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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璨的散文《地深处的路》用纪实的手法,以金川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矿井工人为写作对象,深情书写了新时代采矿工人在地下千米深处的工作和生活,讴歌了企业劳动者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和坚韧不拔的劳动本色,用笔讲好金昌故事,展现金昌新形象。
作者简介:
黄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散文、小说发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散文》《雨花》《四川文学》《广州文艺》《西部》《星火》《广西文学》《山东文学》《当代人》《福建文学》《安徽文学》《飞天》《朔方》《延河》《山西文学》《青海湖》等刊物。作品被收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2020年民生散文选》《原浆散文精选集》《美文选粹》等选刊选本。荣获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荣获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人间烟火》。
一、进入地下的方式
有两种。一种是罐笼,“井”字形的铁支架,陈年的锈迹斑斑,滴着四壁冰冷的水,“嗵”的一下,像坠入寒夜里的一个梦。初乘的人则是噩梦,来不及撤回的两分半钟,心还在井口,人已跌入深渊。一种是特供吉普,同样“井”字形的简单方正,却能牢牢框住人的不安,缓慢地沿蛇形的路蜿蜒下行,一点一点那样的缓慢,把明亮从身后剪断,遁入黑暗的盘枝错节。
是沉睡十七亿年的龙首山寂寞衣袍下的垂直600米乃至1000米,被1958年秋日一个牧羊人低垂的眼翻动,照亮了紧随其后的寻矿人疲惫的脸,从此释放出它全部岁月里的光,镍、金、银、铜、铂、钴、钯、锇、铱、钌、铑……人们开始了地下的行走,戈壁开始生长出街道、工厂、商店、呼吸。
起初还只在地上,在西北强劲的风声中,人们手持单调纤细的钢钎,试图在牧羊人翻起的那块“孔雀石”脚下凿出一条通往富庶的路,却发觉现实远比想象中艰难。固执的龙首山一边用那块耀眼的石头诱惑人们,一边又紧守着心底的秘密,不愿让任何人碰触。
没有谁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自亚当夏娃开始学会用树皮裹身,到现在连低一等的动物都开始施用华丽的饰品,已充分表明人们接受诱惑的能力是所有生物里最强悍也是最顽固的。然而这无可厚非,如果没有对诱惑毫无保留的接受,人又怎么可能由从前的单纯的人长至现在的繁复的人,世界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的摇曳多姿。
人们用威力十足的钢炮在那里轰出一个大坑,像战争时期用力所能及的最大攻势收复一块领土,且不用向任何人表示歉意。人们在那个被破碎的大坑里用欣喜若狂的钢钎翻到更多的孔雀石,并一块一块细细地整理它羽毛上所有的光亮和色彩,用以装点大地之上这个光色泛滥亦行将枯索的世界。
这沉默了十七亿年龙首山想要说出的话啊,当这天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便再也不用矜持不用忍耐,而是滔滔如洪水一般涌向一个不再黑暗不再拥挤不再闭塞的广阔空间,并长长地在大地上舒了一口气。那孔雀石扎根的地方,经人们数十年的艰难行走,已扩至长1300米、宽700米、深310米,成为中国最大的人造露天矿坑,并在1964年国家最需有色金属时,使中国彻底摘掉“贫镍国”的帽子,持续发挥了26年的开采任务,共采矿2903万吨,像上苍赐福于西北大地上的一颗珠宝,熠熠的光。
……
2021年初冬的一个上午,我独自来到龙首山露天矿坑的观瞻台。经过57年的岁月侵蚀,它已作为一种遗址的存在,除了那些深情岁月里的怀旧者,极少有人光顾。
西北的冬天是它惯有的萧瑟的灰。挂在树枝上的不多几片枯叶的褐灰,刻在观瞻台石碑上的几行楷书的浅灰,被阳光画在石阶上的影子的黑灰,经道路自上盘旋而下的矿坑旧衣褶皱上尘土的苍灰,它们深深浅浅相互浸融,在幽蓝的天色下显得沉静而深远,好像一枚被岁月封塑的旧书签,搁浅在时间的博物馆里再难翻起。
只是,当你站在坑顶向深处探看,你会发现在它的坑底侧身处,有一个从高处需绷大眼睛才能看得清的很小的洞口。人类的欲望从来没有尽头,露天矿坑想用它侧身处这个针尖一样大小的洞,把人引入欲望的更深处。它想看人们在地下究竟能走多远,那些泥土以及石头的阻力远大于地面上已经建起的高楼叠嶂。并且,地下空气稀薄,会让人迈不动脚。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前行的路。经由这个小小的针尖一样的洞口,人们在地下修建了房子,虽然不似地上那样的华丽,像原始人避寒的山洞;人们精心地打磨好桌椅,将它们摆放在那山洞一样的房子里,虽然仅够不多几人走累了歇息;人们在房子的顶端悬挂起或明或暗的灯光,借以在地下进行生命的光合作用,好有充裕的力量去抵抗黑暗。然后,人们在这些房子、桌椅、灯光之间铺设了无数条经纬相通的路,让地下的行走不再冷清,不再孤单。
人们知道,无论罐笼的方式还是吉普车,地下的路都很长,要走很久。
二、又是劳模的一天
饭后一转身,同伴不见了,一旁的劳模豹子一样飞出硐室。
“这地下巷道就像迷宫,你要独自乱走,会迷路,会走到废路上去的。”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这里随时都有冒顶的危险,你会被砸着的。”
“给你配的手电筒也不拿,台车那么高,司机看不清巷道里的人,就只能靠手电筒晃动的光来识别对方,你以为它是摆设吗?它是用来说话的!”
“再别乱跑了,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劳模今年37岁,十分地健谈。在井下遇到这样一个健谈的人很幸运,你可以知道关于井下的很多事。
你会知道巷道顶部隔段出现一个铁丝网罩着的朝上的深洞,既是一个通风口,又是充填材料的下行通道,还是工人最紧急的逃生之路。之前一次火灾,几个矿工差点就出不去了,最后顺这个洞口才爬到安全地带。
你会知道狭窄的巷道内,当身后来车,就得赶紧贴墙站着等车过去。如果对面来了车,它就会专门停下来等你过去。人动车不动,车动人不动,如果违反这条秩序,你会被车挤成肉饼,那可是几百万的特供车,结实的很。
你还知道巷道粗糙的墙壁隔段出现的两个并排的铁皮盒子样东西,一个是水一个是氧气,巷道一旦出现危险,你得靠它们来拯救自己,拯救你在地上拥有的一切。
你还知道一个洞口从顶部突兀垂下来两根细长的棉线,是为了对焦找到掌子面的中心位置,避免矿脉偏离你的视线你的挖掘方向,否则你几十年在地下的活就白干了。
你要知道,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得给安全让路,哪怕不出矿,哪怕不挣钱,你每天都得好好地完整地从这里走出去。
……很高兴劳模是这样爱说话的一个人。
他还很英俊,那种眼睛毛毛的、脸盘方方的、线条像雕刻出来一样的英俊,让人看一眼由不得心上欢喜。
他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方式。上班,下班,接孩子,吃饭,刷抖音,计划明天的工作,夜色浓黑时上床睡觉。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却在井下待了十七年,且从没想过要调离工作岗位。
“这里也挺好的!我们班上还有一个25岁的男孩,家里给他买房买了三十万的车,他仍愿意在井下工作。现在的工作不好找,既然找到了,那这里也就挺好的。”他淡淡地说,虽然敞开的工作服下,灰色T恤的下摆破开了一个三角的口。要是到地下更深更热的地方,就只能全身只一条短裤,汗珠嘀哩嘟噜往地上滚。
“我第一次下井,看到那么大的工作室,想着人竟可以把这么大的房子建在地下,简直太神奇太伟大了。”他很开心的样子。
几个工人经过,笑呵呵地对他说:“又是劳模的一天。”
他也坦然地笑:“嗯,又是劳模的一天。”
他笑得亦好看,睫毛长长地遮着眼睛,有一种雾蒙蒙的清澈。
他是这个班的班长,还是井下最前线最危险的掌子面钻眼取矿的台车司机,每天的取矿量在全工区第一。
他见过一个矿工因疏忽大意被晃动的钢丝绳砸死,听到一个矿工被突然爆烈的轮胎强大的气压打到墙壁上把脑浆打碎从此成为植物人,还知道一个矿工被一台铲车挤在墙角再也无法呼吸。
而他,这个爱说话的英俊的能干的劳模,将在这样的地深处一直干下去。
也许,还会干到年老力衰再也干不动。
三、掌子面
“掌子面”,好像一巴掌拍下去一个印,手有些生疼。其实是专业术语,“开挖坑道(采煤、采矿或隧道工程中)不断向前推进的工作面。”
掌子面随矿脉向前或者转弯。矿脉在600米乃至1000米的地表测出来,用细细的笔绘成图,由施工人员垂直找到它地下的坐标,开始挖。
不能成片的挖,要隔道挖,否则会坍塌。几条并列的线,这一条线挖差不多了,用铁丝铆钉框住,水泥沙子石头填充凝固,回过头再从旁边这条线挖。
填充体得比例规范,铆钉得一遍一遍加固,还是为防坍塌。地下最要紧的便是把往前的路用最坚硬的东西撑住,人随时随地能跑出来。一般情况是,把需要的路留下来,不需要的路填结实。
水泥花钱买来,石头沙子戈壁滩挖来,从地上轰隆隆运到地下,轰隆隆倒入挖空的那些线上,气势很大,成本不小。
总不能把山挖空就不管了,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还回去。虽然有偷梁换柱的意思,但只要山自己没异议就行。
山能有什么异议?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哪怕你把我挖空了撂那儿我也是山,也许万年以后再变成水,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没有人想过要把山挖空了。
也没有人去想地表以下600米乃至1000米挖空了会是什么结果,--也许生态主义者会想,但那是另外一个范畴。挖矿的工人更不会去想,他们是按每天的工作量计工资的,挖的越多工资越高,日子越来越亮。至于山的空与不空,与他们无关。
甚至,在地上行走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还有一些人正沿着地下的路在挖上面的山,一边挖一边填,一边填一边挖,直到把这座山曲曲绕绕地挖完。
“这座山什么时候能挖完?”
“应该还可以挖三十多年吧。”
“那三十多年以后呢?”
“三十多年以后再往别处挖呗。”
“就像我们的包工队,这地方的活干完再到别处干,总不能饿死在这里。”
掌子面是人在地下将山挖下去的全部理由。它把一部分矿露出来,另一部分藏在身后,一步一步来诱惑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这坚硬的岩石的矿,黑乌乌的像发着铅色的光,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它还夹着暗红色的纹理,像宣纸上打了底尚未被墨压住的红色,似乎没这红色来做底,后面画上去的墨色就要跌下去似的。
摄影师让两个矿工在暂停施工的掌子面的矿石上摆出掘矿的动作。他一路的沉默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和他的助手早已手持照明灯将掌子面布置得像幽暗深洞里透出的一片光。
过几日便是矿工所在单位的劳模表彰会,掌子面这样重要的场景怎么能落下呢。人们会为这里的每一个画面热烈地鼓掌,甚而为某一个感同身受的镜头热泪盈眶,这是一个优秀的摄影师最想得到的结果。
是一名敬业的摄影师,下矿井拍摄已有无数次了,但每次来还是第一次的感觉。他蹲在凌乱的矿石上,甚而跪倒在矿石面,将照相机镜头调得很低,好把矿工的形象拍得高大伟岸一些,虽然这亦是他的一厢情愿。
一个成天在黑暗巷道里跟矿石尘土打交道、全身沾满污渍的人,形象能伟岸到哪里去呢。他们不过是短暂地配合摄像师摆出他想要的姿势,满足一下后续宣传的需要。等摄像机镜头咔咔咔闪完,他们还是那个满身污渍灰头土脸整日不见阳光的普通矿工,生活也依旧是一天一天的开心或不开心,顺意或不顺意。
但他们在掌子面配合得很认真,双腿一前一后摆出的弓步如剑的出鞘,脸部肌肉像铜塑一样拧得很紧。就连坐在矿石堆摆出闲聊的样子时,亦严肃地曲膝支肘显出一种有力的端庄。
在摄像师镜头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不停地角度变换中,整个掌子面的拍摄更像旧时乡村幕布上一部经典的黑白老电影,漫漫地有一种旧情绪在那里漾。
更多的人只在回忆往事时才会想起这样的镜头,那个时候人们连地上的生活都疲惫,像涂了一层做旧的漆。等若干年后的今天,地上的人们换成了彩色新布景,这陈旧的黑白电影便只能托付给尚不能完全掌控地下道路的人来放,地下的崎岖允许它的慢。
他们放得谨慎且认真,像在重过一次旧日的生活。等这些生活都放完了,再由他们自己遗忘。
掌子面的路每时每刻都在成为过去的路,不会有人再回头。(刊发于《星火》2022年5期)
来源:镍都金昌客户端
编辑:常远(实习)
责编:田红娟
审核:马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