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2024年8月8日 防务A5

“八一”建军节这天，的士师傅王孝奎很忙。

他很早就起床，前往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免费接送出院的退役军人。下午赶回公司参加茶话会，老兵们齐聚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还收到来自公司的“大礼包”：里面装着一把雨伞、一个茶杯、一条毛巾。此外，凡是参加公司组织的活动，即使当天没有出车接单，也都有补贴，且不会低于营业额。

这一天，只要深圳市区内持现役和退役证明的军人，就可以免费乘坐“深巴兵哥”车辆。董建斌和朱跃党已经在路上载了好几拨。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是“深巴兵哥”项目的“的哥的姐”。

2024年5月23日，深圳市退役军人事务局、深圳巴士集团联合举行项目启动仪式，组建深圳市退役军人专服示范车队，主要解决“4050”（40、50多岁）大龄退役军人就业困难的问题。全国首创项目“深巴兵哥”正式亮相。

“‘深巴兵哥’打上‘退役军人’的品牌，既切实解决了一批大龄退役军人生活困难问题，也有助于退役军人增强服务奉献意识、传承弘扬红色文化、发挥示范引领作用。”广东省退役军人事务厅厅长王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将成为展示退役军人形象的窗口、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名片。

目前，“深巴兵哥”车队对考核入职的退役军人年龄放宽至62岁，并推出分成制、承包制方案，享受国企职工同等福利等。车队已经有百余人，平均年龄47岁。

赵海艳刚好踩在平均年龄线上。

之前她在网上投过很多简历，但大部分企业入职年龄都卡在了35岁以下，她觉得自己可能很难再找到工作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深巴兵哥”招聘会上，深圳巴士集团港龙运输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李金龙承诺在其他企业找不到工作的大龄退役老兵，都可以去找他。

仪式结束后第二天一大早，朱跃党就把深圳巴士集团为退役军人免费提供的车洗的干干净净，开启了自己的“的哥之旅”。他记得很清楚，“那天赚了不少钱”。

“八一”建军节这天，只要深圳市区内持现役和退役证明的军人，就可以免费乘坐“深巴兵哥”车辆。

在深圳街头，属于“深巴兵哥”的出租车很抢眼。

统一蓝白色相间的车外壳，引擎盖上贴有醒目的“鹏城老兵”标志，车身侧面则贴有五角星图案，印着“深巴兵哥”“退役军人车队”等文字。

作为车队一员，赵海艳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细节。

比如，当乘客提着行李准备上车时，赵海艳会迅速主动下车，把后备箱打开，帮乘客将行李抬放进去。等乘客坐稳后，她又会提醒其系好安全带，并询问目的地。赵海艳总会提前设好导航，一切准备妥当后再出发。

在这里，赵海艳也发现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属感。

有一次，她接到一位眼睛受伤的乘客，那时已是凌晨两三点。赵海艳出于军人的本能，看着小伙孤身一人，于心不忍。把乘客送到医院后，她还帮乘客挂号并陪诊。临走前，赵海艳还让保安帮忙照看，小伙感动到一直说谢谢。

这样的经历，每天总在“深巴兵哥”车队里上演。不少受访的“的哥的姐”表示，他们不仅仅是在为生计奔波，更想维护好退役军人和“深巴兵哥”品牌形象。

董建斌对此深有感触。有一次他在机场排队等候乘客，突然，一个女孩特意跳过其他的出租车，挑选了“深巴兵哥”车辆。上车后，女孩特地对董建斌说看到车身的标志，就感到很有安全感。

“不能违章、不能绕路，时刻保持形象。我们走在外面，就像是一张名片。”董建斌总是以在部队时的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他说，每当驾驶着贴有“退役军人车队”标志的车时，有些许压力。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错误，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做文章。“这不仅是一项工作，更是一份担当。”

王孝奎则习惯把退役军人的优待证和名片整齐摆放在车头。

有一位乘客上车后，注意到了王孝奎很标准化的驾驶动作，感慨退役军人和普通司机的不一样。王孝奎说，他不仅遵守车队的规章制度，还把它们内化为日常行为。例如，他从不开车时划手机，也不做任何影响安全的行为。对待乘客，总是如沐春风，不带负面情绪。

朱跃党在外面出车时，他总是选择到有停车位的地方上厕所。“我不敢随意在路边停车，担心被人拍照，这样有损车队形象。”

他时常感叹，在工作中所保持的高标准和纪律性，可能是当兵时留下的“后遗症”。这“症状”，还带有骨子里的“正气”。

有天清晨，朱跃党接到一位香港乘客，准备前往机场。在等红绿灯的路上，乘客透过车窗，看到一位女士正试图拿走外卖小哥车上的快餐，就告诉了朱跃党。“不确定她是拿东西还是准备偷东西。”朱跃党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对外卖小哥大喊，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东西。

这样的“正气”，在“深巴兵哥”车队里很常见。

在“深巴兵哥”车队项目办公室，墙面挂了好几面锦旗，桌上放了不少封感谢信。

例如，张辉在机场路帮自驾游女孩换轮胎、王孝奎路遇事故车伤者上前救助，都收到了对方的感谢信。董建斌帮伤残病人送医，其家属送来“军民鱼水情，赞深巴兵哥”锦旗。

“这是驾驶员老兵们平时种下的善意果子。”李金龙说。

“深巴兵哥”的出租车为统一蓝白色相间的车外壳，引擎盖上贴有醒目的“鹏城老兵”标志，车身侧面则贴有五角星图案，印着“深巴兵哥”“退役军人车队”等文字。

赵海艳完全没想到，原来开出租车也会这么忙。

烈日当空，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赵海艳紧握方向盘，目光不时瞟向路边，不一会就有人招手。傍晚时分，天空逐渐染上橙色，赵海艳原本打算找个地方停车吃点东西，却又接到新的订单。

等她送完客，发现已经错过了饭点，想吃点什么却又没有胃口。于是赵海艳会靠些水果充饥，偶尔吃点零食。晚上11点后，打车的价格会加价。赵海艳每次都会去宵夜摊周围，或者是酒店附近守着。

每天下午两点，赵海艳会准时出车，直至第二日凌晨夜里两三点钟才回到家，工作时长达13小时。

“深巴兵哥”驾驶员的收入有两种方式，分别是“分成制”和“承包制”，无论哪种方式均可享受免押金模式。

“分成制”工资由三部分组成，即基本补贴（2360元）+政府临时补贴（1000元）+营收分成模式。如果月营业额达到1.4万元以上，且“无违章、无事故、无投诉、无欠租”，还可获得“达标奖”。

签署“承包制”合同，除了每月固定租车金外，剩下的收入都可全归入自身囊中。

车队里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分成制”，他们觉得这样“有兜底”。

6月份，赵海艳只跑了1.1万元营业额，工资到手四千多。她总结，可能是自己经验还不足，也可能是还不够“拼”。

“深巴兵哥”车队有很拼的“榜一的姐”。两万多的营业额，让不少人都很羡慕。

朱跃党也很“拼”，且有自己的“营业规划表”。

早上他会在住宅区门口徘徊，期待着有乘客出门。下午则会开车到办公楼下，等待下班高峰期。

朱跃党在深圳住了很多年，熟知每一个热闹的街角，每个繁忙的小区。还有医院附近的街道，总是人来人往，是载客的“重要地盘”。

“我要求自己每天要挣到500元营业额。”这样月营业额才能达到1.5万元。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朱跃党选择在月底“冲刺”，连续几天都接单到凌晨。

偶尔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跑七百多元。

那天，朱跃党接到了一个去机场的乘客，在机场回来时又接到去罗湖的单，紧接着还去了一趟深圳北站。这样的距离，被称为“长途单”，赚得会比平时多。

老兵们常常感慨，开出租车有时运气更重要。

开出租车没有规定休息日，朱跃党没有给自己放过假。他算了一笔账，每月只要营业额能达标，实际拿到手工资可以有八千多。“休息日也没事做，倒不如多赚点钱。”

在车队里，只有王孝奎选择“承包制”，他觉得这样“更自由”。

每天清晨六点半，王孝奎吃完早餐，准备开启一天的工作。他会先检查车辆，仔细清理车内卫生，调整座椅以及检查车辆的安全状态。

尽管满头白发，但身穿纯军绿色衬衫工装和黑色西服裤，外加规整的皮鞋，挺直的身板，让王孝奎看起来很是精神。

王孝奎有个“载客窍门”，总结出跑出租车的经验，就是要赶上一天中的三波客流量。

他习惯在早上7点准时出发，赶上早高峰。到中午时分，就到医院旁边转转，有时能接到十几个订单，这是第二波“流量”。当忙完中午的高峰期后，他就找个充电站，休息半个小时，顺便吃点快餐。傍晚趁着下班高峰期，王孝奎又能赚多一笔。

按照这样的窍门，每天晚上7点，王孝奎都能准时收车回家吃饭，从不熬夜。

6月份，王孝奎的日营业额均在六百元左右，月营业额达到1.7万元。除去每月固定的租车费用，充电费用和中午吃饭费用1000元，最终纯利润约9000元。

“我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收入，已经很满足了。”王孝奎颇为满意。

“深巴兵哥”驾驶员的收入有两种方式，分别是“分成制”和“承包制”，无论哪种方式均可享受免押金模式。

“年龄是个很大的问题，五十多岁，没人要。”

在加入“深巴兵哥”之前，58岁的董建斌发现一个很残酷的现实。虽然身体素质和条件还可以，但由于年龄问题，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1987年，董建斌从部队转业后，在老家内蒙古待了不到一年，就来到深圳做点小生意。直至1996年，生意不好做，有人给他介绍在居委会当司机的工作，这一开就是20年。

2016年由于腿部受伤，董建斌便辞职休养一段时间。近几年，他开了一家养生馆，但受到疫情影响，养生馆不得不关门大吉，最终亏了十几万元。2022年，他和朋友一起做工程，结果又是赔钱收场。

虽然临近退休年龄，很多同龄人都已经过上了“悠哉日子”，但董建斌是闲不下来的人，他想多赚点钱，让晚年的养老生活过得更有质量些。

在朋友的推荐下，董建斌选择开起了网约车，却发现即使每天早出晚归，收入也不理想。他决定还是去找找工作。

经过一段时间的“碰壁”，董建斌已经是深圳招聘会上的“老顾客”。在招聘会现场，他看到很多同龄人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赵海艳也是一名退役军人。1993年，她加入空军部队。由于表现优异，参加全军比武并多次获奖，甚至立了三等功。转业后，赵海艳从家乡湖北来到深圳，成家、定居，从电脑绘图工作转向财务岗位。

2021年底，由于赵海艳和丈夫工作都忙，两个孩子无人照看，她决定辞职在家。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长，独立性增强，加上丈夫只身在广州工作，赵海艳觉得在家的日子“人越发变得懒散”。

她想找点事做，也好和丈夫分担经济上的养家压力。

与以往找工作不同，赵海艳遇到了无法逃避的问题，年龄成了最大的瓶颈。

她曾面试过一家公司，让她负责三个公司的出纳工作。平时没有节假日，过年还要加班。虽然赵海艳不怕吃苦，但最后这家公司还是选择了一个更年轻的女孩。

事实上，“4050”是公认的就业困难人群。用朱跃党的话来说，年纪大出来找工作，焦虑仍然占了大部分。

1986年，朱跃党退役转业，成为一名环卫车司机。他每天清晨早起，驾驶着环卫车，穿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中，保持地面的整洁。

但2003年下岗潮来临，朱跃党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工作岗位。他决定自己创业，开一间小店，做起小生意。日子原本就这样平淡地过着。没想到疫情的暴发，小店陷入困境，亏损日益严重。疫情结束后，朱跃党无奈选择闭店。

人生就像一出戏剧，不如意的情况经常发生。没有了经济收入来源，家里还有老人小孩需要照顾，朱跃党陷入了“中年危机”。有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再这样下去，米缸要见底了。”

彼时，朱跃党已经57岁了，想找工作变得异常困难。由于年龄问题，他被挡在了许多职位的门外，也尝试过投递保安、销售等职位，都未能应聘成功。

转机发生在今年4月份，董建斌的老乡打电话跟他说，“深巴兵哥”车队正在招出租车司机，年龄放宽到62岁。赵海艳也偶然间在社区的退役军人微信群里，看到了“深巴兵哥”项目的招聘启事。

不过，她有些迟疑，“开的士”跟以往的工作经历完全不相关。家人也很反对，认为这个行业不仅高危、不安全，还很辛苦。赵海艳还是决定去招聘会看看。

在招聘会上，赵海艳遇到了很多相同境遇的退役老兵们，内心顿时踏实了许多。她不再多想，立刻报上名，并登记了公司的免费培训。

赵海艳原先怀疑自己能否胜任“的姐”，深圳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工作人员让她不用担心。就在今年4月中下旬，局里邀请深圳巴士集团连续开展两期培训活动，帮助近100名退役军人化解能力不足、技能缺乏等问题。

“这好比吃了颗‘定心丸’，培训结业即就业。”赵海艳说。

朱跃党也曾想，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他也愿意去大街上扫地，以此维持生计。幸运的是，深圳政企合作组建的退役军人车队，正是朱跃党所擅长的领域。经过考证和培训，他也顺利加入了车队。

“深巴兵哥”项目运行到现在，不到三个月。李金龙坦承，“双方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作为项目具体负责人，李金龙深知这是一个全新的项目，所有的决策都需要经过层层审核。最近，许多老兵纷纷找到李金龙，疑惑为何原本承诺的福利问题，如今还没有正式落地。

老兵们口中的“福利”，是深圳巴士集团招聘时所承诺的“享受国企职工同等福利”。即除了“五险一金”、高质量服务奖、传统节日福利、高温补贴、岗位晋升等国企职工同等福利外，还享受深巴充电站充电优惠、深巴食堂优惠、租房优惠“三优惠”优待。

李金龙理解他们的感受，他知道这些退役老兵对承诺的期待值。他感慨，深圳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和巴士集团都非常重视这些福利政策的落地，为确保把退役军人车队管好用好，落实对退役军人特殊优待，双方都积极对接研究，多次修改完善管理和激励机制。

他拿出厚厚一叠《深巴兵哥车队驾驶员高质量服务奖励方案》，上面写满了车队管理制度和奖励机制。“现在终于要落实了，希望能给老兵们惊喜，并在日常运行中不断完善。”

在工作微信群里，身为班长的董建斌也经常鼓励老兵们，要珍惜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董建斌不止一次在想，“深巴兵哥”这个牌子会越擦越亮。他说，当老兵们感受到公司真正的关怀，他们会将公司视为自己的家。“哪怕任务再繁重，也会全力以赴。”

除了福利问题，赵海艳有另外的困惑。

经过一个多月的跑车，她觉得开出租车坐的时间太长，难免腰酸背痛，担心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不过最近赵海艳发现，这一工作给家庭带来的改变，是“利大于弊”。

以前，她的大儿子觉得和弟弟的年纪差距大，对弟弟的学习从不过问，总觉得那是大人的责任。然而，现在大儿子知道妈妈开的士，忙得分身乏术，爸爸又远在广州，无法时刻关注弟弟的学习，于是他开始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弟弟学习和生活的责任。

赵海艳为此感到欣慰，同时觉得这份工作还能继续坚持。

朱跃党和王孝奎离62岁还有不到五年时间。他们也想一直干下去。

“项目做大后，岁数可能会放宽。”李金龙举例，一线城市的出租车上岗资格证已经放宽到65岁。他期待“深巴兵哥”退役军人车队，以后也可以进一步放宽上岗年龄。

在工作微信群里，身为班长的董建斌也经常鼓励老兵们，要珍惜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