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涛:打破对视频的成见,探索智能时代“视频—文字”式新育人方式

教育   2024-11-24 17:16   北京  

在深夜,在炉火旁,在灯光下,一边沉迷于跳跃的视频,一边细品着沉静的文字,这样的阅读生活,何其动人,多么美好……


作者 | 李政涛

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教育部中学校长培训中心主任



视频时代真的到来了。手机上经常跳出的时间提醒,不仅提醒我每天在手机上的使用时间,还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读书时间越来越少了,时间都去哪儿了?到各种短视频那里去了。更糟糕的是,当我努力从各种视频中抽拔出来,转而投入原先熟悉的书籍的怀抱,突然发现,感觉到了对文字世界的不适应,甚至有了些许不耐烦……与此同时,近期“提笔忘字”的现象愈加频繁,在遭遇各种窘境之时,不由暗自苦笑:我对文字的掌控能力,已经从“书写能力”降格为“识读能力”和“打字能力”。这种切己的生活体验,折射了时代的大变革。表面上,都是手机和电脑“惹的祸”,但仔细想来,根子上,是时代变迁带来的阅读变迁:从阅读内容、阅读方式到阅读能力的根本性变化,它体现的是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从文字时代的文字生活到视频时代的视频生活,无论是人类的个体生命,还是群体生命,都从“文字时间”,切换到了“视频时间”。


我相信,这种基于视频的“切己”、“属己”的生活体验和生命烙印,同样“切他”“属他”,尤其属于“新生代”。在高铁上,在候机厅里,我多次目睹了大致相同的景象:幼童哭泣不止,母亲顺手把手机塞给他,播放动漫视频,幼童瞬间安静下来,从这个时候起,“视频娃”诞生了,我们基本可以预料,此后他的人生,将与手机、与视频“不离不弃”。视频时代的“视频娃”,将越来越多,随处可见……


与之相应,是“文字娃”的消失,以及“文字”世界的远离:文字正从人类生活的中心,逐渐漂移至边缘。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鲜明对比:一头是视频的喧嚣盛宴,另一头是文字的沉寂冷炙。如同我这样的“嗜书如命”的书生,都开始疏离文字,沉浸于视频而难以自拔,何况那些从小就浸泡在视频世界的汪洋大海,本无“文字情结”的新人类和新新人类!


作为人类文明传统精华之代表的文字及其教育,何去何从?不能满足于对文字课堂的追忆和挽留,而是要在重建或重构性的实践中去改变。为此,有四件事情至关重要。



01

传承和持守


文字的发明和创造,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浸润了往昔先人的体温,成为往昔人类文明之火中最耀眼的火花。以“惜字如命”为代表的对文字的中国式敬畏,既是中华文明传统的一部分,更是人类文明传统不可或缺的组成。要让文字的光辉永存,而不是逐渐暗淡,乃至熄灭,代际传承式的文字教育至关重要。


作为文学史家的陈平原,曾经多次提及《阅读史》中的一幅摄于1940年伦敦大轰炸期间的照片:坍塌的图书馆,靠墙的书架并没有倒下,瓦砾堆中,三个男子还在怡然自得地阅读。如同他所言,“阅读”已经成为必要的日常生活,成为生命存在的标志。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和标志,与教育有关,是三个男子所受的“阅读教育”所致,在此,我们不得不同时礼赞和感佩他们所经历的阅读教育。然而,彼时的阅读教育,其对象和内容是“文字阅读”。如今,倘若类似的场景还会出现,将不再是一排排书架,而是一部部手机、一台台电脑,在轰炸之后,地震或台风过后,年轻一代依然能够顽强、执拗,而且悠然自得地在手机和电脑上刷抖音,刷各种短视频……


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智能时代,为什么依然要坚守文字教育?根本原因,在于文字具有独特、不可替代的育人价值。就汉字而言,已有的大量研究表明,在汉字的造字、用字、构词与意义演变中,蕴含特有的认知理念和思维方式,揭示出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其核心是思维基因和思维密码:汉字内含的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以及包括关联思维、双向思维、互动思维在内的整体思维,是汉字思维的特质,也是中国式思维的范例。佐藤学曾经解读过汉字繁体中的“学”的交往内涵,交往意蕴,意味着大人千方百计地向儿童的双手伸出双手,大人想尽办法支持学生在交往中成长。从思维方式的角度看,汉字的这一交往内涵表明,要以双向思维、互动思维来看待成人与儿童,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交往关系,而不是割裂思维、二元对立思维与非此即彼思维。在这个意义上,汉字学习,就是思维学习。除了思维价值之外,汉字学习及其书写,还可能带来静心与专心、耐心与耐力、坚持与坚韧等,这都是育人、成人不可或缺的优良心态和品质等等。



02

警惕和警醒


多年前,有人曾经深描过图像时代诞生并孕育的“图像人”的精神肖像:


图像人有着明显的“图像依赖症”,习惯于图像化故事化的叙事方式,只有图象才能焕发他们的活力,但思维浅薄,对深刻性的思想兴趣淡漠,当然,他们也不以思想深刻作为追求目标,那样会让他们觉得活得“太累”了;他们对文字阅读的兴趣减弱,尤其是对抽象的文字惟恐避之不及,他们只习惯于文字与图画式的结合,对文字和文字之美的敏感减弱;他们缺少足够的兴趣,更没有足够的耐心阅读那些经典著作,包括文学经典;即使就他们最擅长的图像而言,他们的审美感知层次也往往处于低层次的粗浅状态,只会阅读和理解卡通书、电视、流行报纸、时尚杂志上的图像,对古典绘画和现代派绘画既难以欣赏,也没有多少兴趣。


这样的图像人总是追求实用为目标,追求通俗易懂、易记忆的图像,他们的消费需求是快餐式的图像消费,图像的乐趣取代了文字的乐趣、思维的乐趣,因此,他们本能地排斥艺术、科学和形而上学的思考。长此以往,造成他们的精神味蕾的迟钝化、单一化和粗浅化。显然,对这些“图像人”而言,是“图像”而不是“文字”重组或建构了他的生存方式,包括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乃至世界观和人生观。图像世界和图像化本身因此成为他们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基本环境。


我完全相信,倘若将“图像人”转换为“视频人”,如上肖像同样适用。视频化的生存环境成为“视频娃”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视频依赖症”,视频乐趣替代和湮没了文字乐趣。


或许这类负面性的描述有些极端化,但身为教育者的我们,不能不为之警惕。大量自我的生活体验,已经一次次提醒自己,人到中年之我,也在一步步滑向自己曾经为之批评和担忧的图像化、视频化的生存状态。在对视频的兴趣愈加浓厚的同时,对文字的兴趣已有断崖式下跌的迹象,除此之外,更令我担忧的是,对文字阅读越来越没有耐心,越来越失去了专注力,跳跃性乱读,拼缝式走读,间歇性走神,日渐常态化。


如此,一连串的挑战性问题接踵而至:对文字的敬畏和热爱,如何能在视频时代留存,进而发扬光大?视频时代,如何坚守文字教育,发展文字教育,继续强化文字书写与阅读之于育人、成人的意义?基础教育阶段的文字书写和文字阅读习惯,如何能够保持终生?如何让习惯了视频阅读的儿童,还能走入文字世界?



03

挖掘和转化


对视频化生活方式的警醒,以及如上问题的提出,并不意味着对视频价值的忽略和否定,同时需要避免对视频的“意见”变成了另一种“成见”,如同之前对“游戏”的成见一样,将其先天性、必然性地视为影响儿童成长的洪水猛兽,从而挡在学校的大门之外。以教育的尺度来看,视频既是一种新的学习载体、学习内容和学习方式,也是一种新的育人方式,它和文字一样,都具有审美趣味的培养、精神探索的意义,以及健康人格的养成等多重价值,此外,还有其特有的育人价值。在体育世界里,如穆里尼奥这样的足球教练,常常在比赛前给队友播放过往的视频,以此激励球员的斗志,在艺术世界里,各种兼容历史性、思想性和审美性的视频,给与观看者美的浸润与熏陶,在教育世界里,很早以前,脱胎于“教育电影”的“电影课”,成为很多学校的特色课程,这些课程在情感、态度、价值观和文化传承等方面,充分挖掘和转化了电影视频的丰富育人价值。更为重要的是,在视频的浸染和浸润中长大的视频娃,自带数智时代的数字素养,对各种新信息、新知识和新技能,有自身独特的敏感度和学习力,具有视频世界独特的感知方式与学习方式,是值得“文字娃”努力向“视频娃”学习的特殊品质。



04

连接与创造


在视频时代,对视频教育、对视频育人价值及视频育人方式的凸显,根本目的,在于处理视频与文字,视频教育与文字教育的关系,二者之间不是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交互生成、交融共生的关系。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连接”:在视频教育与文字教育之间建立起有效的连接,进而在连接中创造新的育人方式:视频—文字式的育人方式。


首先,需要接纳。在智能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视频时代的降临,已经无法阻挡,如同当年的孙中山所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既然如此,理想的心态,不是视而不见或者拒之门外,而是乘势而为,借势而上,敞开大门,接受它、拥抱它,把它纳入到阅读世界和教育世界之中,作为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把文字与视频的关系,从我与它、我与你,变成我们。


其次,需要打破。如同前述所言,要打破各种对视频的成见,例如,将视频与文字、读书和看视频对立起来,文字书是用来“读”的,视频则是用来“看”的,阅读是阅读,观看是观看。


实际上,人类无论是对于书籍,还是阅读的定义,始终处在视角或眼光的流动或流变之中。如同陈平原所言,以旧眼看新书,新书皆旧,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甚至还可以说:以新眼看书籍,一切皆新。这里的“旧眼”,是文字之眼,新眼,则是视频之眼。若以视频之新眼看阅读,智能时代通过改变阅读的对象、内容和方式,改变了原有“读书”的定义:书籍不再是纸质书,也可以是电子书,阅读的对象与内容,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视频,这不仅是阅读生活,更是生活方式的转变:从基于文字阅读转换为基于视频阅读的生活方式,因而在整体上、根本上颠覆了源自于农业时代、工业时代的阅读体系,人类阅读史将从此为之改写和重写。又如,习惯性的预设文字先天具有文化的品味和光环,自带“营养”,而“视频”则被归于娱乐、游戏、休闲一类。然而,文字并不先天带有文化或教育的“营养”,也有没有多少“营养”的文字,同样,“视频”也可以自带营养,自带光环,自带文化的品味和教育的意蕴,既有神来之“笔”,也有神来之“频”。对成见的打破,在根子上是对非此即彼、二元对立式思维方式和思维惯性的打破,不再是要么文字,要么视频,导致视频来了,文字走了,视频热了,文字冷了,或者,文字强了,视频弱了,文字回来了,视频消失了……而是在文字与视频的联为一体、取长补短中走向交互生成。由此带来旧眼与新眼的交汇,人类从此将有两只眼睛看书籍和看阅读:左眼是文字,右眼是视频。


再次,需要连接。即在视频与文字,视频教育与文字教育,视频育人和文字育人之间建立起创造性的连接。建立连接的载体和抓手,一是课堂,不是从文字的课堂转向视频的课堂,而是转向文字、视频交融共生、交相辉映的课堂,成为一种复调式的课堂:每节课都在奏响一曲视频与文字的交响乐;二是阅读,将视频阅读和文字阅读有机结合,通过在阅读中挖掘和转化视频与文字各自的育人价值,最终实现两种育人价值创造性的融通整合,让视频的育人养分和文字的育人养分融合为同一杯“果汁”:视频中有文字的养分,文字则有视频的养分,它们共同滋养学生的生命成长与全面发展,让学生的趣味更广泛、感情更丰富,感觉更细腻,视野更开阔,思维更敏锐……三是评价,什么样的课堂和阅读更有质量?更有育人价值和成人价值?需要兼容文字之眼和视频之眼来审视、衡量与评价。在确立评价对象和评价单位时,依然需要避免非此即彼的割裂式、孤立式评价:要么评价视频阅读,要么评价文字阅读,而是转向文字与视频的交互生成的质量,即以文字—视频的双向建构关系作为评价对象。无论什么样的载体和抓手,都需要通过扎实、持续和深入的实践研究、实证研究和实验研究,没有实践,就没有依据,没有实证,就没有凭据,没有实验,就没有根据——尤其是基于视频阅读与文字阅读交汇的实验研究,可能是未来课堂实验、阅读实验,甚至是教育实验研究具有典型时代性的核心内容。


不论做何种事情,都意味着人类阅读方向的演变、阅读风景的转换。

在《书斋趣味》中,叶灵凤曾经描绘了令人神往的一幕:


“在这冬季的深夜,放下了窗帘,封了炉火,在沉静的灯光下,靠在椅上翻着白天买来的新书的心情,我是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着新的伴侣。”


如此属于书生的良辰美景,迁移到视频阅读似乎同样适用,只不过靠在椅上翻着“网上搜集而来的新视频”,然而,我更希望看到的场景则是:在深夜,在炉火旁,在灯光下,一边沉迷于跳跃的视频,一边细品着沉静的文字,这样的阅读生活,何其动人,多么美好……


如果将这样的场景转换到课堂上,同样适用,让新时代的新人们,一旦进入课堂,就深深沉浸在文字与视频的穿梭、切换与交融之中,这样的课堂生活,同样动人,同样美好,同样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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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政涛谈教育

刊于《文汇报》2024年11月24日(第8版)

原标题 | 《视频时代的文字教育》

编辑 | 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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