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铁生
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梦里很安静,很寂寥,很空旷。我总觉得这副身体不属于我,却又对眼前荒芜的景象倍感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亲切。心中很乱,又不免生出些好奇的思绪,于是便试图抬起腿来往别处走走,无论这是不是梦,走起来总是有路可循的。
适应这具飘飘忽忽、空空荡荡的身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深知一个不属于我的身体如同不属于我的人生一样难以捉摸,难以掌控。我自认聪明的大脑倍感无力和疲惫,曾经一呼百应的细胞们沉睡着,精细而伟大的神经系统因为某种神秘而冷酷的庞大力量不得不停止了它巧妙的运作。我大口喘着粗气,只得作罢,将四处走动走动的想法暂时搁置。
“你看见我儿子了吗?他坐在一张轮椅上。”一个颤抖的、疲惫的、酸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从很远很远的远方来,细若游丝,缥缈萧瑟。
我费劲地抬起头来,目光撞上一张悲哀的脸。
“我并没有看见一个坐轮椅的人。你的儿子叫什么?”我发出陌生的声音。
“他叫史铁生。”
史铁生,史铁生,史铁生……史铁生。我当然知道史铁生,the detected hero。无数个日夜我阅读着他的文字,尝试着像他一样挖出自己的心脏,窥探一番自己的另一副面孔。我没有见过这样真诚的人,他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解刨,我看到他赤裸裸的身体和灵魂,还有跃动的思想。
我更加清楚这是一场梦,一场我不会拒绝的梦。然而我还要在这梦里寻找一本书的主角,我想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也会有许多观众,就像无数个小人物不知道史铁生也曾是他们的观众。
我告别那个悲哀的母亲,沿着她所看不见的车辙和脚印十分努力地前行着。我走走停停,冷汗浸湿了我身上这件白色的汗衫,微风吹过,我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直到车辙和脚印消失在一棵硕大的、苍翠的、遒劲的古树旁,我才看到那张轮椅和轮椅里的人。
空气很安静,史铁生低着头在写些什么。那张印刻在我脑海里的黑白照片此刻找到了主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惊喜的,诧异的,惶恐的,不安的,抑或是平静的。过去我把他视作精神标杆,绝望又痛苦的他一次次拯救起绝望又痛苦的我,我知道我的眼泪透不过文字,文字总是浮于眼泪之上,等待眼泪干涸留下淡淡的痕迹。可我也总苦恼自己的浅薄,走不进一个人的内心,看不懂一个人的一生,触不到一个人的生命。我总是渴望自己能变得更高尚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想得更深远一些,可有时又替自己找好了借口,怪罪于智慧和悟性不是人皆有之。然而我之所以喜欢史铁生以及他的文字,离不开某一些时刻我无意间仿佛找到了读者与作家两个灵魂交融的某一个点,而这样一些时刻,已足够使我平庸的一生遇见一些独特的、高尚的风景。
原来当我真正站在这个残疾人的面前,站在微风摇荡的苍老古树落下的层层枝叶下,站在宽厚而包容的地坛公园颜色剥落的朱墙后,心里头别无他念,只有宁静和耳边高远的风声。
“你的母亲在找你。”我又发出陌生的声音。
“我的母亲不在了。”史铁生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我。
“刚刚她还问我是否看见过你。”
“我的母亲不在了。她已经不在十多年了。”
我没有再说话了,我想,这跟我看得见车辙和脚印而她看不见是一个道理。
“现在是几几年?”
“1989年。”
“哦,那就是35年前。”
“你说什么?”他依旧困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你在写什么?”
“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又低下头去。
“你每天都来这园子?”
“每天都来。”
一片片焦黄的叶子时不时从头顶飘落下来,飘扬的风夹带着几分寒气,现在应当是秋天。我想起如今的地坛公园不能说是一片荒芜的景象,园子很大,游人不算多,却也不少,还是一样的宁静,偶尔却也会升腾起一派热闹的烟火气息。史铁生曾说过自己“常感恩于这园子”,不知道他是否会料想到,多年以后,这园子也常感恩于他的出现。那些用小石砖铺就的空旷的道路,那些展露岁月印痕的长椅,那些褪淡了颜色的飞檐古殿,还有那些携手走过一生的夫妻,那些顽皮不谙世事的孩子,四百多年以前,地坛不会料想到它们的风雨坚守,也不会料想到他们的出现以及自己的漫长生命。
“这园子怎么样?”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摆弄他的那只黑色的钢笔。
“全北京城最清静的地方,离家又近——你第一次来?从前没见过你。”
“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的话,好好地走走看看吧,这园子并不衰败。”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概这“并不衰败”,亦是史铁生来这园子的原因之一吧。一个绝望无助的人,渴望的是宁静,还有不那么绝望的一线生机。如果人的一生注定痛苦,那么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与痛苦相反的幸福,我们写作,就是要书写幸福。我总认为史铁生来这园子是为了寻找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能够支撑他走过余下的人生,或许也能减缓一些他那不可消散的痛苦。活下去看看,看看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活下去看看的。
“谢谢,我会去看看的。你呢,这么多年你都看见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这园子能去的我都去过了,也见过不少人。可我还是每天来,因为有些事我总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继续想,恐怕得继续一辈子。”
我常常觉得这地坛有无限的包容力,可以容纳历史和天地,这就是说,坍圮的围墙和挺立的古树,遥远的钟声和沉重的祭坛,欢迎每一种生命,接纳每一种可能。人们总是对有着丰富阅历和深厚沉淀的人和事物产生一种崇敬和依赖的情感,或许年龄和空间的隔阂更能促使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所有的故事和心路历程,并且在广袤的宁静中真正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生活的意义、活着的意义。曾经我说过高中古僻幽静的校园能包容我的一切愁怨和牢骚,因为那看起来不过是漫长岁月里的一段孩子气一般的天真可笑,就像地坛从未告诉史铁生什么,他却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得通的,想不通的;想得完的,想不完的;想得悲哀的,想得愉快的,想着想着半辈子就过去了,死亡的那一天是痛苦还是平静,看起来也并不重要,总之,死是必然要降临的。
“我知道你是个作家。”我嘴里忽然地就蹦出这句话。
“你认得我?”史铁生的眼里闪过诧异,而后是一阵无言。
“自然认得,我喜欢你的文章。”
“谢谢。不过,写作只是我的副业。”
“主业是生病?”我脱口而出。
他的眼里再次闪过诧异,我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了,但话既已说出口,便有一种释然流过身体,更何况,这样做很有趣。
“你好像很了解我。”他低着头笑了笑。
“最了解你的应该是你自己。”
“是吗?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清我自己。”
“可是你把心掏出来给我们看。”
“我常常来这地坛窥探自己的心,也旁观别人的生活,其实人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走到尽头是死亡。可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摇轮椅,看看书,写文章,就是要活下去,活下去看看,反正死是不必着急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对于史铁生,我多少有几分对于残疾人士的同情。我们无法忽视他存在生理缺陷的事实,包括他自己。这种失落和痛苦是伴随他一生的,病痛和残缺使他的生命更多的集中在精神和思想层面的生长,必须要承认,他的文字所展现出来的那种超乎常人的哲学眼光和思维高度,好像是从世界的另一个视角看到的,一个始终在填补空缺的视角,一个希望以精神自由来代替肉体残缺的视角。然而有时我竟忘却了他是残疾人的这个事实,似乎这种“特殊”在他的身上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摄人心魄的对于生命、对于生死的理解,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天生的作家,有没有残疾他都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可以这么说,因为作家史铁生,我们知道有一个残疾人史铁生,不是因为残疾人史铁生,我们才知道作家史铁生。
为此我时常为我当初的浅陋而感到羞愧,当然,“一个残疾人都活得比我精彩”这样的见识,现在的我也是时常要表示鄙夷和嘲笑的。
“咱们去看电影吧?”
“什么?”
“看电影。我俩。”
一个小时以后,交道口电影院门口,几只老麻雀停在售票口的窗台边。
我拖着不属于我的身体,他摇着轮椅,这一路我总觉得拖了他的后腿,他摇一会儿,等我一会儿。
“原来身体不灵便是这种感觉。”我用袖口揩着汗,苦笑。
“需不需要我把屁股下这轮椅推荐给你?”
“哈哈哈哈哈——”我们一起笑了,他确实很幽默。
电影院一派冷清,大门紧闭,售票口没有人。我们很尴尬地发现交道口电影院因为被鉴定为危房而停业了。我看着这栋老式建筑,仿佛它真的摇摇欲坠了。
“有为,与爱情,原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范畴。但暂时,亦可在心中持久,而写作,却永远地不能与爱情无关。”我想起来史铁生写过的这段话,是在《看电影》这篇文章里作为结尾的一段话。我很喜欢看电影,史铁生也很喜欢,所以我提议我们一起去他常去的那家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但其实这不是我的全部意图,大概是因为看电影就仿佛看几个人物的一生,或是看一个社会的倒影,我想看电影在史铁生眼中应当不单单是为了消遣,也许有别的什么因素,我不知道,所以我打算一探究竟。
奈何交道口电影院停业了,未来似乎也没能再次开张。
我望向史铁生,他坐在轮椅里,没有说话。我觉得有些抱歉,起初是我提出邀请,结果是他比我更失望。
天气有些凉,地上零落的槐花铺得到处都是,这栋楼还算气派,只是有些萧索了。我在史铁生的眼睛里好像看见它昔日的景况,排起的长队、携手的恋人、叫卖的小贩、手里的电影票,还有黑白的荧幕和动情的台词。
我就地坐了下来,他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反应过来就要摇起轮椅掉头。我拉住了他的椅背,他回过头来,对我笑笑。
“去哪儿?”我问。
“回家去吧。”
“走吧,顺路。”
“你连我家在哪都知道?”他开玩笑似的闪着狐疑的目光。
“我猜的。”
“哈哈哈哈哈——”
“就送到这吧。”史铁生转进胡同的时候,回过头来朝我招手。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胡同,掉了叶子的树从胡同这头把枝丫伸到胡同那头,好像跨过了一条银河似的。他摇着轮椅往前走,飞扬的尘土朦胧了我的视线,我有一种预感,这场梦要结束了。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我想问他病得怎么样,问他那些我没读透的文章,问他八子、歌唱家、长跑家、珊珊、庄子……问他人生该怎么活。可是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不再想打扰他平静的生活,病痛也好,快乐也罢。
绝望,抗争,绝望,抗争——史铁生的一生是这样度过的。不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的那样东西最后找到了没有,但至少死亡的那一刻,他是平静的。
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脑海里忽然掠过很多张照片,照片里的史铁生,有的坐在轮椅里,有的躺在病床上,有的和朋友在一起,有的和妻子在一起,唯一相同的一点是,他在笑。
人生来苦难,可他实在太苦了。地坛连接的是人与神,神游离于人世间之外,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命运?可是他始终在用爱来自救。不如说,是史铁生走出了史铁生的命运吧。
“今天很高兴认识你。”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
“人生该怎么活?”我在心里问他。
这个问题,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能不能找到答案。
我看不到他了,梦快要醒了。
再见,史铁生。
再见,铁生。
文字:林炆沁
审核:姜倩茹
编辑:边奕辰
责编:姜倩茹
来源:“初阳打造”新媒体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