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8日,万玛才旦导演不幸离世。为了纪念这位杰出的藏地电影人,「英国优质华语电影展映计划」(Chinese Cinema Project) 推出一系列放映活动,包括2023年6月17日的《气球》及同年7月15日的《塔洛》两场放映,分别由两位著名电影学者Tony Rayns及Chris Berry进行映前介绍。万玛才旦导演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到来之际,我们将两场映前整理成了文字,向这位藏地导演致敬。
今年5月8日,The Garden Cinema将同英国亚洲电影节(UK Asian Film Festival)合作放映万玛才旦导演遗作《雪豹》,由发行方Sonali Joshi做映前介绍,艺术家Ngawang Lodup带来现场表演。放映信息详见文末。
活动回顾
《气球》放映/ Tony Rayns 映前介绍(2023.6)
万玛才旦自小在藏地接受教育,我推测这可能是他的电影中主要角色总是牧民,并总以自传式的回忆呈现的原因。《气球》中受教育的长子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万玛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万玛本人从未明确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我的见解也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尽管如此,《气球》中出现的牧民家庭与他自己的实际家庭非常相似:他与祖父有着特殊的紧密关系,祖父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他通过与祖父的接触学习了佛语。正如大家即将在电影中看到的,祖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再次强调,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并不是在陈述这是自传性的,只是我认为《气球》在某种程度上包含了他个人生活中的一些回忆。
万玛才旦的教育经历非常独特,因为他在当时的藏地接受了藏语教育,他也能够流利地运用普通话,这使得他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专注于藏汉翻译,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两种文化之间的调解者。事实上,万玛是少数几个能够流利使用这两种语言,并能够充当翻译和文化调解者角色的人之一。
他曾经研究过文学,短暂担任过教师,也在藏地做过公务员,但除了文学之外,他对电影也有着极大的热情。万玛曾两次申请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两次都被录取了,在2000年代初完成了两个课程(现在都已经变成短期课程),这为他提供了一些制作电影的基础,并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
几年后,他再次回到北京电影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并用他的第二部长片获得了博士学位。在两次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之间,他回到家乡拍摄了他的第一部长片,名为《静静的嘛呢石》,该片是根据他自己的原创剧本制作的,后来万玛将这个剧本改写成了文学故事并收录在他自己的同名中文故事集中。
这本书中还包含了万玛后来几部电影的原作,包括《塔洛》和他离世时尚未完成的《陌生人》等作品。根据我在北京的朋友所说,万玛已经完成了《陌生人》的拍摄,但尚未开始后期制作,我想他的儿子久美成列或其他合作伙伴可能会接力完成这部电影的后期。我期待《陌生人》能成为一部伟大的遗作。
还有另一部他完成拍摄的电影,《雪豹》,可能会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初上映。与此同时,《气球》是万玛才旦最后一部已上映的电影,它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稍后你将会亲自体验其精彩之处,因此我不打算详细讨论它,但请让我简要提及一下,就像万玛的所有电影一样(除了第一部),《气球》探讨了藏汉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异,我认为这是《气球》这部电影的精华所在。
故事背景设定可能是在1980年左右。那时,一般家庭仅限生育一个孩子,而少数民族家庭如藏族最多只能有三个孩子。《气球》中的这个家庭的问题出在家长达杰,由金巴扮演。金巴是万玛才旦导演最喜欢的演员之一。2019年,我曾在东京的电影节担任评审,《气球》当时获了一个奖项,尽管万玛才旦本人不在场,但金巴有出席,我有幸能够亲手将奖杯颁给他。
金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在万玛才旦的创作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在《气球》中也一样,他饰演了这个家庭的家长。他之前还主演过《撞死了一只羊》,那是一部非常男性视角的电影,我这么说是因为那部电影里几乎没有女性人物,所以我会认为它基本上是关于男性的。相比之下,《气球》这部电影我认为主要是关于女性的。
电影中有三个重要的女性角色:一个是达杰的妻子,卓嘎。她有一个妹妹卓玛,因与一个年轻作家发生了不好的经历(可能涉及情感或性),她成为了一位尼姑,而这个年轻作家现在是家中大儿子所在学校的老师。还有第三个重要的女性角色,她是一位女医生,是为这个社区服务的人之一。这三个女性角色在电影中是焦点,尽管这不是一部关于女性解放或女性自我发现的电影,但是如果你想要去寻找这些元素,你也能在镜头之间发现它们的存在。它不是一部教导性的电影,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粗俗的、多愁善感的观点,它只是呈现了藏地某个时期的生活状态,并邀请你自己来得出一些结论。
或许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部影片里女性的自我认知开始发生一些变化:例如,在电影中,卓嘎这位妻子第一次生气地对一个男人说话,对她而言,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她在她的一生中从未对男人发过脾气,因此这对她来说实际上是一个进步。电影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这一点。
同时,我想提及两个片中可能存在的小问题。首先,正如之前提到的,电影设定在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实施的时期,但我的一个朋友指出电影中存在一些视觉上的年代错误,使其看起来并不像是20世纪80年代。尽管这可能是一个小问题,但不影响整部电影的质量。第二点是,电影中的一些人物和场景可能会让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不太熟悉的观众感到困惑。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相信通过观看整个电影,你将能够理解并欣赏它。总的来说,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真实展现了中国藏地的生活和文化,以及个人在面对重大决定和挑战时的内心世界。
我有万玛才旦的第一部故事集的英译版,这本书叫做《Enticement: Stories of Tibet》,由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在2018年出版。我认为这是对万玛才旦的文学作品的一次开创性翻译,如果我能找到他为此写的一个简短前言,我想为大家读其中一段:
“I was born in the Tibetan areas, but then left to go elsewhere. I've been nurtured by Tibetan, Chinese, western and other cultures. These experiences integrated into my life and my creations, deeply influencing who I have become and allowing my creative work to show its current force. Sometimes I don't know what kind of person I am, how who I am, who I was, and who I am are related or different, or who my future self will end up being. Often in both my life and my creative work, I find myself in a bewildered and helpless state to the point of not finding a sense of direction or an exit point. But when I enter an exceptionally creative writing mood, I seem to be able to break away from perplexity and passiveness. My body and mind slowly relax to follow that wonderful rhythm that allows me to enter my inner world and into the inner worlds of the characters of my stories. In these moments, I feel completely at ease.”
我诞生于藏地,却离开故土远行。我得到了藏族、汉族、西方和其他文化的滋养,这些经历融汇于我的生命和创作之中,深刻影响着我所成为的样子,并让我的创作展现当下的力量。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曾经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何联系或不同,未来的自我将如何塑造。在生活和创作中,我常常陷入困惑和无助之境,无法寻觅方向或出口。然而,当我沉入非凡的文学创作情绪时,我似乎能够摆脱迷惑与消极。身心逐渐放松,随着美妙的节奏,我能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进入故事人物的心灵世界。在那一刻,我感到完全自在,心如止水。
我认为这段话同样适用于万玛才旦后来作为导演拍摄电影的经历,《气球》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塔洛》放映/ Chris Berry裴开瑞 映前介绍(2023.7)
正如刚刚所介绍的,万玛才旦导演最近因病而突然离世。他无疑是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第一位藏地长片电影人——这个说法尚存争议,因为尼泊尔也有一部分藏族创作者——然而,万玛才旦确是唯一一位多年来持续创作的电影人。他是中国所谓的“藏地新浪潮”中的核心人物,与他一同工作的,还有众多电影创作者,其中包括他的儿子久美成列。久美不久前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如今也已着手制作自己的长片。
在回顾万玛的创作生涯时,我想说,他的非凡之处在于:万玛很难得地同时受到了中国内外的藏人、华人和外国观众的欢迎和喜爱。我无法想象,还有哪位藏地文化的代表能够获得如此广泛的情感共鸣。我们知道,通常你可以获得某个人或群体的支持,但并非你不可能获得所有人的欢迎。万玛却能在这个狭长的空间中找到蹊径,赢得各方面的认可,这尤为罕见。并且,我想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在全力赢得所有人接纳的同时,依然能够恪守自我,讲述他想要讲述的故事,从未有过妥协。
我已经记不清楚第一次遇见他是什么时候,但记得的是,他在2014年曾为了《静静的嘛呢石》在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的放映活动首次来到伦敦,我们很幸运地有机会与他进行了深入的交谈。之后,我数次在北京造访万玛导演,而他总是那么热情好客。他也非常善于表达自己: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万玛总是知道如何在交谈时说正确但不妥协的话。
他的离去令我至今都无法接受,我和其他一些同事正在完成一本名为《Tibetan Cultural Boom in China(中国藏地文化热潮)》的书,探讨藏地文化在中国所掀起的浪潮,其中包括对中国藏地电影的研究,以此来缅怀万玛对藏地文化的贡献 。
关于《塔洛》这部电影,你会发现,一如既往,这是一部可以用多方式解读的具有开放性的作品。在曾经与万玛的交谈中我清楚地了解到,万玛走上电影和写作之路,主要是因为他不满于在中外电影及文化作品中所见的对藏地的描绘,既反感过度理想化,也讨厌在历史方面过度负面的描述。他想要通过自己的作品展现他所知的藏地生活。几乎所有万玛的作品都在讲述藏人所面临的现代化挑战,然而他并未直言其来源,这正是他处理灵活的一部分。
在《塔洛》中,这个现代化挑战是主角必须办理一张身份证,整部电影的叙事也由此展开。这部电影其实就是关于一个藏地孤儿牧羊人热烈却又悲剧地遭遇现代社会的故事。除此之外,我不会透露更多情节。
万玛的创作灵感很大程度上源自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他曾坦言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时,第一次观看阿巴斯的电影,他就产生了可以运用与阿巴斯相似的风格去描绘他自己的故土的想法。同样的,万玛的电影也和阿巴斯一样常以旅程为叙事框架,因此某种程度上可以被描述为公路片。但不同的是,许多公路电影中的旅程多以主人公向实现自我的目标迈进,而在万玛的作品中,旅程更像是一种往复循环,这在《塔洛》中也得以体现。于是,观众更多地感觉到的不是人物在前进和实现自我,反而是一种无法抵达终点的无助感。
《塔洛》与万玛的其他作品的最大不同在于,这是他首部有重要女性角色并且配有台词的电影。万玛在采访中谈及,因为藏族文化中的某种尊卑观念使得许多当地女性并不热衷于进入演艺圈,在他导演生涯初期,鲜有能够露面参演的藏族女演员。然而,在筹备《塔洛》时,他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位适合的并能够参演的女演员,而且你将在电影中看到,她的表演非常出色。
我希望大家在观看《塔洛》时,不仅要关注她的角色,还要注意摄影机拍摄她的角度,尤其是万玛如何通过这位女性的视角来展现叙事。这一点非常有趣,因为如果你有机会看他后来的作品,如《撞死了一只羊》和《气球》,你会注意到,这些作品中不仅有处于核心叙事地位的女性角色,同时还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包括从女性视角出发的梦境或想象场景。因此可以说,《塔洛》是万玛对女性角色的关注逐渐加深的转折点。可惜的是,这一趋势因他的突然离世而未能延续下去。
许多影评人,包括前几周为万玛的另一部电影做映前介绍的汤尼·雷恩(Tony Rayns)在内,都认为《塔洛》和《老狗》是万玛最优秀的作品。我大致同意这一说法,但最近我又重新看了一遍《气球》,令我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当然,我也确实喜欢《塔洛》,我认为这部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他早期借鉴阿巴斯长镜头和现实主义风格的导演阶段的集大成。这是一部能够让人沉思的电影,希望你们会喜欢并从中获得丰富的观影体验。谢谢。
放映信息
2024《雪豹》英国万玛才旦致敬放映(已售罄)
🎞 Snow Leopard, 2023, Pema Tseden,110m
⏰2024年5月8日(周三) 8PM
📍The Garden Cinema
39-41 Parker Street London WC2B 5PQ
影片及放映信息详见:
https://www.thegardencinema.co.uk/film/snow-leopard/
影人信息
万玛才旦
པད་མ་ཚེ་བརྟན།
1969年12月3日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和北京电影学院,作为导演、编剧、双语作家和文学翻译家,其以对藏族文化的深入描绘而著名。2002年和2004年,分别执导了两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和《草原》,2005年因同名长片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引起影坛关注,获得第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导演奖等多项国内外奖项,被伊朗著名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给予高度评价,被誉为中国百年影史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
其后的主要电影作品《寻找智美更登》(2007)、《老狗》(2011)、《五彩神箭》(2014)、《塔洛》(2015)、《撞死了一只羊》(2018)和《气球》(2019)。监制《八月》(金马奖最佳影片)、《清水里的刀子》(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大奖)、《旺扎的雨靴》(FIRST青年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等电影。近年来,万玛才旦导演多扶持年轻晚辈,他去世的前一天,还在朋友圈“祝贺年轻的电影人”。其担任制片的久美成列长片处女作《一个和四个》也于2023年底全国公映。
其文学作品获得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花城文学奖、章恰尔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捷克语、日语、韩语等多国语言出版发行。藏族著名作家扎西达娃称赞“万玛才旦创造了藏民族的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
主办方
Plus One Films
The Garden Cinema
UK Asia Film Fest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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