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SYO
编辑 / 大塚史贵
翻译 / Pel、彼方
前言
山田尚子(《轻音!》《声之形》《莉兹与青鸟》《平家物语》)与新海诚(《星之声》《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铃芽之旅》)都是如今日本动画导演的代表人物。
在山田尚子的新作《你的颜色》上映前,这两位导演就自身的创作论以及作为导演的心得与烦恼,进行了一次特别对谈,而其文字记录也发布于日本电影网站“映画.com”上。我们就此对该采访进行了翻译。
正文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在《你的颜色》的制作报告会上,新海导演对山田导演说,她有“让我感到嫉妒的才能”。
新海:我第一次接触山田导演的作品是《轻音少女》。这部作品在社会上大获成功,但动画本身的新颖、趣味和可爱程度也都让我感到冲击。我当时想:“希望这部作品是由一个职业路径或年龄跟我相差甚远的人创作的。”如果这部动画是由一个与我的特质完全不同的人创作的,我或许比较好接受,但我还是非常嫉妒她的才华。
山田:对我来说,新海导演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避。在创作作品时,我们会和工作人员讨论“要打造怎样的世界观和视觉效果”。在这个过程中,当我说“想画出美丽的天空”或“想制作出有镜头感的画面”时,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新海诚导演的天空和镜头感。更何况大家的工作桌上都放着新海先生的画集,真让人怀疑“这是什么义务教育吗!?”(笑)。我的工作就是从“让他们不翻开那本画集”开始的(笑)。
新海:私底下第一次见到山田导演时,听到这件事让我很惊讶。因为我并非动画行业出身,所以可以称作同行伙伴的人很少,但如果身处动画行业核心的人士能有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觉得很幸福。反而就我个人而言,感觉自己更像是在模仿山田导演的作品。例如当角色在说话时,我看到把镜头对准脚而不是脸的演出,意识到“那里有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情感”,于是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作品中模仿了这种表现。
——我想您刚才说的,与山田导演此前所说的“当角色不想被拍摄时,就不要特意从正面表现那个角色”的意识是相通的。您曾说过非常重视“要热爱角色和他们所在的世界”。
山田:是的。我觉得自己是通过以往作品的积累,一点点找到了这样的方向。
——那么要如何将这种意识传达给工作人员呢?
山田:和不同部门的人沟通时,我会呈现出不同的人格。我想新海导演也是这样,说话时不要感到尴尬,这点很重要。我平常的性格喜欢开玩笑,不是特别直截了当的人,但只有在创作时,我会尽量不加掩饰,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
新海:你会使用“端上第二杯茶就一定要回家”这样的京都特色沟通技巧吗?
山田:像“您唱歌真好听啊,您很喜欢钢琴啊”这样委婉的表达方式——这样说的话会让人感到害怕,所以我尽量直接传达,不带有隐含的意思。
新海:原来如此。关于与工作人员的沟通技巧,由于现场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事情不按意愿发展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参与的工作人员应当都是对作品有某种共鸣,是觉得“我想/能画这个”的人。因此我始终认为根本的问题还是自己能力不足。所以,虽然在创作上确实会有“画不出好的分镜”或“企划的魅力完全不够”等困难,但我更加担心的,其实是“在众多制作现场中,工作人员是否觉得我们的作品有魅力而选择加入”。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山田:制作团队不能确定下来这件事情真的很可怕。
新海:但无论我多少次请求山田导演介绍《你的颜色》的角色设计/作画监督小岛崇史,她都拒绝了(笑)。
山田:我有在护着呢(笑)。这其实不是我能拒绝的事,如果小岛想见新海导演也没关系,但希望能带上我!
新海:这些事情可能都是平时不会外露的话题。导演之间的对谈本身也不常见。
——刚才山田导演谈到了新海导演作品的美丽,而新海导演曾经说过“因为想要肯定日常,所以才美丽地描绘”。这种心态现在依然没有改变吗?
新海:我觉得有了很大的变化。您刚提到的说法,是我在90年代工作于游戏公司时,过着挤电车上班、赶末班车回家的生活中产生的情感。在公司里,我制作的是剑与魔法的奇幻影像,而不是每天见到的便利店、自动检票机和用于城市建设的起重机,我想描绘这些的冲动似乎是创作的初衷。然而,那时“想要映射自己周围的世界”的心情,随着自己作品的积累逐渐得到了满足,主题随之发生了变化。现在的我,将动画制作视为某种公共事业。并不是指政府公职的意思,而是动画电影所需的预算、人员以及商业规模,如今都变得如此庞大,我开始意识到这是一种“花钱让数百人、数千人参与的公共性活动”。加上与海外发行商合作的机会也增加了,我的表达不再仅仅有个人的意义,不过我也很享受这种状态。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山田:我认为新海先生一直在描绘着“我”。这样的人如今却有着“背负世界”的自觉,心境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新海:最初我确实有着“想要表达世上没有的、只有自己能创造的东西”的想法,但随着作品的积累,我开始在其他领域寻找“创作的理由”和“有趣之处”。一直做同样的事情使人厌倦,内心也会有一些停滞。因此,我开始思考“在作品之外寻找主题”,这大约是过去十年的事情。就这样,在《你的名字。》《天气之子》《铃芽之旅》等作品当中我逐渐找到不同的创作框架。我觉得这也与年龄的增长有关,我看到了与纯粹的创作不同的东西。山田导演,您从初期到现在的理念有产生什么变化吗?
山田:我想是有发生改变的,但也有不希望变化的想法。我希望自己对电影的尊敬和憧憬能够保持不变,我也认为正是因为现在仍保持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能一路坚持到现在。对于珍视电影角色和作品世界这方面的想法,我也不想改变,不想长大——不想变得像大人那样聪明。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新海:影像作品的数量在不断增加。而且现在所有作品都会被归档,不再流失,存量也在不断扩大。这样一来,我会感觉自己全力创作的作品的意义相对变得淡薄了。作品仅仅成为了大家沉浸在的无数的娱乐形式中的一个,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正因为有这样的趋势,我也逐渐转向了会去意识到策划的魅力、包装的形式等突破性的事情上。虽然可能也会享受自己的创意越发商业化的事实,但山田导演,您是否会有自己作品变得越发淡薄的虚无感呢?
山田:从这个意义上,我可能更加纯粹。因为我想完全专注于创作,如果有人给我宣传或制作,我希望能把一切都交给他们。我确实有些过于相信观众,感觉自己在不断深入挖掘朴实无华的感受。以前我更关心“作品如何被销售、应该如何展示”等外在因素,但现在反而只关注作品本身。
新海:我觉得那样更帅气。
山田:哪里哪里,只是因为信息实在太多了,所以才开始自我保护。我开始把自己能掌握的部分视为最重要的事物。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顺便提一下,山田导演曾说过“自己没有原创的气质”。在《你的颜色》中挑战原创作品,您感受到了什么不同呢?
山田:原作的存在意味着有一个指针或支柱,同时也会产生对原作的责任。我们只需思考作为动画影像能做些什么,但原创作品首先要求承担责任,这让我感到非常害怕。作品必须简单而有趣,但我对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没有信心。然而一旦开始制作,许多工作人员全力以赴地参与到这个未知的项目中,我产生了想要回报他们、创作出一部没有谎言的作品的想法创作。我认识到创作原创作品是多么困难和可怕,但也非常令人兴奋。
新海:对我来说,由于我从未做过原作的改编,所以那反而让我感到更害怕。山田导演一直在努力不破坏原作或使其更具魅力,她的作品让原作的粉丝数量不断增加。而我没有这样的经验,对此有种未知的恐惧。
——刚才新海导演提到的“公共事业”,我觉得是可以与原创联系起来的说法。是否可以说您更加有一种自己设置目标的自由度?
新海:或许是这样。我有一种在创造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巨大建筑物的感觉。无论是螺丝的拧紧方式,还是使用什么材料甚至外观,都是在从无到有创造的浪漫。如今的影片成品是电子数据,没有具体的形态,但在情感上我依然有这样的想法,我认为这就是创作原创作品的乐趣所在。
山田:经历《你的颜色》之后我深刻理解了这一点。虽然说自己不是原创气质,但我感受了到这部作品诞生于世的浓烈情感,心想:“这应该会上瘾吧。”
——《你的颜色》的企划是以“想做音乐相关的东西”为出发点的。印象中山田导演有过《轻音少女!》《莉兹与青鸟》等很多音乐主题作品的创作经历,那么您为什么会选择重叠的题材而不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呢?
山田:将原创作品制作成院线电影的压力太大了,我想要选择一些自己能够脚踏实地描绘的题材。没必要勉强自己挑战宏大的故事,于是我产生了“想要制作关于音乐演奏者的作品”这个想法。不撒谎,不做作,只是想简单地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新海:看《你的颜色》时我有很多喜欢的瞬间,但最喜欢的是文化祭演出前的场景。片中有着这样一个场景:面对在演出前紧张地说出“做Live真的可以吗”的きみ,トツ子说“你在说啥呢,明明都已经做出一幅元气满满的样子了”。きみ起身,确实很有摇滚的范儿。我觉得这是一种很诙谐同时也充满着对角色的爱的处理方式。听到山田导演这么说,我感受到本人也有着这样复杂而可爱的一面。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山田:谢谢。我也觉得觉得角色嘴上说“做不到”却意外地有些厚脸皮的样子很可爱。因为动画里的角色是自己不认识的人,所以我会以想要了解的心态观察“原来ta是这样的人”。
新海:会和您观察编剧吉田玲子时的感觉有所不同吗?
山田:吉田小姐太耀眼了,无法直视(笑)。我们合作了很长时间,但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闪闪发光让人难以观察。我和她互不干涉,以良好的方式保持着固定的关系距离。
新海:因为我的剧本都是自己写的,所以没有这种关系的经验,只是出于好奇想问一下——吉田小姐也在写其他电影的剧本吧。你有没有像“禁止给别人写!”的想法呢?
山田:有的。“我是跟吉田玲子最配的人”!真想大声喊出来。但吉田小姐总是和各种各样的人合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新海:我对RADWIMPS有同样的感觉(笑)。我是跟RAD最配的人!虽然有这样的心情,但他们也参与了各种各样的电影……
山田:我们作为导演是处于等待的状态,必须让他们选择。
新海:是的。我会表达想和他们一起共事,但也不能强迫,最终还是让他们选择。
山田:“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我总是感到不安,如果吉田小姐对和山田导演的合作感到厌倦了怎么办……我总是怀有这种愁云惨雾的心情。
——这正是身为导演所特有的烦恼呢。
新海:对配音演员也是同样吧?比如虽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但我希望上白石萌音小姐不要给《你的名字。》三叶以外的角色配音(笑)。
山田:有时这样的想法太过强烈,导致自己在下一部作品中无法正常选角。虽然神木隆之介先生确实已经参演了多部作品呢。
新海:与我共事过的人在遥远的地方继续耀眼地活跃着,我当然非常高兴,也会继续支持他们,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禁想,我跟神木也最配了!这种心情忍不住呢(笑)。虽然可能也有一些顾虑,但有时听到演员们说“我是新海组出身”,我会希望他们能一辈子这样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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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有的时候也得多上点心。在定期联络的时候会问问“你现在是哪家的呀”(笑)不过新海导演给我的印象是和出演的大家都非常要好,我很羡慕。有什么秘诀吗?
新海: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反倒想问问出演者们。比如说,把山田导演介绍给我的是入野自由,因为他同时出演了我的《言叶之庭》和山田导演的《声之形》,我甚至想问问他在我和山田导演之间更喜欢谁(笑)。
山田:确实如此(笑)。这次对谈因为能见到新海导演,我重温了《言叶之庭》,听到了入野君的声音,真好奇谁能更好地发挥他的优点。不过毕竟《言叶之庭》面世更早……
新海:入野自由同时也把《未闻花名》的角色设计田中将贺介绍给我了,因为这个机缘田中后来参与了《你的名字。》。这么想来,这一切可能都是入野君在暗中操控(笑)。
山田:有可能。毕竟他掌握了一切(笑)。
(C)2024《你的颜色》制作委员会
——刚才提到的,山田导演一直秉持着“相信观众”的信条。关于这一点,我想听听新海导演的想法。
新海:山田导演所说的,以及对于角色存在的信念和真诚创作的坚持,总是让我感到震撼,但另一方面,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做到。
观众当然很重要,我也相信他们,但当我考虑“这种表达是否能传达给观众”时,我会考虑到无法传达的风险,有时选择回避这样的表达。然而我觉得正是因为山田导演相信观众,才能在影片中削减解释和描述,让作品变得更加纯粹。我自己连模仿的胆量都没有,所以很好奇山田导演这样做的根据来自哪里。
山田:我觉得是回到了看电影时的心情。我是那种想和电影一决胜负并主动享受电影的人。虽然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有希望电影能让我停下来思考一下的想法,但我同时也会在认同给出很多答案的电影会更让观影更简单,同时也更亲切、能打动人心的基础上,想要去肯定此前提及的这种观影体验,并为此不断坚持。这是一种“这样的电影也是可以存在的吧?”的感觉。
新海:这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还需要说服周围的人。所以我认为山田导演是个坚强的人。即使喝了酒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能感受到他身心的强大(笑)。
山田:可以说是北海道出身的人的特征吧,感觉就像是已经植根于土地了。(笑)您光是这样说,我就已经感到非常感激了。新海导演给我一种能在不给贴标签的情况下观看这部电影的印象,我真的非常感激。
新海:哪里哪里,您真的是我为数不多的导演朋友之一。当我收到对谈的邀请时,我就有一种“如果(对谈对象)是山田导演的话——(就可以)”的想法。
山田:真的很高兴。正如开头所说,我一直在抱怨新海导演(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谈论作品。通过这样的交流,我感觉自己更清楚地了解了自己对新海导演作品的看法。非常感谢这个宝贵的机会。
新海:我也在看山田导演的作品时,也会很多有“这里很好,想模仿一下”的地方,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实在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所以我也要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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