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三畅
又是他。
穿黑色的风衣,硬领子竖着,拉练拉到顶点,因此下唇以下的小半截脸被遮住了;戴一副宽大的墨镜;发型有点怪,浓密的头发把大半截额头覆住了:一张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只剩下一小部分,就很难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仍然用自己带来的话筒,说是用习惯了,唱起来顺溜。
点的又是《你是我的玫瑰花》,你是我的玫瑰, 你是我的花,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如果爱忘了》,总有一些话 ,来不及说了,总有一个人,是心口的朱砂,想起那些花,那些傻,眼泪落下只留一句,你现在好吗?……《难道爱情可以转交给别人》,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恋情人吗?假如有一天你遇到了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真的就是他吗,还有可能吗?……
说话的声音带点沙,但唱起来那种沙音就听不出来了;有底气,高音升得上去,低音降得下来。应该说,是个唱得好听的人。
唱完一首,如果看见有等着唱歌的人,他就会有带点歉意地说,请你到别的地方去,我还会唱很久的!这样,这小天地里就只有他和经营者两个人。
这是在广场一角的一个卡拉OK棚里,经营者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有点憔悴,有点忧郁,但姿容气质是不错的。黑风衣唱歌时,女人微微偏着身子,低着头,一副对那些歌曲的内容无动于衷的样子。
黑风衣唱得正酣的时候,女人的心田里就会漾起一个人的身影。这个黑风衣唱歌的声音,与那一个人的很相似。但她知道,这个唱歌的黑风衣,肯定不是那一个,那一个住在很远的一座海边的城市呢。女人想,世上有长相酷似的,也有声音如一个人的啊。
有时候,唱了几首,黑风衣也会对女人说,嫂子,这些歌能打动人吗?
女人往往不做声,或者就说,年轻人,唱歌就唱歌,这里只是唱歌的地方,我也不是听歌的。
黑风衣捋捋额头上的头发,说,嫂子,我知道了!
唱到别的卡拉OK棚收场时,黑风衣也收起话筒,彬彬有礼地和女人告别:嫂子,感谢你!——明天我再来!然后飘然而去。女人等他走了好远,才装得无意地追上一眼,又追上一眼。
下一天,女人来到 棚子里刚把电视机、磁盘料理好,黑风衣又翩然而至。
仍然自带话筒。
这个卡拉OK棚已经有年头了。两个月前,一直是女人的丈夫经营。女人的丈夫在一个厂子里打工,晚餐后就到这里来,算是弄一些外快。后来女人的丈夫因一场火灾亡故了,女人安葬了逝者,把心情休整了一段时间,就操了丈夫的“旧业”。
也有不少为女人作介绍的,女人都谢绝了。她打算就这样独身下去。这个年纪了,很难找到适合的,没有适合的,与其凑合,不如不找,就与女儿相依为命。
但像很多女人一样,想“心如古井”,而实际上古井也难以沉寂下去,因为井外有风吹来。
女人操了丈夫的“旧业”的第二天,黑风衣就光顾了。
黑风衣歌者的歌声就是风。对,只是他的歌声,不是这个人。女人是被这样一种歌声打动了。久而久之,女人就把这个人的声音听成那个人的,——听成住在很远的那座海边的城市那个人的,想象着是那个人向她唱歌。
一首又一首……一天又一天……
年底的一天,女人照常来到卡拉OK棚子里,黑风衣歌者也准时到来。这回没有自带话筒。
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恋情人吗?假如有一天你遇到了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真的就是他吗,还有可能吗?……
女人觉得他的声音与往日的似有不同。
一曲终了,歌者脱下风衣,取下眼镜,拂一拂头发,对女人说,涟涟,我是……
定睛一看,女人怔住了,这个人是……是住在很远的海边的城市那个呢。是我这位兄弟亲自来向你唱歌,他爱你,一直爱你!这男人没有穿风衣,没有戴墨镜,头发也没有覆住大半个额头,但从声音和走路、站立的姿势,女人看出他是以往每天来唱歌的那位。
你俩?……女人惊疑而恼怒。
我俩是好兄弟,穿黑风衣的男子说。
没穿风衣的男子说,几个月来,是我每天代我这位兄弟向你表达心意。嫂子,我告诉你吧,歌不是我唱的,我是“假唱”,是我这位兄弟唱的,我把他的歌声录制了,藏在话筒里……
涟涟,请你相信,我心里一直只有你!穿黑风衣的男子说。
兄弟,再唱一首吧!没穿黑风衣的男子说。
穿黑风衣的男子把手伸向女人,说,涟涟,请把话筒给我。涟涟迟疑了一下,就把话筒递向他。
歌声又起了,你是我的玫瑰 ,你是我的花 ,你是我的爱人 ,是我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