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集 || 九月辞，一朵野花比我们走得更远

我对时间的看法很乐观。

一个静止的矢量。画中的箭头。

多少年过去，我并没感到有物飞逝。

坐在庭院中，看鸟儿来去，我在想，

从前的我是怎样的，受外物

影响几何——接受性的、妥协性的。

四顾茫然且狭隘，仍是人类的视野。

而多少年一成不变的我并不使我

自认守旧。庭院之上，天高云淡，

没什么作为参照，飞鸟仍是静物。

2024.9.5.

仿佛天下的羊都来到了甘南

漫山遍野的羊族在头羊的带领下

通过大大小小公路

把一座又一座山踩在脚下

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

竟然是羊的天下粮仓

我读不懂牧羊人的心思

那些扬起的鞭子没有一点破绽

草原的九月 花草已显出败相

但依然充满高原的尊严

牛羊们成群结队地赶在冬季来临之前长出秋膘

我问随行的当地人

冰封草原之时羊族怎样过冬

他说，你的想法过于仁慈

这群羊的生命中没有冬天

我极度的不适

我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是为了哭一场吗？

2020.10.2

它梳着一个髻，在发际正中

菊黄色，像中秋月亮

自夏天滑入大海后

多情的暖色，寸断它的肝肠

临水的树叶，作艰难地选择

黄昏映着小河的鳞片

波心动荡

细细的风，连根搬起鱼群

飞过篱笆

低处的鸟鸣开始聒噪

秋天悄悄露出杀戮的本性

无处安放

皱眉的远方，被一根细绳暗暗勒紧

一面镜子，沟壑纵横的乡愁

九月很高

风很紧

还是嘱咐雨水温柔一些

嘱咐阳光多参杂一点丰收的气味

白露照见路过的我们

走过山峰与河流

六月的你，三月的我

走着走着，就到了秋的分水岭

盛年像群山后退

每一次风起，都有霜降的影子

——“多好的红柿子”。不提

寒露和雪

你把风中的红灯笼，指给我看

碧波澄亮，时光将沙色石槽

酿成晶莹剔透的琥珀

目光伸到一隐秘处时

发现了别致的茅草酒吧

也发现了若干别致的光色

于是，就约了米色酒冷萃咖

看云飘，听鲸语，等月亮

2024年中秋节于琥珀湾

白露过后

在这片空地上

那些植物

矮的叫葡萄

高的叫白杨

胖的，叫菖蒲

瘦的，叫兰香

茂密的我叫它水盆草

稀疏，叫紫苏

缠绵，叫菟丝、山药

冷淡的我叫它们什么

那么我叫

铁梅、商陆和芨芨草

万物获得均衡的分配。

——在秋天。伊甸园的苹果红了，

她们收获爱情；土地上，蔬果

回到篮子。我的母亲暮年的脸上泛着，

少女的光；安睡在地下的祖父，

他的结实的骨头，白了，与成群的蝼蚁，

和平共处；河流的水，流向

无处不在的角落和每一个细胞。

打卡的动物、植物、人类，

储存各自的粮食。我和我的孩子们，

在人间——劳动和学习。

——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秋分：

白天和黑夜不再纠缠恩怨。

死亡和新生一样生机勃勃。

2024.9.20

那么多人  把九月

提在手里掂了又掂

那么多人都想伸手

去摸一摸九月肥硕的红果

其实 我早从八月的背后

瞅见了那枚叶子

它的身上有个虫眼

占了它身体的三分之一

边缘已经枯黄  卷起

一根叶脉 暴露在外

但它依然伏着身子  为那颗

发育迟缓的果子 遮挡秋天的风霜

秋风在一片野草地里潜行

像悄无声息又胆小如鼠的小偷

把小虫子偷走了，把花蝴蝶偷走了

顺带把狗尾草上那只怀念夏天的

红蜻蜓也偷走了

但它偷不走野花。野花遍地

小红花，小蓝花，小紫花，喊着嚷着插在大地的鬓角

一朵小野花

在秋天里比我们走得更远

2024、9、23   18：26

我看到九月的我被照到山林的榛树上

它给了我黄昏微醺的暖金色，以及即将到来的暗夜

可我依旧欢喜

葡匐的蕨类植物凑足了一个下午

毛毛虫点燃的路径也是暖金色的

风拂动堤岸的杨柳，像一个水袖长飘的女人

窝住水中的轻语和遗忘的光阴

与天空很近又很远

而岁月涌动着一大片即将到来的金黄

像要说些什么，又停住了

就这样停住该有多好

我混迹于发光的人间内部

不出去也不回来

夜晚，适合坐在林中

从身体里掏出自己

这时候，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当然，也就不再有孤独和恐惧

要有月亮。弯弯的那种

在斑驳的光影中

你游离在空旷寂静的夜色

多么自由啊

如盐般的月光打在身上

你感觉到疼痛

身体里涌出海浪的气息

你不再是一片叶子

也不是一个影子

你起身，推开秋风

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近

20240913

旋转的风是围巾，雨水是模糊胶片，

昔日温度编织的灰烬图案，依然

是思念的模样。时间的黑白底片，

经不起一场雨。黄昏，落叶和虫洞稍显多余。

我落寞于一场叙事。俯身秋天，

我已经攥不住任何事物，以前想攥紧的东西太多，

漏出的越多。指尖的簸箕形流纹，斗状涡纹，

曾经暗藏命运的星象图，时间的迷宫。

当我想起你，一个秋天的旷野和闪电，

突然涌向指尖，时间的风声和蛩鸣，

蜂拥而至，像往事找到了秋天的入口。

2024.9.22

决定回乡下老屋住一晚

母亲新晒了被褥

有太阳的味道

木制的小窗，像一方画框，里面的老柿子树下

蛐蛐儿在唱着催眠曲

真是一夜好睡，还做了旧梦

2024.9.21

今晚

站在一片清凉的湖水上，看一个高楼

举起的金轮

问之谁买厚衣

谁做薄饼

谁在一个枝上唱一首耀眼的歌儿

它不言

我说了一句小街仁里巷

紧闭的柴门

2024.9.17中秋节晚

还是那一条山路

还是那个有些远的集市

身边还是那个撑伞的人

搪瓷杯里的棒冰

仿佛还没有化

还是那一条山路

还是那个有些远的集市

身边撑伞的那个人

已经不在了

有一些清亮的水

我将通过眼睛

让它们回到喉咙

再一次还原成

搪瓷杯里的棒冰

问，月亮水做的

女儿回答，背影

荷却摇的厉害，不想说什么

踌躇多时，我有泪

忽然，没有安置之地

月今晚更明，也含蓄，也

像说什么

你想家了，家在哪里

在人间，在记忆的走廊倘佯

在苦难的想象中，去

照一面梨花镜

风从远方起

走远的双亲。从此

无声

一滴一滴，

雨下得缓慢而沉静。

天空是一块湿透的布匹，

光把自己晾出去。

窸窸窣窣，

一滴雨紧跟着另一滴雨，

光打亮的地方，身子变得透明。

注视一场雨，被濯洗的沉闷

金属的响声在身体里雷动，一定有一段开场白

在布满光斑的季末，与时光和解

迅速瓦解的束缚，洗却尘泥

秋天新鲜的光明，春天一样蓬勃

我把八月末的一个词语给了

银杏树。吉祥鸟受托在一片银杏叶上写下

九月，你好！

你们：九月的茄子，南瓜，莴笋，白莱

苹果，荔枝，葡萄，星巴克

要好好听老板的话，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街上的行道树，斑马线，红绿灯

小区的步道，游乐场，早餐店

你们都要好好的

紫罗兰，野菊花，文竹，野百合

我已拜托天空的白云，好好

照顾你们

九月我们都要互相祝福

在一枝喇叭花藤蔓的左边，我要摘下它

有人将在右边受难

2024.09.01日晚8点

翅膀该怎样坠向它

沉湎在一个陌生村寨的影子里

去向秋天的郊外

在小城十七公里外的村道、乡野

置于廊亭偶尔的阳光下

一旁池塘的水莲静静铺开

任秋风一遍遍吹动裙叶

清水出芙蓉，我接纳你的绝色清冷

和幸运草的新绿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了

许愿树下，当又一片叶子飘落

人间安静了许多，珍视的世界

像一些时间的留白，在静处发光

不断变得圆满的同时

我还不断攀高

相对于一棵藤蔓

我更愿意

在一棵树上晃动

枝杈叶子

都替我挡住伤疤

并为我的虚无

提供了一根傲骨

2024.9.8

黄昏，心事暗了一节

說或不說，风已知晓六七分

对岸。蓝色鸽群飞过

我的念没入秋日，江水

弯下身，以无谓的姿态打量

白棉花

褪色

南山月影寂寂

搭上九月的渡船

我把八月制成一张明信片寄给时间

不是怀念

只是为了和更年轻的自己保持联系

因为深信，所有凋落的日子

已经变成身后长长的影子

而我在日复一日地从影子中，穿过

因为深信，影子是沉默的自己

越接近光越深刻

所以，我喜欢背对月色

与那些过往彻夜促膝

影子在脱壳，我挣脱开我

蜕变

日子多了些斑驳

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快乐   

母亲从八月初就开始念叨

老宅土陇边的核桃要熟了

屋后的麻竹又生了许多笋

门前的柚子也该挂满了果

父亲搬回乡下满三年

五亩水田畔，两亩丘地前

守着老宅，守着我们的童年

还守着我们爱吃的瓜果桃李

探祭归来

尾箱塞满了蜜柚、新笋、鲜核桃

母亲一言不发

给我又悄悄加了床褥子

九月沉沉，风凉戚戚

田埂边，土坡旁

又开满馨香的野菊花

白色一片连着黄色一片

薤露易晞，明朝复落

人死何归，有爱恒长

秋分后

黄昏降临越来越早

你的羊群和我的云朵

会住进同一间客栈

它们交换卷状的白色

我们交换层叠的墨色

客栈的老板和月亮，不动声色

她们见得太多太多

世间万物

生死相连，悲欣相交

都只是刹那间的事

2024.9.25

水中也有宽窄巷子

但它是软的

茭白的墙也可以挤一挤

洪湖的三分之一伸过监利

就被更名

小舢舨犁开波浪的被褥

水珠经过我的手指，就映出暮色

我想起多年前，我们来过

跟划桨的小哥一样年轻

想起你说的“永远”

荷花太嫩，不忍摘

莲子太老，也不忍摘

剥一只石榴

晶莹剔透的籽

很好看

很好看的石榴籽

有些从指缝间逃掉了

我并没有理会

由它去吧

我常看月亮

如果没有，就寻几粒星子

如果都没有，就虚构一曲草虫的弹奏

就像多年前我在林场，仰望

松林上方盘桓的雀鹰，听火车从后山

轰鸣着，穿过隐约的梦境

人啊，很多时候，是一头孤独的小兽

需要获得某种慰藉：既有无垠的

湖水，也有浅浅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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