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统老师是文革后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导师王仲荦。
2016年底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一套“中国断代史”,其中《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两部厚书,都是王先生1952年的上课讲义,1961年出版,1979年、2016年不断再版,至今未朽。
王仲荦讲究写大书,自然讲究搭架子、建系统,刘老师得其精髓,授课系统性很强。
刘统到了军事科学院,堆积在资料室的共产党早期绝密军事资料,都由细节构成,刘统如获至宝,从此天天钻在资料室,抄写甄别,直到退役。
史学家范文澜有言:板凳要坐十年冷。
刘统坐了十五年。
但这些秘辛课上不便讲,或者零碎忘了讲,要想知道,那么陪刘老师喝酒,待其酒后兴起神侃,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这是刘统更精彩的另一面。
我是2013年报名参加北京三智国学书院的中国现代史游学班,刘统从1921年讲到1981年。刘统是复旦大学谭其骧的博士,这个学科,偏重历史的空间,讲究“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所以刘统的课,历史事件发生在哪里,他的课就设在哪里。每次出游,晚上喝大酒,学生们围坐一大桌,二三十多人的大桌,老师居中对门,等大家都一一落坐,刘老师先端酒杯,扫视一桌人,很开心,眼睛眯成眼线,月牙弯的笑。全座在欢笑中举杯、开席,大家来自四面八方,甚至美国澳洲,彼此熟识,不再起立走动,而是举杯遥祝。喝着喝着,归入正题,学生们开始提问,刘老师一一道来,说着说着就叉开去,逸事趣闻,接踵而至,渐入佳境,信手捏来,绽开出一枝枝外出花,但绝不开无轨电车,环绕主旨,也许受其系统性的约束吧,听完就是一篇首尾呼应的读书笔记,慎终追远的历史笔记。蒋介石“4·12”大屠杀以后,年轻的共产党人血气方刚,以牙还牙,在各地搞起武装斗争,先是南昌起义,接着在工农运动基础较好的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相继发动秋收起义。毛还在路上,起义已经开始,没有训练的农民与矿工,一攻入浏阳县城,队伍就散了:抢商店的抢商店、发洋财的发洋财、下馆子的下馆子。待毛泽东赶到,收拢部队,几千人只剩下800人,毛是个小学教员,第一次带部队,秀才碰到兵,居然还敢带!先退到文家市,去哪呢?那时还不知道井冈山有个半年党龄的山大王袁文才,只能往南走,因为湘南还没有白色恐怖。整天在湘赣边界的山沟里,衔枚疾走,有方向、无目标,不得不规定下级:不许问,跟着走。没有目标的溃散部队最难带,开始不断有逃兵。晚上一人放哨,一人逃跑,放一个班,互相监督,可能一个班都跑了。毛泽东不得不妥协:走可以,枪留下。结果留下来的坚定分子反而负担更重,背着两杆三杆的枪,疲惫而盲目地走。到了三湾村口那棵亭亭如盖的树下,刘老师感慨道:我每次到此,站在树下,体会到当时的毛该有多么沮丧,几乎绝望,但毛毅力坚强。先将部队缩编为第一师第一团,下设七个连,每个连派几个党员干部,支部建在连上,这是古今中外所有军队没有的创举。最初目的:看住部队,不再有逃兵。后来才利用这个灌输通道,不断赋能:打仗时,指导员是督战的,平时呢做思想工作,等等。上了井冈山,部队不断壮大,先是南昌起义溃散的部队,朱德聚拢后,跑来与毛汇合。朱厚道,2400多军人,居然带了老婆孩子,人数达8000多。接着彭德怀带着平江起义失败后的800多人投奔,口粮成了问题,于是毛与朱率领大部下了井冈山,寻找新的根据地。湘赣边界很穷,村子很小,部队到了房子不够用,于是卸下门板当床,摊开草垛当席,第二天开拔,留下一地的木板门,横七竖八,老乡无法对拢上门板,因为各家的门轴不一样。散乱的草杆,简直是一地鸡毛,谁是谁的?老百姓怨气很大。毛泽东善于发现细节,马上堵漏,提出:上门板、捆铺草,就是开拔前,将各个门板插上各家门轴,散开做垫的草捆好,放回各处。伟人做大事,总是从基础做起,抓细节开始,在座的商人跟着毛泽东学创业之道。同一时期起义的黄麻起义失败后,麻城的武装起义领导人王树声只剩下他与另一位兄弟,躲在山里,饥饿难忍。山下镇上有个铺子是王树声叔叔的,王树声带上兄弟,脸上抹上锅底黑灰,晚上去劫浮财,踹开门,高喝:“红军来了,快把钱交出来,饶你一命!”他的婶婶一听声音很熟:“这不是树声吗?怎么干起这个营生来啦?”赶紧喊:“老头子,快给他几块大洋吧。”又转头嘱咐道:“孩子啊,做些好营生,别再干这事啊!”这是张国焘在回忆录里写的,当时张国焘刚到鄂豫皖根据地,找高级干部谈话,王树声才说了这些。张国焘感慨地说:“到底是工农干部,对党忠诚,还能大义灭亲。”说到这里,刘统又顺势抽出一丝,1931年3月,张国焘、陈昌浩去鄂豫皖根据地,由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全程护送。顾完成任务后回到武汉,路过游艺场,技痒难耐,上台表演了一把魔术。而后更是以“化广奇”的艺名在武汉街头摆场子,还出入风月场所“过瘾”。4月下旬的一天,顾刚到江汉关门口,被曾经的下属、叛徒王竹樵认出,跟踪到他的住处,立即报告特务机关,将其逮捕。顾掌握着上海的中央机关及领导人住址,宣称押解到南京才肯招供。武汉连发六封急电给南京的中统头子徐恩曾,且均注明“徐恩曾亲译”。正好周末,徐到上海玩去了,值班的机要秘书是地下党员钱壮飞,刚开始并没在意,但看到接连六封电报,意识到事关重大,遂私自译出来,然后回家让女婿刘杞夫坐了夜宵火车,到上海告知李克农。在中统搜捕到达的五分钟前,上海五百多名地下党人撤离……正是这五分钟,挽救了历史,可以说这是一场生死竞速!如果不是这五分钟,很难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当时在上海的中共领导人几乎是党史的半壁江山,比如:周恩来、瞿秋白、王明、博古、邓颖超、邓小平、陈云、陈赓、聂荣臻,等等。周恩来后来曾多次回忆说:“如果没有龙潭三杰,没有钱壮飞,我们早就不存在了。”顾顺章两天后被押到南京,抬头一看门牌,大呼:这不是我联系的内线门牌吗?虽然上海中央及时转移,但在顾顺章的泄密之下,整个上海地下党组织高达八百名党员被逮捕。由于顾顺章的指认,被国民党逮捕的中央常委恽代英被识破身份,当场被枪毙;曾是中央政治局五名常委之一的蔡和森被活活打死;中统内潜伏的重要情报人员杨登瀛被捕(“龙潭三杰”就是通过杨登瀛这条渠道打入中统的)……上海中央机关瘫痪,转移到江西苏区,其中的共产国际代理人到了苏区,排挤毛泽东,将毛建立的中共最大的根据地——10万红军与20多个县,葬送于第五次围剿,红军不得不迁徙——长征。而钱壮飞暴露后逃离中统,参加了长征,却神秘消失于长征途中,原因有空袭遇难、民团杀害等不同说法。后其子钱江成为中国著名电影摄影、导演,其女黎莉莉(原名钱蓁蓁)成为著名电影女明星。刘统肚里的细节太多,层出不穷,就像《渡江侦察记》里的台词:“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每次出游,如果落脚大城市,下午会找个咖啡馆喝下午茶,回答女同学提出的女性话题。有次行走上海,在汉口路的扬子江饭店底楼围坐喝茶,女生好奇地问起江青与上海文艺界的恩怨。刘统说,江青的母亲在康生家帮佣,江青投奔革命是少爷康生引导的。江青喜欢文艺,天赋也高,她到上海,参加左翼文艺活动,比如演话剧,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上海文艺界人士看不起这位很轴的乡下来的女愤青,好像是金山吧,模仿江青。刘统呢,模仿金山的模仿,展开双臂比拟双翼,上下摆动,一口山东口音的国语朗诵:“飞呀飞”,到了刘统嘴里,大葱腔都能喷出来了。有句名言,网上说是犹太人的:“往上爬的时候,要对别人好一点。因为你走下坡的时候还会碰到他们”,做人千万不能尖刻,否则遭殃!尤其碰上龇牙必报的江青:聪明而敏感、敏感而狭隘的女人,那就够你喝一壶尿了!1947年,刘邓大军刚刚结束鲁西南战役,部队急需休整,此时毛周旋陕北,拖住进攻陕北的胡宗南王牌军,根据地的陕北本来就土地贫瘠,战争期间粮食产量急剧下降,部队供给迅速成为难题。“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如陈谢及刘邓不能在两个月内以自己有效行动调动胡军一部,协助陕北打开局面,致陕北不能支持……”刘邓接电后,立刻掉头南下,千里奔袭,率领十二万大军,越过陇海线,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跋涉黄泛区,渡过沙河、涡河、汝河、淮河等天然屏障,远离根据地,无后勤保障,挺进一穷二白的大别山,以牵引胡宗南部。首先过黄泛区,泥泞滩涂,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丢弃战炮之类重武器,部队战斗力急速下降,尤其攻坚能力,在河南商城、中铺、光山斛三次伏击战因此都没有打好。9月27日在王大湾召开军事会议,邓小平铁青着脸进入会议室,说:“今天不握手,今天开的是按卵子会议!”刘伯承接着对下面的指挥员说:“你们摸摸下面裤裆,还有没有卵子?”逼得儒将爆粗口,可见战斗之严峻,也还原出军人气概!深夜赶到最后一道屏障——淮河,此时追兵已在30里外,与后卫警戒部队交火了。刘伯承亲自拿着树枝下河探深浅,喊:这里能架桥!见上游有人跋涉过河,赶到上游河心,水及脖子下,高呼:从这里过河!全军刚刚渡过,山洪下来,阻断了追击部队,刘邓进入大别山,搅乱了蒋介石的战略进攻计划。讲到这个细节,刘统深深舒了一口气:亲临一线多么重要,战机往往就是一瞬间。这个细节就显示出领导作风。 历史由人创造,人通过一系列细节,锻造成功或导致失败。有了细节,才有故事,才有《史记》,才像隔壁邻居,值得我们揽镜对照反思。没有细节,伟人就会腾空而起成为神,神,只是偶像,人与神不可同日而语,怎么能够对比反思呢?没有细节的历史是空洞的,没有细节的人物是苍白的,供编造者任意着色,比如姚文元根本不懂明史,居然写出洋洋洒洒万言书:《评海瑞罢官》,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线。没有真实的细节,就没有真实的历史,书写者就可以意识流地挥洒,任意涂抹,历史就成为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女孩。用细节串联起的历史,经得住拷问,才看出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比例,而不是偶然的天命或必然的理论。我们读的往往是“上下五千年,弹指一挥间”的宏大叙事,一个结论衔着一个结论,靠逻辑推理真实,而不是细节排序还原“本来”。在历史大家的著作中,呈现出无数个细节,偶然裹挟必然,形成历史潮流,轰然而去,成功者与失败者从中找到自己的壁影。像你、像我、像每一个活着的人,这就是历史的象征性,还有借鉴意义。什么叫宏大叙事?推导出“给地球铺瓷砖”的“正确”,逻辑上讲得通,实际上不可能,这就是逻辑坑。误导我们的往往是推理的“正确”,比如计划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