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仁
拙作《湖湘子弟满天山辩》有网友留言,受宠若惊之余给了我继续作文码字的动力。有网友认为我文中有讹误:1875年,抬棺出征收复新疆?像涉及基本的时间节点还是不要错 新疆南北收回后,为了备战伊犁,68岁的左宗棠抬棺出征,从肃州大营前往哈密行营。意思是左宗棠“抬棺出征”不是1875年,而是1880年。我当时予以回复:谢谢关注。“抬棺西征”时间节点如你所说确有区别,欢迎指教。但我以为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决心从一开始就无比坚定,儿子的遽然逝世更让他义无反顾,因此棺材什么时候出现可以忽略了。1875年,左宗棠得到清廷授权督办新疆军务,领兵十万,抬棺出征。这是无数自媒体与一些官媒文章、视频重点渲染的“噱头”,“抬棺西征”表达了左宗棠的决心意志,本人无意考证历史,忽略了棺材怎么出现的细节。经网友提醒,我去网上逡巡了一番,发现左宗棠“棺材”的玄机妙用。彼时,阿古柏分裂新疆,日寇威胁台海,满朝文武竟然大多都选择海防而弃塞防。以李鸿章为首的海防派扯出各种理由:两次鸦片战争的巨额赔款,让政府无力两头兼顾;比起遥远落后贫穷的新疆,富庶的东南沿海更为重要。甚至还有如丁日昌者,干脆大手一挥,说大清土地多得是,即使让人慢慢蚕食也不要紧。对此,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一边据理力争:新疆叛乱势力还不够强大,东南沿海还暂时安定。海防也不需要挪用塞防经费,只要“剿抚兼施”,就能收复新疆。一边派人将一口棺材摆到总理衙门(?),将军机大臣们彻底震慑,令人不得不佩服左宗棠在宣传舆论方面别具一格的出众能力。左宗棠出征“抬棺”未必只一次。有兴趣于历史考证的朋友不妨予以研究,或许会有更多有趣发现。但据互联网上记载的清朝官方文件以及百度百科正式记录,左宗棠西征赫然在目,所谓“抬棺”云云则无一着墨了——无论如何,左宗棠抬棺西征收复中国六分之一领土,打赢晚清对外战争唯一胜仗深入人心、确凿无疑。左宗棠的决心来自哪里?又是何人在何时触动了他的内心?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决心以及新疆湖南的百年缘分,许多人认为只是因林则徐与左宗棠在湘江的一席夜谈。据《清稗类钞》记载,1850年(道光二十九年末)林则徐途经湖南,左宗棠早慕林则徐大名,急于相见,不料慌忙之间落入水中,一身湿衣爬上林则徐的船,行过礼后说:“听说古时对待士人有‘三薰三沐’的礼节,‘三沐’已然拜领,不过‘三薰’还没有。”说到新疆局势,林则徐忽然用手拍左的肩膀,叹道:“他日完成我的志向的人,大概是你吧!”与《清稗类钞》明显演绎的描写不同,学者焦宗烨《现代性视域下的龚自珍、魏源的经学思想及其影响探微》一文中的表述则更为贴切实际。他说:龚自珍关注西北边防贡献极大,“批评以往的‘安边之略,不过羁縻之,控制之’。从而提出了至今影响西北边疆策略的在新疆设置行省建议,并认定吐鲁番的安定之于西北国土的安定有序具有莫大功能……可以说,龚自珍是第一批关注到边疆民族问题或引发变乱的学者,这种见地,在六十多年之后的光绪朝,左宗棠挥兵北上,不仅镇定边戎,而且依龚定庵志愿设立行省,影响则直到今日。”事实上,龚自珍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会试再度落第之后,以举人挑选为内阁中书,第二年(道光元年)起,龚自珍又任国史馆校对等官职达十几年,期间他阅读了大量的档案和典籍,勾索旧闻,探讨历代得失,以后又参加《大清一统志》的修撰,写出了《西域置行省议》等有深刻见解的文章。1829年(道光九年),龚自珍经过第六次会试,终于考中进士。他在殿试对策中仿效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撰《御试安边抚远疏》,议论新疆平定准格尔叛乱后的善后治理,从施政、用人、治水、治边等方面提出改革主张。“胪举时事,洒洒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皆大惊。”道光十八年(1838)十一月二十三日,龚自珍送别肩负奉旨禁烟的重任林则徐离京时,将一份推心置腹的信札《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面交林则徐,提醒他要做好发生战事的准备。而林则徐是在赴任的途中,才抽出空暇来细读龚自珍的笔墨。林则徐阅后深受感动,即复信一封请可靠之“本家”幕僚直接送至龚自珍家中。在林则徐的复札中,对龚自珍的禁烟建议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其“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至于龚自珍有随林公南下,共同参与禁烟之志,林则徐只能托信使口头代为转述不便之难处,显示出林则徐久在官场的谨慎,辜负了龚自珍的一片为国为民的良苦用心。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夏末,龚自珍写信给江苏巡抚梁章钜,准备赴上海参加反抗外国侵略的战斗,但同年9月26日,龚自珍暴卒于丹阳,死因众说纷纭。他的离奇暴毙与丁香花公案被清末文人金松岑、曾朴写入了小说《孽海花》的第三、四回,当世才子龚自珍与清末王妃顾太清的所谓“情事”更是得以盛传。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读我的下一篇:《从“罪臣”之女到绝世王妃的凤凰涅槃》以及我与贺文健合作的大型舞台剧本《九州生气》。有史料记载,龚自珍曾送林则徐一方背刻摹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端砚,龚自珍死后,林则徐题诗七绝一首纪念亡友:“定庵贻我时晴砚,相随曾出玉门关。
龙沙万里交游少,风雪天山共往还。”
道光六年(1826),龚自珍和魏源参加会试同时落第,刘逢禄作《题浙江、湖南遗卷》诗并称龚自珍和魏源:“翩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自此“龚魏齐名”成为佳话流传于世。无独有偶,林则徐与魏源在京口长江瓜洲渡头那次历史性会晤,信息量和重要性远超所谓的“湘江夜谈”。道光二十一(1841)年夏,林则徐被朝廷发往伊犁“效力赎罪”,途中与翘首以盼的老友魏源短暂相聚。面对国事茫茫,他们忧心忡忡,然而他们并未因屡遭挫折而心灰意冷,林则徐满怀“患无已时,且他国效尤”的远虑,把在广州时搜集、翻译、出版的一部分外国资料及《四洲志》的手稿交给了魏源,嘱托他进一步搜集研究外国的情况和资料,只争朝夕,迅速编撰一部合乎中国人需求的世界概览。魏源果然不负重托,迅速编撰出震惊朝野的《海国图志》。不出所料,《海国图志》遭遇朝廷封杀,魏源也因此再次科举下第,无缘官场。这不是魏源第一次、而每次都是被身为朝廷大员赏识推崇而自己也十分崇敬的师长般的朋友“挖坑”。这一次,林则徐既不出面做有损自己朝廷大员身份,被同僚蔑视的“雕虫小技”之事,又规避了波浪滔天的政治风险。《海国图志》带给魏源再一次科举官场的失意和无休止的政治打击的同时,也间接促成邻国日本“明治维新”成功幷超越、打败中国,见证了中华民族屈辱的百年历史。而另外一次是两江总督陶澍推行票盐新政,奈何无人响应。魏源被逼无奈甘冒清廷官场之大不韪,“下海”做了几笔盐生意。在陶澍的盐政改革遇到困难,况且其中盐政的“票、引”之变是魏源自己襄与的决策,一贯倡导“经世致用”的魏源因此带头“买票”,赚得了可观收入。道光十五年(1835),魏源用赚的钱在扬州买了一座花园,自称为“絜园”。絜园内花木扶疏,鱼翔鸟鸣,曲径通幽,魏源侍奉老母在这里居住。龚自珍南来北往,只要路过扬州,便住到魏源的絜园里,两人在一起切磋诗文,纵论天下,其乐融融。这更加让那些世袭盐商和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的朝廷命官恨之入骨。(更多情节可以参阅我们的新创剧本《九州生气》)2018年笔者寻到絜园旧址,那里除了拥挤的住宅楼,和一片稀疏破败的草木荒地之外,只剩一块旧门牌。面对林则徐的嘱托,魏源在《江口晤林少穆制府》诗二首中一展胸襟:“万感苍茫日,相逢一语无。
风雷憎蠖屈,岁月笑龙屠。
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
乘槎天上事,商略到鸥凫。”
“聚散凭今夕,欢愁并一身。
与君宵对榻,三度雨翻蘋。
去国桃千树,忧时突再薪。
不辞京口月,肝胆醉轮囷。”
诗中表达了他和林则徐之间的真挚感情,恋恋于仓促的聚散,欢愁交集,更表达了对国事的忧心,丝毫不因怕被牵连而推辞。“方术三年艾,河山两戒图”,亦提示要同时注意西北和东南的边患。正如青年历史学者王鹏辉《龚自珍和魏源的舆地学研究》一文中所指:以镇压太平天国之军功崛起东南而成为晚清重臣的左宗棠,早年研读贺长龄、魏源等编撰的《皇朝经世文编》、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和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深受“龚魏”西北陆地边疆和东南海疆互动,重建边疆“大一统”秩序,建立西北陆地边疆和东南海疆互动的空间结构方略的影响,左宗棠已经对国家空间结构中的西北陆地边疆和东南海疆的互动深有体会。在英国觊觎南疆,俄国出兵侵占伊犁,日本又出兵进犯东南海疆台湾,清王朝陆海边疆危机同时爆发之时,左宗棠力主“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在传统王朝危机和西方资本主义近代化冲击的双重危机中,敏锐地意识到中国正从“天下”走向一个世界列国的时代”。为此,左宗棠义无返顾地“抬棺西征”,谱写了一曲“万马齐喑的晚清绝唱”!除了以上所说,左宗棠爱子左孝威的遽然去世,亦是左宗棠“抬棺西征”一个不容忽视的诱因。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答客诮》)
左宗棠得子较晚,长子左孝威出生时左宗棠已35岁。左孝威的性格发展受到左宗棠的极大影响。同治七年(1868年),左宗棠儿子孝威进京参加会试,他写信嘱咐他暗中记下身边的寒士,并寄银一千两,让孝威分发给这些寒门学子。左宗棠自己平时有钱就随手散去,或“化私为公”,或资助下属,左宗棠希望他的儿孙们也效法他的作风。看似左宗棠是在教育儿子乐善好施,把节省下来的钱财去帮助穷苦人家,但其中“广交天下英才”为其所用之意不言自明,看得出他对儿子寄望至深。谁知左孝威长大后科举考试屡试屡败的经历与其极其相似。左孝威17岁参加乡试高中举人到他27岁逝世,按清朝科举惯例,左孝威至少可以参加三次会试。在左孝威又一次科举失意之后,左宗棠语重心长地予以安慰和鼓励:“尔年已渐长,读书最为要事。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作圣贤,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品端学优之君子,即不得科第亦自尊贵。……尔父二十七岁以后即不赴会试,只想读书课子以绵世泽,守此耕读家风,作一个好人,留些榜样与后辈看而已。”同治五年(1866年)太平天国战火彻底熄灭,朝廷三道圣旨,将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其后不久,小女左孝瑸殉夫去世,夫人周诒端悲痛欲绝,肝病旧疾日渐加重,不久竟“殉女”而亡。母亲故去后,左孝威去甘肃看望正在平乱的父亲,在军中做了一名随军文书,为父亲拟治文稿。因为左宗棠屡立战功而福及后人,左孝威便被任命为主事,主事是各司官吏中等级最低的官员,为正六品。据百度百科甘肃省平凉市静宁县祠堂建筑三忠祠记载:清同治初年,陕甘部分地区继顺治、乾隆诸变之后,再次掀起反清浪潮。左宗棠受命挽狂澜于既倒,经略西北。同治十年(1871)他由平凉经隆德进驻静宁。左宗棠到静宁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去拜谒为纪念抗金名将涪王吴玠、信王吴璘、武穆刘錡三位乡贤而修建的三忠祠。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有庙堂气,有山林气,更有英雄气,这是真正的左宗棠。在抗金三位名将身上,左宗棠定是找到了心灵相通之处。他命长子孝威撰写祭文。并以羊、豕、醴酒的崇高礼仪,率其官兵与地方官绅到“三忠祠”祭奠忠魂。左孝威撰写的《宋三忠庙丽牲石文》的祭文,被勒石立于祠堂之南。祭文通篇小篆刻体,落款“钦差大臣左宗棠命男钦赏主事举人孝威谨撰并书”。被称“才华横溢,文武双全”的左孝威,在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仍有书法、文章流传于世。西北夜风极寒,帐幕漏风,被左宗棠寄予厚望的左孝威不幸染上风寒,最终病重,送回湖南老家不久后就去世了。左孝威病重期间,其妻贺长龄弟弟贺熙龄之女贺氏,在儿子稍长两年后,因思夫太深,也殉亲而死。家仇国恨集于一身,况且儿子与他年青时恍如一人,临死前还在为他拟治文稿,说不定左宗棠那泣血和泪说服朝廷,说服慈禧的《西征表》就有儿子左孝威的心血付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足以令人破防。左宗棠“抬棺西征”的故事,在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通过艰难谈判,使中国从沙俄手中收回新疆伊犁地区两万平方公里国土划上句号。在朝野上下对曾纪泽大加赞扬时,左宗棠面对“别人”的儿子亦满怀嘉奖:“劼刚此行,于时局大有裨益,中外倾心。”此时此刻,这位既有杀伐决断坚硬外表又有儿女情长柔软内心的权臣和父亲是否也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本文中部分照片为邹韶宁先生摄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