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那是一个有声音的坝子。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铜锣的声音是村庄中最重要的声音。婚丧嫁娶，祛邪纳福，被敲击的铜锣的清越声，都会让一个个静默的村子活泛开来，那种山鸣谷应的氛围，是声音的乡愁。在大山深处，铜锣的声音，是社稷，是烟火，是热气腾腾的人间。去铜锣坝，我的耳朵里塞满了这铜质的金属声。
在滇东北，被称作“坝”的地方，都是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水乳交融之地。坝其实就是山间小盆地，是看得见山水的所在。在故乡昭通，我少年游的地方，有彝良的小草坝，大关的黄荆坝，永善的蒿芝坝，盐津的缪坝，水富的滚坎坝，但却独独错过了铜锣坝。当接到去铜锣坝采风的邀请，我顿时把其当成了对遗憾的弥补，欣然答应了下来。主办方给采风团安排的路线，是从昆明飞宜宾，然后从宜宾去铜锣坝，但后来因航班原因，改为飞往昭通，然后从昭通去铜锣坝。这临时改道，却大快人心，虽然改道后要多出一个多小时车程，也因此避开了宜宾令人生畏的暑气。时令正值盛夏，“银鹰”降落有“秋城”之称的昭通。“秋城”昭通也是坝子，且是大坝子。在亮丽的高原阳光下，大坝子也热气蒸腾，让人觉得“秋城”之谓，有些名不符实。但采风团的人们，并没有吹毛求疵，顶着热浪登上了主办方恭候多时的中巴车，直奔昭通城区。那是中午，人们也是饥肠辘辘，中巴在一家不起眼的餐馆前停下，一切都是简易的，从就餐环境到桌上食物。但昭通红豆酸菜汤的酸爽，金豌豆凉粉的鲜凉，再加上牛肉凉片的麻辣香，口感轻易地替代了体感。在体会了小餐馆的大厨艺后，中巴再次启动，一路向北疾行。而水足饭饱的采风团一行人，也似乎丧失了美食带来的那份兴奋劲，像极了这盛夏大太阳下的植物，发了蔫，昏昏然。我却没有倦意，整个人都处在持续的亢奋中，仿佛要把曾经的错过找回。中巴像一支箭，掠过高高的昭通坝子，然后扎进著名的滇东北大峡谷。
图片来自“铜锣坝国家森林公园”微信公众号
是的，我不是在车里，而是骑在一支一往无前的箭上，它正在把群山渐次划开。在我的左右，都是逼仄的大山。雄奇，险峻，巍峨。先前塞满耳道的铜质金属声，现在变成了风声，那种呼啸的尖锐的劲头十足的声音，让我的双耳生痛，左右耳之间仿佛也有一支箭要将它们贯通。海拔高低带来的压差，让我的双耳几近失聪，我仿佛在看一部惊心动魄的无声电影。峡谷太窄了，它们之间只有一条江的宽度。很多地方，高速公路都是架在河道上，河道里江水奔流，桥梁上汽车飞驰。坐在车里的我，看到了绝壁上的悬棺。我知道，车已进入盐津，盐津诗人樊忠慰的诗行此时蹦出了我脑海：“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他想飞。”自然风光与诗歌意象让峡谷在我眼中和心里生动起来，旅途顿时妩媚，在中巴车冲出豆沙雄关之时，我突然想到了袁滋——唐朝的使者，你在石崖上留下的，是美不胜收还是惊恐万分？还没等我把思绪从历史中抽离出来，铜锣坝就到了。
图片来自“铜锣坝国家森林公园”微信公众号
这不是一个烟火弥漫的坝子，这分明是一片森林的海洋，植物丰茂得哪里像是在残山剩水的滇东北，更像是置身于绿宝石般的滇南。我们到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林中起了白雾。那丝丝缕缕婀娜着姿态向上慢悠悠升腾而起的雾气，让我有一种从人间扺达仙境的错觉。黄昏加上雾气，世界一片朦胧，从中巴上下来，迎面扑来的是丝丝凉意和爽朗的清新。负氧离子被纯净的空气带进鼻孔，整个肺都像被清洗了一遍。沁人心脾的舒适感，让人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轻盈。我们入住的是景区内精心设计的宾馆，房间带了观景阳台，能看见墨绿的森林中高耸的塔楼。接待方的人告诉我，那是护林人的瞭望塔。这塔，不仅自成山中一景，还有护林功用，让我打心里佩服打造者的独具匠心。独具匠心的还有这森林公园里的宾馆设计，它没有显山露水的招摇，而是安静地在公园一隅，沉稳、低调，不争不抢，只求与远山近水和谐共存，大度、泰然。在来铜锣坝之前，我正在被失眠症折磨，每晚必吃一粒思诺思，否则，就会辗转难眠。但入住铜锣坝的第一夜，我躺在床上，看了一会手机，不到半小时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已是早上七点半。起床后的我，感到浑身舒爽，有种经历了深度睡眠后的愉悦感。早餐时与同行者交流，都有一个共同的体会，那就是睡在铜锣坝，能睡得沉，睡得香。
图片来自“铜锣坝国家森林公园”微信公众号
铜锣坝是一个森林的王国，3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上，都是参天古树，堪称是滇东北保留最完好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区。这里有珙桐、杪椤、红豆杉、银杏、水青树、峨眉含笑、香果树、木瓜红、鹅掌楸、杜仲等国家级保护植物。我在铜锣坝森林里，饶有兴致地找寻珙桐树，因为在我故乡巧家，也有珙桐，从小我就知道它是濒危植物，是国务院颁布的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但我只听说却没见过。我曾听见过珙桐的人讲，这珙桐又叫鸽子花树，花开时，仿佛树上蹲满成群白鸽，那景致极美。但此时并非珙桐花开时节，我寻到它时，珙桐只有心形的叶子，但依然有一种木秀于林的出类拔萃，带着君子之风，难怪它会成为世界著名观赏植物。
铜锣坝森林长在巍峨的大山中，它集雄奇险峻秀幽于一体，森林景区中有4条溪流，有4个壮观的瀑布。我在其中一个龙门滩的瀑布领略了什么是飞银溅玉大珠小珠落碧潭，那美丽的跌落，惊心动魄。所有的跌落都有一种悲壮的气质，那种一意孤行，是水的向死而生，它的轰鸣声，此起彼伏，但正是这种喧哗，让这山林更显寂寥和空灵。在铜锣坝，我没有去觅它的传说，也没去寻它的文化。在自然的面前，只有自然本身，其他的都是累赘。本以为要走进烟火人间，却置身于桃源世外，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图片来自“铜锣坝国家森林公园”微信公众号
山无水抑或水无山，在中国人心中，都不能称为风景，在审美上都有着巨大的缺憾。铜锣坝虽有溪流，但都藏于山林深处。要让铜锣坝山水相依，水映着山，山抱着水，那景致才叫完美。我想，这就是那个叫仙女湖的人工湖存在的理由。我听人说，这湖之前是真正的坝子，我上船处被称为廖家茶园，似乎就印证了这一点。如果不是有人介绍它是后面人工打造的湖，我一点都不会怀疑它是天然形成的。这山水交集得真是堪称完美，看不出人工痕迹，只是我坐的游船有些刻意。山水营造出的古意，我以为是想把我变成一个古典诗人，而我是真的生出了行至水穷的决心，有了坐看云起的逸致。这湖中碧波，轻轻荡漾开去，推波助澜的船，被两种色彩包围其中，最里的是水的蓝，外是林之绿。在颜色的盛宴里，我拒绝传说的添加剂，排斥文化的味精，我不咏诗更不作赋，我只想眯了眼看这蓝绿，看山近了又远，看云去了又来。在仙女湖上，你不一定能邂逅仙女，但你却一定有飘飘欲仙的美妙体验。在仙女湖，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只要尊崇于自然，也能打造出让人流连忘返的胜境。
在铜锣坝，我洗了肺，静了心，安顿了灵魂，整理了心情。我离开，你到来，愿你像我一样，做一回仙，然后回到人间。就在我依依惜别时，我还真听到了铜锣的鸣响，一个从蜀地跟父母来避暑的男孩，敲响了挂在景区旁的铜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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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云南日报 潘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