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心目中围棋题材的散文,早已不是那种仅限于抒发个人幽情、供三五知己玩赏的字句。职业围棋棋手除了和我们大家一样,拥有人类的自然生命,还拥有第二种人生——围棋生命。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是特殊的、孤独的一群人。不在赛场感受他们急剧的心跳,根本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将自己的一生倾注于一种游戏。
和围棋悠长的历史相比,他们离我们不远。
考察日本围棋大家濑越宪作和他的弟子桥本宇太郎、吴清源、曹薰铉,以及他的“徒孙”芮乃伟,我写成《生命的托付》一文。他们的生命态度,恰好成为AI无生命迹象的对照。
1945年7月,本因坊挑战六番胜负战揭幕,由于东京连日遭受美军轰炸,棋院已经毁于战火,濑越竭力主张桥本宇太郎和岩本薰的比赛在自己的家乡广岛举行。广岛已是盟军空袭的目标,警方坚决反对在广岛对局。但由于濑越的坚持,两位对局者终于在广岛进行了比赛。开局不久,广岛被原子弹袭击,对局室里人人都受到了气浪的冲击。两位棋手收拾一番,下午将棋下完。这便是世上著名的“原爆下的对局”。
吴清源在抗战时期曾经因为棋下得太好,又是中国血统,收到不少恐吓信。濑越热情地鼓励他:“即便丧失了宝贵的生命,身为棋手,死于盘上,也应心甘情愿、在所不辞。振作起来继续打下去吧!”
吴清源是一个有着特别生命观念的棋手。在古稀之年,他提出了“21世纪围棋”的概念,并豪迈地表示:“为了能够再接近真理哪怕只是一步,我希望自己能活到100岁。”
100岁,既是他的自然寿命,也是他围棋生命的长度。在他100岁那一年,他的皇皇10卷《21世纪围棋》出版。人们发现,AlphaGo的不少下法在这套书中时有出现。
超一流棋手的比赛在世界最高等级,所下之棋具有极限的美丽。要下出这样的棋,必然要追求棋艺的极限。藤泽秀行是日本棋圣。他说:“我坚持认为,要想开拓棋艺,必须开拓心胸。为此,我必须在与围棋无缘的世界中学习。”
业余棋手横井利彦在东京大学经济系读书的时候,曾经跟着藤泽秀行学棋,他回忆说:
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围棋上的师生关系,可有一天,藤泽老师突然来到了我的公寓,说想学习学习。当时,我正处在以书橱里排列着难读的著作为荣的年龄。他想从书橱里找出一本有意思的书来,结果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借走了。过了几天,他来还书,我问,“怎么样?懂了吗?”他的回答很独特,“不知道懂了没懂,反正从头读到了尾。”
历史书、哲学书,只要是身边有的,都一本本拿去看。在求知欲、探求欲上,我简直不是对手。他还读了《资本论》,把我吓了一跳。
面对藤泽秀行这样有着高质量围棋生命的棋手,我将与之有关的文章《一期一会》修改了很多次。
在研究围棋思维的过程中,我曾经多次将藤泽秀行花了2小时57分钟的一着棋作为形象思维的例证。
意识到这是藤泽秀行自认最得意的棋,可是我难以用文字写出来。一次次的延宕,直到这一次出版文集。我也学他,先在“无缘”围棋写作的摄影中开阔视野,在一个月里用数百次快门寻找天上的风云,果然有所心得。还请教画家马元先生,五幅照片与五份棋谱互相对照,做成一个类似现代艺术的文件,然后写道:
发现大胜负之处,大约只需几分钟。踌躇良久,花去了其余2小时50分。形象思维识别了形状,抽象思维可推测双方的行棋逻辑,思绪便如疾风中奔涌翻滚的云。初看混沌不可名状,细想便知一层层、一条条地排列,远淡近深。每一种变化,都有十多手长度的推理。云因风而动,冷静下来便能见到风。藤泽秀行抬头看看“天煞星”加藤正夫,你的风由何处而来?他盘腿坐着,抽烟,反反复复推敲,加藤是对杀还是做活?他必须算透每一种回应。算完,他依旧静坐,八风不动。他懒洋洋地在烟灰缸中掐灭烟头,将一枚黑子举到头顶,停住……突然,将第93手啪地打到棋盘上。此时,右手边的小缸里满是烟头,尼古丁的气味在对局室徐徐飘浮。那是一间呛人的屋子。
一个瘦小的人,从棋盘边上站了起来……取胜之后,大棋士脸上绝无喜色,不仅仅是礼貌,激烈的棋局还在他脑海里如幻灯一样倒片。他的内衣已经几次湿透,长时间的对局让他近乎虚脱。坐得太久,血脉不和,腿好像是瘸了似的,一迈步就跌跌撞撞。
想象中的藤泽秀行和曾经亲见的藤泽秀行终于合为一体。
二
当代棋手,陈祖德、聂卫平等这一代,都是以挑战日本棋手视为自己围棋生命的使命。我接近更多的是他们的学生马晓春、曹大元、钱宇平和常昊那几位。他们在挑战日韩棋手的同时,还在挑战自己亦师亦友的前辈,后面又听得到更年轻者追赶的脚步声。
职业棋手难免孤独。《孤独的心》一文写于20世纪90年代。流传至今,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上海电视台的萧强兄曾经客串晚会的导演,邀请世界冠军庄泳和古力在电视台唱过歌。游泳冠军庄泳唱的是《掌声响起来》,“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她是孤独,但看台上、荧屏前有成千上万观众在为她喝彩,又容易离开孤独。围棋冠军古力唱的是《三百六十五里路》,“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古力以及顶级职业棋手遭遇的是无解的孤独。即使有人将他们当作偶像,但是他们和爱好者之间有着空间上的距离和技术上的鸿沟。
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方胜了七届,聂卫平终结了三届,钱宇平、马晓春、曹大元、常昊终结了后面四届。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孤独的日子。陷于孤独最深的,往往是一流棋手亦即强九段,朝气蓬勃的青春让他们藐视群雄,但是如果要登上超一流的高度,必然会遭遇一段不易逾越的低潮过渡期。常昊面临的低潮期其实并不低,他获得了六次竞争世界冠军的机会,但都只获亚军。舆论大哗。他有两周几乎不眠,终于放下一切杂念,在应氏杯决赛中下出了极为精彩的棋,夺得冠军。常昊的“叔叔伯伯”几乎全都到了北京,会聚昆仑饭店,其中也有我一个。在这本集子里,《孤独的心》一文写到常昊,《指尖之舞》一文也写到常昊。在AlphaGo问世之后,我特地向胡耀宇八段请教常昊夺冠的两盘棋的技术过程,我们将常昊的棋作为人类激情洋溢下棋的典范,才算完成了写作。
另一些棋者拥有少为人知的围棋生命。
比较早的有一篇《闰年,九月二十二日》。因为心脏病,医生建议刘钧三段不能再下围棋,他从北京国家队回到了上海。放下职业棋手的称号,他从业余低段开始奋斗,接连获胜,成为世界业余冠军,随后又在选拔赛中脱颖而出,成为第一个参加职业世界比赛的业余棋手。1997年,他获得中国年轻棋手的“新人王”头衔。
经他的教练谢裕国的推荐,我走进了这位不一般的棋手的精神空间。从午后直至傍晚,刘钧滔滔不绝叙说了3个多小时,他的故事震撼了我。我舍不得他说的每一句话,用当时流行的纪实文学笔法,记下了那天谈话几乎所有的细节。
7年之后,刘钧遽然去世。《围棋天地》找出此文重新发表,他的围棋人生,点点滴滴,写满孤独。
三
AlphaGo横空出世,令人猝不及防。初看,围棋似乎被置于一个巨大的未知空间。每一位棋手,从超一流到爱好者,都存在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
如果认为计算机是大脑的工具,那么,并不意外,人工智能的每一点进步,都为我们探索棋类的奥秘打开一扇大门。
棋手一度被认为是人类难以抵抗AI的典型;不过我们以为,在AI时代,棋手还可以成为和机器合作的典型。
想要做一本围棋人物的书的念头,始于那时候。
当“大佬”和“学者”威胁人工智能将会毁灭世界时,世界上最好的棋手正在流泪。这是获得新认知之后流下的“知的泪”。人工智能并不能让棋手止步。在AI面前输棋,他们夜不成寐,没有一人的心灵不是伤痕累累,但终究没有躺下。因为有了AI,棋手便更加孤独,唯有先败于AI,然后学习AI,在反思中获得教益。回顾一路艰辛,眼泪自然涌出眼眶,滴在伤口上,让痛苦痊愈。
另一方面,围棋AI的研究者,也是在孤独中奋进的一族。中国较早的围棋AI研究者之一中山大学教授陈志行,退休之后,将自己的生活几乎全部交付于计算机围棋。当时,受时势之限,他陷于绝对的看不到前途的孤独之中。没有资金,没有优良的器材,没有研究团队,一直到去世,他的研究一直徘徊不前。人们喜欢用当代AI来评价陈志行开发的《手谈》软件,但陈志行获得多少次世界电脑围棋赛冠军,人们并不知道。
围棋AI从提出设想到获得成功,前后55年之久。有多少身为围棋爱好者的科学工作者,在为后来者铺路?AlphaGo成功之后,他们当然也会流下“知的泪”。这样的眼泪,因感动而生,或许有些感伤,但绝不是痛苦。
正是因为这些棋界精英一代接着一代的付出,在中国诞生的围棋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生气勃勃,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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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廷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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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泰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