宣判陆洪恩死刑,立即执行。
和陆洪恩同时被处决的还有柳友新等六名“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对这场集体屠杀,当时的上海电视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作了现场转播,《解放日报》等作了报道和评论,判决公告贴满大街小巷,是上海市轰动一时的大事。
一九六六年底,我因参予三哥刘文辉书写《驳文化大革命十六条》,犯反革命罪被关押进上海第一看守所,四个月后我哥哥成了文革中惨遭公开枪杀的第一人。我坐牢时结识了难友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一直相处到六八年四月,看着陆先生走上断头台。
陆先生在临刑前留下遗托给我:“小兄弟如能出狱的话,请详尽转告我儿子,我是如何死在监狱里的。”六九年我第一次出狱,戴反革命帽子管制在厂时,冒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照着他生前留给我的地址,偷偷摸到北京新村一个叫望德堂的天主教堂旁的住宅,不料见门铁锁,杳无人影,不知他的儿子去哪里了。
后听邻居说,他十六岁的儿子已被发配去了新疆,妻子已被扫地出门赶走了。当时我含泪长叹:“陆先生,我没有完成你的遗托,你家属正遭受株连。我真想对你儿子说:年轻人啊,你父亲死的好惨啊!但他斗争到最后一口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那时我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会完成陆先生的遗托。以后我又进了监狱,十三年后九死一生获平反,时间一晃三十七年过去了。
经王友琴和当年难友找到陆的儿子是零四年底,我在海外出版了自己的传记文学《风雨人生路》,里面有二节详细叙述了这位音乐家最后走上刑场的一幕,及我寻他儿子的经历。
不久,我的书被在美国的王友琴女士读到,她来电转告了我一直想寻找的陆洪恩儿子的资讯,另外又得到当年难友陈古魁(原上海油画雕塑院院长)的帮助,终于联络到了陆洪恩的儿子陆于为。
事隔三十七年,当我向陆于为叙述他父亲遗托和临死前这段牢狱惨状时,这位五十五岁画师,一边听一边眼眶涌出一串串泪水。他痛苦的说:三十七年过去了,他那已麻木、平静、认命的生活被我的讲述掀起了波澜,心灵被震撼。
这几天他反复读了《风雨人生路》,彻夜难眠,痛苦不堪。他一再含泪说:“想不到父亲死得这么惨,这么苦,这么壮烈!想不到自己和周围的人们对文革遗忘得这么快!”
他一再感谢我对他父亲临死前几个月的照顾,和有胆量写出这段珍贵感人的历史。陆于为给我看了一些父亲生前的照片和别人写的回忆文章。
对着相片上这位四十七岁,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六八年送上天堂的那个身体佝偻,白发苍苍,俨然古稀老人的信仰天主教的音乐家陆洪恩。二年不到,牢狱把他折磨得截然两个人形。
据陆于为回忆,一九六六年五月廿八日那天,上海交响乐团继续学习讨论《评“三家村”》,父亲依然早早走出家门,正在学校里念初中三年级的他走到父亲跟前,低声说:“爸爸,今天就坐在那里听大家的发言,你不要讲话了吧……”因为他听母亲说廿六日学习时,由于爸爸讲了一些不应讲的真话遭到批判。父亲轻轻摸着他的头说:“放心吧,于为,爸爸明白。”
那是个阴霾的早晨,他目送父亲一步一回头走出家门,谁能料想,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家。夜里单位同事来告知,这天父亲在别人不断围攻批判他修正主义思想时,父亲耿直、倔强、宁折不弯的品性又一次仗义执言、滔滔不绝、慷慨激昂、语惊四座。
他正义怒吼:“我看不出吴晗、邓拓、廖沫沙的文章有什么错误,你们说我修正主义,我就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万岁。”后来父亲直接被单位扭送进公安局。当他以反革命罪被拘捕后,在上海芭蕾舞学院教钢琴的母亲也遭了殃,陆于为受株连,三个月后被发配去了新疆。
陆于为说:“十三年后,七九年九月父亲被平反,落实政策后我才批准回上海。父亲没有留下骨灰,没有遗书,所有音乐手稿被抄,上海交响乐团就交给我一根父亲用过的指挥棒留念。八一年遭受十年文革折磨的母亲,身心憔悴,疾病缠身后去世了,一场文革灾难使我家破人亡。
尽管我目前生活平静,但文革这恶梦阴影还一直笼罩着我,残酷惨烈的Z治运动改变了我的性格。使我变得胆小谨慎,没有了棱角和斗志,我一直想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父亲究竟干了什么?造成Z春桥等人非要杀他这样一个高级知识份子?
读了刘先生的《风雨人生路》才明白。我心痛、我愤恨,但又无奈。记得上海文化局为我父亲平反后,我们家属曾想为父亲立一座烈士铜像,遭到有关部门拒绝。我真无可奈何!我不奢望什么,我甚至不希望自己孩子知道爷爷惨烈的事迹,怕像我一样生活在恐怖的阴影下。我大声呼喊像我父亲的事不要在中国大地再发生了,但愿中华民族不再出现醒腥风血雨。”
这位敢讲真话、敢仗义执言、大义凛然的知识份子在疯狂泯灭了人性和真理的红色恐怖年代,他悲惨命运的开始一幕与死亡降临的闭幕,惊人的相似。真希望后人千万不要患文革健忘症,应该深刻彻底地反思这场民族的灾难,否则将是民族的悲哀。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1968年4月27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在上海革命文化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判处6名『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死刑并立即执行。这6名被五花大绑的『十恶不赦』中,有一个头发惨白稀拉、身体瘦瘪伛偻、看上去足有70岁的古稀老头。
当大喇叭读到他的名字时,人们都惊呆了:陆洪恩?天哪!他是陆洪恩?他就是以前那个气质高雅、风度翩翩,在舞台上挺拔鹤立、动作潇洒的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吗? —— 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有49岁呀!他到底做了什么『不赦』的大恶?他沦落到如此模样,到底经历了什么?
1966年5月,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和《评三家村》拉开了『史无前例』的序幕。在乐团讨论姚文元的文章时,埋头于音乐、政治嗅觉迟钝的陆洪恩直言不讳:海瑞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退田减徭役、治理吴淞江,被罢官时有几十万老百姓去送他,这都是事实。
在又一次的讨论会上,有人指责陆洪恩『修正主义』。这使得性格爽达刚正的陆洪恩怒不可遏,他起身叫道:『你们到底摆不摆事实讲不讲道理?如果我这也算修正主义,那我就喊「修正主义万岁!」』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有人高喊:『陆洪恩,反革命!』接着一群人冲过来,不由分说将陆洪恩反剪双手,押送到公安局,公安局随后将他押至上海第一看守所。
陆洪恩的狱中好友刘文忠先生1979年平反出狱后,写下了《风雨人生路》一书,书中详细记述了陆洪恩的狱中惨状。在1966至1968的两年中,陆洪恩无数次被各派红卫兵和造反派从监狱提出,押至各种场合进行批斗,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一次,他被拉去做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的陪斗。红卫兵把浆糊桶扣在贺绿汀的头上,逼迫贺绿汀在地上爬行。对此,陆洪恩义愤填膺,怒斥红卫兵的恶劣行径。红卫兵立刻将他踹翻在地,打得他鼻口流血。
那两年,对他来说是炼狱。从他入狱那天起,他就被反铐双手,这使他吃饭、解手和睡觉都十分困难。可以想象,一个人被反铐双手整整两年,那是怎样的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看守对他格外『照顾』,暴打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无数次被打得头脸变形、两耳流脓、眼睛浑浊,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有一次开饭的时候,看守让人把陆洪恩的饭菜倒在地上,命令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着吃。面对如此凌辱,陆洪恩愤怒至极,他嘶哑地喊道:『什么文化大革命?这是大革文化的命!』看守似乎就在等着他的这些话,他的话音刚落,就把他拉出监房,又是一顿暴打。
非人的折磨,使这位音乐家迅速衰老,才四十几岁,他就背驼腰弯、头发全白并且大片脱落,看上去俨然七十老翁。
一天深夜,陆洪恩似乎预感到什么,他把刘文忠悄悄叫到身边,流着泪对刘文忠说:『小兄弟,你如果有机会出去,我托你两件事:
第一,帮我找到还上初中就因为我的事被发配到新疆的独生儿子,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怎样死在监狱中的。
第二,将来你如果有机会离开中国,就帮我走访我一生向往的音乐之乡维也纳,在贝多芬的墓前帮我献上一束花,告诉大师,他的崇拜者是哼着《庄严弥撒》走上刑场的。』
之后不久,陆洪恩预感的那一天来了。1968年4月20日,训导员把陆洪恩所在监房的14个犯人全都叫到训导室,问陆洪恩:『你究竟要死还是要活?今天你表个态!』陆洪恩沉默片刻,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自己的就死演说: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灾难!我不愿在暴虐、浩劫、灾难下苟且偷生!……
自从十四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十八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开始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百花齐放、争妍斗艳。西方的民富国强哪里来?我国的民穷国弱又哪里来?
世界在两极分化,西方社会在搞工业革命,科教兴国,振兴经济建设;而我们 ……(删去500字)堂堂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8个样板戏,这只能证明我们民族已在走向文化沦丧……
我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抱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忠贞竭力、奋发工作,谁知落到这等半死不活的地步,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 我不怕死,也不愿死,但如果文革是为了求得这种全民恐惧、天下大乱的生活,那么我宁愿去死!』
30分钟后,陆洪恩被砸上镣铐扔进牢房。他的嘴里、鼻孔、眼角流着鲜血,几乎被殴致死。一个星期后,陆洪恩哼着《庄严弥撒》走上刑场。一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指挥家,陨落了。
1979年,陆洪恩平反,被宣告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