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 女 山 下
羞女山下,款款深情。
为伊憔悴,为爱追寻。
商女之殇与二叔的执念
在那片古老而厚重的乡土之上,二叔的故事宛如一首低沉而悠长的悲歌,深深烙印在岁月的辙痕里。
二叔诞生于 1945 年,那是个战火硝烟逐渐消散却依旧伤痛未愈的年份,故乡的山水还留着战争的疲惫,而他的家庭也被贫穷与苦难紧紧束缚。家徒四壁的窘迫,父亲的久病缠身,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这个家摇摇欲坠。9 岁的二叔踏入了学堂,先生念起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似一道神秘的光,穿透了他混沌的心灵。那诗句的平仄韵律,在他稚嫩的心田种下了奇妙的种子,他只是单纯觉得好听,便执拗地要把它记住。
命运却在此刻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二叔刚将诗句背熟,邻居匆匆赶来学校,带来了父亲投水自尽的噩耗。二叔狂奔回家,看到父亲僵直地躺在地上,母亲哭得肝肠寸断,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嘴唇微微抖动,轻轻吐出那两句诗:“哼哼,商女不知亡国恨呀,隔江……”声音微弱却清晰,仿佛这诗句是他对这个残酷世界最初的呢喃与质问。
新中国成立后,故乡迎来了新的希望,二叔也跟着大伙投身到集体劳作之中。每日清晨,天还未亮,启明星在微蓝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在窥视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二叔就起身了,扛起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随着出工的队伍走向田间。田野里,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如轻纱般笼罩着刚冒出头的庄稼,一切都显得静谧而朦胧。二叔望着这片充满生机的田野,心中满是对新生活的憧憬与向往。他想着,一定要努力劳作,让这片土地长出丰硕的庄稼,换得足够的粮食,让家人不再挨饿受冻;他盼着,通过自己的双手,能挣到足够的工分,有朝一日修缮那破旧的房屋,让家人住得安稳舒适;他渴望着,用辛勤的汗水,为自己和家人创造一个衣食无忧、充满欢笑的未来。
下到田里,二叔弯下腰,双手紧握锄头,用力地挥向坚硬的土地。此时,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辉洒在田野上,驱散了晨雾。每一下锄头的起落,都带起一小团尘土,泥土在锄头的翻动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土地在诉说着过往的艰辛。二叔的身影在这片金色的田野中显得格外坚毅,他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土地上。除草时,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烤得大地发烫,四周的蝉鸣此起彼伏,仿佛在为这酷热的天气呐喊助威。二叔蹲在田边,眼睛紧紧盯着每一株庄稼,手指熟练地拔掉那些杂草,粗糙的双手沾满了泥土和露水。偶尔有一丝微风拂过,轻轻撩动他破旧的衣衫,但那丝凉意瞬间就被酷热吞噬。二叔直起身子,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抬头望向远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与不甘。这片土地养育了他,可生活为何还是如此艰难?但随即,那丝迷茫又被坚定所取代,他不能向命运低头,就像那两句诗一样,即便无人理解,也要在心中坚守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然而,集体劳作的日子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每当因为劳作分工、收成分配等问题引发争议时,二叔争不过人家,便会习惯性地斜起眼睛,嘴角微微下撇,轻蔑地啐上一口,嘴里小声嘟囔着:“哼哼,商女不知亡国恨……”那语气仿佛这诗句是他最坚实的盾牌,能为他抵挡一切的委屈与不公,又像是他对生活中无奈现实的一种无声抗议。在他心中,自己就像那被误解的“商女”,明明努力付出,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只能用这诗句来慰藉自己的心灵。
后来,二叔娶了二叔婶。二叔婶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姑,她的世界简单纯净,不懂这世间的复杂纷争。可日子总要继续,柴米油盐的琐事还是会在这个小家庭里掀起波澜。每当二叔和二叔婶因家事争吵,二叔涨红了脸,大声吼出那句:“臭婆娘,你,你……商女不知亡国恨……”说来也怪,二叔婶听到这句话,便会像受惊的小鹿般,立刻停止吵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懵懂与惧怕,仿佛这诗句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威严。二叔见状,总会得意地扬扬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胜利神情,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在阶基上默默洗衣服的二叔婶,再次啐上一口,嘴里重复着:“商女不知亡国恨啊哼哼。”在他心底,或许这诗句已成为他在这个家中唯一能掌控的“权力”象征,每当生活的不如意让他感到无力时,他就用这诗句来找回一丝自尊与自信。
岁月的车轮缓缓转动,故乡的山水依旧默默见证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一场暴雨突袭,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乌云笼罩,墨黑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要将整个村庄吞噬。狂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吹得树枝东倒西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大自然愤怒的咆哮。二叔看到大队的水库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浑浊的洪水汹涌而出,奔腾着冲向村庄,吞噬着一切,心急如焚。他毫不犹豫地扛起自家的柴草,迎着狂风暴雨,一路飞奔至水库决口处。那沉重的柴捆压在他的肩上,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犹豫。
到了决口,二叔奋力将柴草往决口扔去,双手被柴草划破,鲜血渗出,但他浑然不觉。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望着那不断涌出的洪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守住,不能让乡亲们的努力毁于一旦。眼见柴草无法阻挡洪水,他又转身跑回家,背起家里的板桶、风车等物件,再次冲向决口。在与洪水的殊死搏斗中,二叔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气息奄奄地躺在水库堤上,双眼无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雨水、汗水和泥水交织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滑落。当生产队的人终于赶到时,二叔蜷缩在冰冷的积水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嚎叫:“天老爷,你敢同我斗?哼,商女不知亡国恨……”那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仿佛是他对命运最后的呐喊与不屈。在这一刻,他或许觉得自己就像那在乱世中挣扎的小人物,虽渺小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哪怕面对天灾,也绝不放弃。
二叔的一生,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在苦难中艰难前行。终于,在他未满 60 岁的时候,生命的火焰渐渐熄灭。临终之际,他躺在那间破旧的老屋里,身体枯瘦如柴,脸色苍白如纸,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消失殆尽。他的眼神缓缓地扫过围在身边哭泣的亲人们,最后停留在二叔婶的身上。二叔婶哭得声嘶力竭,她不明白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男人为何即将离她而去。二叔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轻轻地抱住了二叔婶的头,嘴唇微微开合。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想要听清他最后的遗言。许久,二叔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暮烟缓缓升起,笼罩着整个村庄,悲伤的哭声此起彼伏,在暮色中回荡。众人都在猜测二叔临终时到底说了什么,那成了一个萦绕在大家心头的谜团。直到有一天,一个半大小伙子悄悄地告诉大家,他听到了二叔最后的话语。那一刻,二叔的声音仿佛再次在人们耳边响起:“商女不知亡国恨啊啊啊啊……”
这声音穿越了时空,带着二叔一生的执念与无奈,在故乡的土地上久久回荡。二叔的一生,或许只是那个时代无数平凡人命运的一个缩影,他们在苦难中挣扎,在困境中坚守,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与命运抗争。而那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早已不再是简单的诗句,而是成为了二叔心中一种无法言说的精神寄托,承载着他对生活的困惑、对命运的不甘,以及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
多年以后,当故乡的人们再次回忆起二叔的故事,心中依然会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那故事就像一杯陈酿的酒,越品越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苦涩与甘甜。而二叔那荒诞而又执着的一生,也成为了故乡历史长河中一道独特的印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让人在岁月的流转中不断回味、思索……
萧骏琪,守三尺陋室,做一介布衣,写几篇文字,成半个文人。几本好书、几首好诗、几个好友、几回好梦,舒卷随意中,便足了一生。希望生活和生命尽可能简单干净,有时不妨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