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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眠记
对于从不断运转的流水线
走向黎明的人
睡眠从早晨开始
广阔的世界交给窗外的风
阳光交给阳台上的花草
零件损耗严重的躯体
交给十年如一日的硬板床
向往天空与飞翔
仅仅只是奢侈的浪费
不知疲惫的汽车
不断呼啸着从楼房下驶过
第六小学的钟声和广播
时不时将我从梦境的入口处拽回
电流嗡嗡作响
电动车在努力填充自已的空虚
我被迫聆听着
这些被拒绝的事物
只为了在黑暗中安全地醒来
戴上头盔
再次向轰鸣的车间
向那灯火通明的所在
出发
铜之书
冰冷，坚硬，闪亮
是指尖所触摸到的铜
而更多微小的
在车间的空气中，轰鸣
在皮肤包裹的血肉里，运行
白班，夜班，不断循环
深入疾病的隐喻
砂轮机旋转，将青春磨损
在哑光的毛坯中
闪亮的，是偶尔的梦
或者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孔
不固定的订单从海外飞来
计件工资浮上浮下
垂钓离家一千二百里的生活
机器不知疲惫地转动
蓝色工作服呈现的，是一张张
失去激情的几乎相同的脸
我的活动半径
就是从车间到宿舍的距离
而食堂是漂泊者的驿站
日子堆积，我越来越薄
象一页揉皱的纸，冷漠，脆弱
工作就是将昨日重复
一道工序接着一道工序
肢解灵魂中残留的自我
情绪被分割成若干型号，并贴上标签
电流无声无息，穿过墙壁与铜铁
让人颤栗。倘若工业园突然沉寂
不仅仅是因为停电
而是所有涸油的齿轮之间
都卡着一枚故乡的明月
停水
拧开龙头
水管突然颤动了几下
然后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再一次，我听到了
在车间加班时的饥肠辘辘
一些曾被水堵塞过的空气
象妻子对生活的抱怨
乘机窜了出来
仅存的水，汗珠般滴落
我想，这些来自长江的水
从嘉鱼走到咸宁
从浑浊走到清澈
从滔滔走到平静
并且爬上我居住的七楼
一定也累了
也想歇息片刻
而在四十公里外，在潘家湾
长江兀自奔流不息
雨
我在淋雨。这是桂乡的梅雨季
雨点打着我的蓝色雨衣
像琴键上
指尖密集地敲击
我想起
“大珠小珠落玉盘”
玉盘？这个词显然不合适
但我没有继续往下想
因为，此刻刚刚走出车间的我
还不是诗人
我工作了一天
只想骑着我的小电驴回家
只想一路倾听
雨点打着我的蓝色雨衣
迎春曲
是迎春花迎来春天的
听这名字就该知道
但我不认识迎春花
也不知道迎春花
在什么地方迎接春天
反正春天己经开始了
反正我每天都在车间里忙碌
只听见机器轰鸣
听不见花开的声音
等到我突然在一首诗里抬头
想起春天
春天已经很深很深了
一阵风吹过
我刻画在纸上的岁月
落英缤纷
玉兰辞
再一次，我提到了玉兰
这些被栽种在工厂门口的植物
始终不爱说话
到了要开的季节
就安静地开了
就像车间里的那些女工
为了计件工资，为了全勤奖
为了电费、水费、煤气费、物业费……
从不请假，从不迟到早退
她们的脸，在连续半月的夜班之后
就像玉兰花一样苍白
她们的手，过早地干皱
犹如树枝，再也举不起春天
残存的憧憬，一次次复苏又凋落
然后在年轮里彻底死去
即使在工厂倒闭后被锯断
你并没有安装消音器的喉咙
也叫不出一声疼
在以后所有的春天
在玉兰花如约绽放的季节
我却再没有嗅到那种熟悉的芬芳
在铁上焊诗
再一次
我相信世界是由冰冷的铁块组成
虽然这些铁块曾经象岩浆一样
拥有炽热的肆意奔流的青春
但现在已被时间的模具
塑造成了命运所需要的形象
生活，无非就是拼凑
在四溅的火花中
将泪与笑焊接
我是个车间工人，我写诗
我从未因此自豪
当然，也不因此自卑
我用钢铁喂养生活
用文字喂养灵魂
任千篇一律的日常
磨去生命的棱角
一首诗，被固定在纸上
一个人，被固定在岗位上
当一张张下派的订单
转化成工资表上
不断浮上浮下的阿拉伯数字
我要将最后一枚夕阳
牢牢焊在密闭的窗户上
才会揭下面罩，走出车间
走出这个物质的世界
走进一行即将被写出的
诗
有鸟在飞
五月一日
依旧是骑电动车
去郊区的工厂上班
而身边的朋友
纷纷向远方出发
只留下无法触摸的
风景与诱惑
在微信里静默而沉重
耽于生计的诗人
走出机器轰鸣的车间
吸烟，并抬头望天
五月的凤凰工业园的天空
并没有
但诗人感觉有
一只鸟在飞
指间的烟尚未燃尽
心已飞空
人已中年
人已中年，依然不信宿命
对于曾经抵触的
一直坚持抵触。遇人遇事
向淦河学习，平坦处
涓涓细流，拐弯处
就用点力，向障碍物拍击
让平淡无奇的生命
发出属于自已的
微弱的咆哮。而酒
和爱情一样，可以递减
但不可缺失。孤独时
少不了会常常忆起
端起整个西凉湖狂饮的豪情
诗，有时写，有时不写
大多数时间，我在轰鸣的车间
用机械打磨生活
却始终有棱有角
犹如流水线上不合格的产品
达不到标准规格的圆滑
反省是必须的日常
从不低头认错
在低处生存，向高处仰望
文字中种植阳光和鸟鸣
灵魂深处
有流水和花开的声音
在楼顶种玫瑰
在妻子时不时的埋怨和唠叨中
那叶片发黄
几近死去的玫瑰，深知
“挺住意味着一切”
而我的坚持
无非就是在车间工作时
偶尔想起在水泥上札根的植物
是否有足够的养分
去支撑蓓蕾向太阳的冲刺
无非就是一回到家
就上楼去浇水
像养女儿一样殷勤
花开了，当然会欣怡
花不开，也不懊恼
我仅仅只是热爱
并在楼顶上种玫瑰而已
结果非我能预料
享受这日复一日的过程
不改初衷，这就够了
下班纪事
很庆幸
通江大道
一零七国道
以及红桥路、城北街
都没有堵车
很庆幸
我的立马电动车
在路上没有爆胎
也没有与任何其它的车
其他的人
来个急速的邂逅
很庆幸
我完好无损
到达了幸福家园
而所有的楼房
都很坚固
所有的楼顶间
都亮着灯
很庆幸
有点生锈的钥匙
仍能打开704号房间的门
而我妻子
坐在客厅沙发上
看《甄嬛传》
作者简介
李平，七零后工人，湖北省作协会员，国际华文作协会员。作品散见《青春诗歌》《浙江诗人》《天津诗人》《北京诗人》《校园诗人》《星星.散文诗》《香江文艺》《河南文学》《嘉应文学》《四川人文》《大理文化》《喜剧世界》《文化大世界》《青少年文汇》《江城青年》《大渡河》《热风》《知音》《秋水》《后小说时代》等刊。入选《诗歌经典2017》《2023中国诗歌年选》《心弦.岭南诗歌年选2023》等多种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