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的志业1
诸桥瑞
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学院本科,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专业硕士,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主要研究英国文学与西方文论。
“文学人”(literary man)有本雅明笔下“星丛”(constellation)的魔力,将多个碎片但关联的概念链接起来,如“文人墨客”、“士大夫”、“intellectual”、“literati”……这些语词贯穿古今东西,彼此有别,却因文学的共价,得以耀成星丛——这里,作者、读者、批评家的身份不断混同、交互合一。
以文学人为“志业”(calling)得以合理拥有多重面孔,让自我始终处于开放生成的状态,既与他者相知相爱,又不随人为俯仰。中文“志”,下部的“心”为形符,点明其情感向度,不怪称“诗言志”。拿文学人做志业,是发乎本心、本情之事,不能止步于基本的职业伦理(虽然这在现代社会已经难能可贵)。因此,我将“志业”译为“calling”,《牛津词典》释其既有“职业”、也有“使命感”之意。此外,“call”还有极日常的打电话之义,把文学的志业说成“calling”不至于把自己所从之事夸得太高,而显得矫揉造作。可不幸的是,总有那么一些“文学人”显得假模假式,用英文说来是太phoney。
英国作家福斯特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A Room with a View)中有一位自称“文学人”(literary hack)的莱维什小姐(Miss Lavish),她夸口道:“我们文学人是没羞没臊的物种(shameless creatures)。我坚信我们能把人心看透。”这话显然说大了,至少在抛掷此般豪言时,她没看清小说女主人公露西究竟倾心于谁——确实有些“没羞没臊”。可这位莱女士也确乎毫无文学素养,她大言不惭地说小说情节无非“爱情、谋杀、绑架、复仇”种种而已。更糟糕的是,她竟用“hack”来申明自己“文学人”的身份。但凡懂些英国文学史的人,都应知道该词与17、18世纪伦敦格拉布街(Grub Street)鬻文讨生的雇佣写手不无关联。莱维什小姐用“literary hack”自称,是自谦还是无知?英语“lavish”有溢美、奢侈之意——福斯特此处讽刺地有些上头。
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985),
导演:James Ivory
奢奓浮华的情感难以与真文学人相称,在英国有如此,反躬自身亦有如此。陆建德先生在《自我的风景》一文中,以《红楼梦》里“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黛玉为引拉扯开去,发现不少中国文人惯于相信自我变动不居的“内美”,一种先天具有的高尚品质。于是,他们不肯也不能稍稍圆通,借他人之眼看问题,“不合群也被抬高为卓越的同义词”——“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这里当然寄托着不俗的人文理想,但用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观圣学、见自我仍是我们需要补的一课。若作为“作者”的文学人不想沦为hack,我们该有这份清醒。
陆建德先生
不妨,我们接下来就把视角稍稍转移,看看作为“读者”的文学人。法国作家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也许能在关乎阅读的伦理上带来些教益。爱玛爱读诗,因其比之散文更有情丝,关键是“它更容易让人扑簌簌流泪”;爱玛也爱读故事,尤爱惊悚到令人气若游丝的作品,而她最厌恶的则是“日常人物与普通情感,诸如那些自然之物”(commonplace heroes and moderate sentiments, such as there are in Nature)。大概自幼沐浴在修道院的哥特气氛中,爱玛形成的阅读观恰好应和了莱维什小姐要死要活的情节观。可现实是赤裸的,爱玛把她如此浪漫的阅读经验投注其中,换来的只能是一出生命悲剧。(倘若爱玛能有幸读到简·奥斯丁小姐的作品,她的结局又该如何?)弥留之际,她感到“疯癫的迫近”——此时,向来客观的福楼拜式叙述者也跳了出来,留下这样一段凄婉的道白:
她只受了爱情的苦,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记忆中闪过,好比受重创的人儿,将死,感到他们的生命在流血的伤口上起伏。
夜幕降临,鸦雀四散。
这段话字字珠玑,犹如一把尖刀,击中每位读者,着实是把爱玛的美好撕碎给我们看。爱玛的敢爱敢做,固然是女性意识觉醒的象征,但一味投注浪漫的想象,远非文学阅读真正的教益。童明先生在《现代性赋格》中对此有极精彩的评点,他说:“爱玛因别人的欲望而欲望,欲望越强烈,越远离自己的追求。有普绪喀之初而无普绪喀之果,浪漫主义顺爱玛之路发展,失去自主判断,误入歧途。”
《现代性赋格》书影
浪漫之于文学好比母乳之于婴孩,它固然可以给文学人一些源头动力,但不是万能灵药。人是要断奶的!——倘若当断未断,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学-浪漫”也许会成为一剂毒药。大众文化对文学人的想象不乏这样的毒素。要做当代文青,你是否有标配的精致帆布包(印有“这是一个infj的包”字样?)、美式咖啡、胶卷相机……?在高度发达的物质社会里,马克思竟也不会想到自己笔下艺术浪荡汉的“波西米亚人”(Bohemian)竟与“布尔乔亚”(bourgeoisie)混同一体,摇身一变,爆成“布波族”(bobos)。然而,布波也好,文青也罢,这里有多少是浪漫的想象?又有多少是自主的判断?他们距文学人的志业究竟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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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力是文学人的基本素质。文学判断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论,但也并非没有判断。芝加哥大学教授韦恩·布斯(Wayne Booth)在其代表作《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中这样说道:“要是我们忽视了道德判断在阅读中所起的作用,那么现在对‘好人’和‘坏人’之类道德词汇的忽略则是不幸的。”此处的布氏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其背后的隐忧却不无道理。复杂的现实语境在审美的夹持下进入文学文本,欲在其中做些判断谈何容易?布氏发现,由亨利·詹姆斯和福楼拜等人开创的现代小说传统,看重“非个人叙事”(impersonal narration),力求给出客观的事实判断,而少了价值判断。呈现事物的复杂面向固然不错,但这种叙事本身会不会因其泥潭一般的纠缠性,而让读者无法返归生活?
毛姆《月亮与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里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在仰望星空时,是否想过他抛弃的结发妻子正在靠浆洗衣服维持生计?我们应该为斯特里克兰德太太这样在平凡中做出日常小事的小人物击节喝彩!“日常”如影随形,就是现实一种,每一位凡夫俗子都只得在此生活。伍尔夫《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里的拉姆西太太就是这样闪耀着光亮的平凡人。小说借画家李莉·布蕾丝蔻小姐的“中国眼睛”(Chinese eyes)这样评述她:
那个女人坐在那儿,兀自写着字,让一切都变得简单;让所有激奋、恼怒都化为云烟,她把事物从痛苦的愚蠢和怨怼中解救出来,让这让那都能联结起来。
拉姆西太太的身上也许还有维多利亚时代房中天使的影子,但她的温存、柔软以及女性特有的亲和力足以让个体忘却世间情仇,聚合在一起。在何种程度上悬置判断,去接受、宽容、赦免众生,也是人生的必修课。面对拉姆西太太的“恕人”之力,叙事者不由得这样自问:“生活的意义是什么?”(What is the meaning of life?);自答:“伟大的天启尚未到来。伟大的天启也不会到来。相反,这有日常生活的幽微神迹(little daily miracle)、光亮、和火柴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击出火花。”
《到灯塔去》1927年霍加斯出版社首版书样
不论是“镜”还是“灯”,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游荡的文学,总是赤裸地触碰大地、面对现实。近年来,史学界也微观聚焦,推出了一大批为小人物立传的作品。北大教授罗新《漫长的余生》无疑是其中佳品,该书讲一位虏至北魏的青齐女子王钟儿起伏跌宕的一生。王氏嫁到夫家后,居悬瓠城(今河南汝南),该地盛产板栗,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就有提及。罗新教授这样说:“唐人刘禹锡的诗句‘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就是写悬瓠城的。在刘禹锡写下这句诗的三百五十多年前,宋孝武帝大明六年(北魏文成帝和平三年,462),王钟儿嫁到杨家,之后在汝水盘旋的悬瓠城里过了两年平静的婚后生活,肯定秋天吃到了本地特产的那种板栗。”王氏有没有吃过当地的板栗,当然是一种猜测,可在真实的历史中来上一笔虚构,文学的幽灵就活在了字里行间。有时,虚构胜过真实,此言不虚!
《漫长的余生》封面图,罗新教授旁侧写道:
“她,如风中秋叶,如水上浮萍。没有她,历史就不完整。”
正因文学与生活的特殊关系,阿诺德所言“文学批评就是人生批评”尚不过时。我们此刻不妨把话头拉到正轨,看看作为“批评家”的文学人。艾略特(T.S. ELiot),现代主义诗歌的开山鼻祖,想必没有文学爱好者会不知那晦涩难懂的《荒原》(“The Wasteland”)。不过,他作为批评家的身份同样值得关注。1961年,73岁高龄的艾略特写下《批评批评家》(“To Criticize the Critic”)一文,算是对自己一生从事批评事业的回首。令人动容的是,他不但反思自己早年欠妥的批评理路,并提醒当今批评家要谨慎使用由他创造的“情感分离论”、“客观对应物”一类的术语。他在文末写道,“思辨写作”(critical writings)要少些“激情”,多些“智慧和谦卑”(wisdom and humility)。读毕此文,难免多次反身自问,“我”有多少谦卑?文学人的志业漫漫,要以艾略特为榜样。
“谦卑”不是让自己批判的锋芒稍稍收敛,而是一种浸润于心的美德。这是文学艺术带来的教养,不可辜负!木心先生说,文学艺术是“植物性”的,也是这个理。话说到这,难免要引先生的那首小诗《叶绿素》:
树叶到了秋天
知道敌不过寒冷风雪
便将绿素还给树身
飘然坠地,这些储存的绿素
是叶子的精魂
明年要用的绿的血液(1994)
歌德《植物变形记》书影
狂热不是叶绿素的精神,叶绿素也是一种谦卑,它是汩汩流淌的涓流,它不必争先,但争的是滔滔不绝。唯有此,植物性的“生生不息”才得以显现。文学人当有叶绿素的温良品格2。
从文学人的志业拉扯到植物,该适时打住了……
1本文系笔者受杭师大外院陈茂林老师邀请所做分享讲稿的改编,特此向他致谢。同样感谢叶林老师促我成文,并给予平台发布。
2借此向躬耕教育多年的“叶老”致敬!我们需要更多这样温良敦厚的老师。
参考文献:
E.M. Forster, A Room with a View and Howards End, New York: Signet Classic, 1986.
Gustave Flaubert, Madame Bovary, trans. Roger Clark.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Classics, 1994.
T.S. Eliot, To Criticize the Critic and Other Writings, Lincoln & Londo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91.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London: Vintage Classics, 2022.
Wayne Booth,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Second Edition),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陆建德:《自我的风景》,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
罗新:《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
木心:《鱼丽之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木心:《我纷纷的情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童明:《现代性赋格——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启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图文:诸桥瑞
编辑:何璐瑶
审核:叶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