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苏敏的新闻时,《出走的决心》编剧之一阿美就在尹丽川身边,她俩单纯觉得故事打动了自己;几天后,尹丽川又遇到了后来成为女主角李红扮演者的咏梅,她主动对尹丽川说,有一个挺好的故事,你应该来做。
片中的主人公李红一生有过许多梦想,18岁时憧憬大学,25岁时憧憬爱情,45岁时憧憬远游……为了那些“对别人来说更重要”的事,她一等再等,也一再错过。50岁时,她决心不再等待。
在《出走的决心》的高潮段落,女儿一句无心的话,促使李红冲破了纠结多年、努力自洽的那道防线。
这段情节的背景是,李红为了帮助生了孩子的女儿重返职场,放弃了自己出门远游、看望老同学的愿望,留守家里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家人都在庆祝各自取得的成绩:丈夫参加小区业余乒乓球赛得了奖牌,女婿升职,女儿工作转正。李红忙里忙外,外孙哭闹不止,女儿过来,看到孩子脚踝上有一块淤青,说“妈,你还是得小心一点照顾孩子”。
尹丽川说:“女儿那句无心的埋怨,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委屈。因为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母亲等于完美、等于奉献。这句话有温柔版:你要小心点、要注意点;也有更直接粗暴的版本:你是怎么当妈的。”
几年前,尹丽川的一个男性导演朋友对她说:“我拍了一部关于母女关系的电影。”尹丽川说:“你还只歌颂母亲吗?”朋友很不解:“你也刚刚当了妈妈,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啊。”一年后,他们又见面,朋友主动对尹丽川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其实这个朋友家庭和睦,夫妻恩爱,但第一个孩子几乎完全是由妻子来照顾的;直到生了二孩,他分担了照顾职责,才终于身体力行地理解了什么是“母职困境”。
“我说不要只歌颂母亲,是因为越歌颂,就越意味着母亲必须完美,就等于奉献,等于牺牲自己。”尹丽川说。
尹丽川出生于一个“重女轻男”的家庭,她有两个哥哥,大家都觉得父亲更宠爱她。“小时候有一次发烧,妈妈加班没有回来,爸爸手忙脚乱地照顾我。他生气地把门关上了,不让加班回来的妈妈进门。这件事在后来的各种家庭聚会上,被当作玩笑提及,大家都很开心。我妈自己也没有抱怨,也觉得女儿病了自己应该在身边。”
成为母亲后,尹丽川回忆往事,意识到重女的“女”,只是女儿,母亲也是女性,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虽然父亲那么爱我,但他不知道家里的退烧药和温度计放在哪个抽屉。我们都只是普通的母亲,不必完美,可以犯错。”
现代社会,女性早已在法律上实现了平等。女性有了平等意识后,新的困境又来了。就像《出走的决心》中的那样,很多职场女性把困境转嫁到了上一辈——妈妈或者婆婆身上,再度形成一个闭环,女性的困境仍然由女性来承担。
“电影后半段就是在讲这个事情,电影无力解决问题,但可以帮助我们正视这个问题。”尹丽川认为,正视问题,就从身边人开始沟通。
双胞胎女儿3岁时,尹丽川对她们说,妈妈要出门到咖啡馆写作。女儿们哭,但尹丽川坚持跟她们说,妈妈不是“超人”,妈妈很需要工作。“我更不希望等孩子长大了,我再来抱怨,都是因为你们,我才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是怎么当妈的’,这两句话本质上是一个逻辑。”
女儿们在四五岁时,已经接受了妈妈要出门工作这一现实;现在甚至会说,妈妈你怎么又在家?她们还会骄傲地跟小伙伴说,我的妈妈是一个作家、导演。
为了拍这部电影,尹丽川收集了很多普通女性的故事:大学校园里的清洁工阿姨,用学校废弃的钢琴自学了好几年,现在可以弹奏出乐曲;一位名叫杨本芬的作家,一直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写作,80岁出版了第一部小说;还有一个农村奶奶,拒绝给儿子带二孩,在一个清晨登上火车回到家乡,她说她想去田里干活,带上热腾腾的馍,干活累了,就躺在田里看天,自由自在……
“野心不是一个坏词,野心在每个人的广阔心灵中,很有可能是闪闪发光的那一部分。而野心之于女性,就是拓展边界,不囿于厨房,不困于世俗,追寻自我价值的实现。”尹丽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