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四年前的秋天,我们在白叶村的渡口坐上春光叔的船(上图)。写下这句话,我都觉得浪漫过头了。但情况确实就是这么个情况。那天是十月末,南方最好的天气,是下午四五点,一天中最好的光线。春光叔开着的是一艘木头做的渔船,我和好友邓莉跟着他的船在江上行走了一程。今年,几天前,我们再去江上探访春光叔,他那艘渔船已经换成铁船了(下图)。
渡口也换了一个。几年前那个渡口风清水阔,没有任何植物遮拦,正适宜“孤帆远影碧空尽”,适宜告别,当那叶扁舟开出很远,还能看得到渡口上挥别的那双手——视野太开阔了。但现在这个渡口却完全不同,先要走下一条根本看不出有路的斜坡,在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到达江边,再拨开各种穿越各种植物藤蔓的纠缠,才能发现它。
所以它是一个真正的“野渡”,“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野渡,只停着春光叔自己那两条船。他说上次我们去的那个渡口,被一些大船停着了,小船不适合跟大船停在一起,所以他另辟了这个渡口。他的话语,颇有一种高攀不起则自立门户的意思。
这两个渡口我都喜欢,我喜欢它们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带给我不同的想象。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渡口,套用沈从文著名的句子,“我去过许多地方的渡口,看过许多次的云”,这并不因为我行踪广泛,仅因我们大岭南水域多样,从海到江到小河涌。
小时候我有段时间和表妹跟外婆住在韩江边上,夜里便在火船靠岸的声音中入睡。先是一阵阵“突突突”的声音,然后像叹息的一声长鸣,之后便是辽阔的沉静。但这沉静是由船员们隐约的说话声、江水在船身上的扑打声衬托出来的。船员们粗声大气地说着话,听不清说什么,只觉得很寂寞。
表妹前两年特意买了江边的楼盘。现在,无敌江景成了一个卖点,但对她来说可能有更多的含义。她说希望还能听到亲切的船声,尤其是火船靠近码头时“突突突”的声音,那种声音与睡眠联系在一起,是格外催眠的声音。但高层的时尚小区,隔音效果很好,浩荡江声不再闻。
那时候每当上游有船开来,总是在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靠近码头。码头的周围自然地形成一个集市。客船带来的是异乡人,货船带来的多数是煤炭、木材,而从吾乡带回去的,则是蚊香、草席和毛巾。夏秋两季常有各种硕果,沙田柚,黄皮红柿,浮瓜沉李,还有一些如今想来尤其可骇的肉类,使码头边的交集更富于狂欢气息。
最吸引人的是那些走江湖的人,在这里展开他们的各式表演,有江西来的耍猴者,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棋局高人,以一包烟的筹码在等待着对手。
当人们在码头上交易,船上的船员开始洗船。他们用一桶桶江水冲刷船身,尤其是客船,瓜子壳、果皮、塑料袋和纸屑混杂在洪流中消失,大船像个巨人一样抖掉了身上的水珠,变得洁净。这船的本身和船上的人们,总是让我和表妹觉得好奇。
这是我和表妹在岸上观看的角度。而从韩江上游开船到来的春光叔和军民兄,则提供了从船上观看的视角。
春光叔和军民兄分别住在靠近留隍镇的峙溪村和土头村。韩江流经他们的村子。
他们年轻时就以行船为业。放过排(竹子捆成的竹排),开过渡船,坐过大客船。考虑到他们的年龄恰好比我们大十多二十岁,所以当年,当他们的船来到潮州市区,码头上,七八岁的我和表妹正在兴致勃勃地看船。也许我们和他们的视线,曾在40年前有某一瞬间的交集。
这么一想非常奇妙。
于是,他们的讲述补齐了我从童年起就对韩江行船的想象。
放排的风险自不必说,一般是两个人合力完成,一人站在船头,一人站在船尾,从他们的村子顺流开到潮州市是两个半小时,从潮州逆流开到峙溪是四个半小时。
更有意思的是客船。那时候潮州一带的交通以水上为主,乘坐客船的人总是特别多,有些站如果没有下船的客人,客船就不停靠,不管岸上有没有人要搭船。
岸上等着搭船的,一般都是有要紧事要办的人,多数是天没亮就从山里挑着农产品来到江边,准备乘船进城去卖。有的是有急事要办,比如到城里看病,搭不上船,急哭的都有。军民兄的父亲认识很多客船的船员,由此拥有一种骄人的特技:只要他在码头上一招手,路过的客船就会靠岸。
很多有急事要进城的人都会提前请他父亲帮忙,明天要搭船,今天先预约。他父亲,一个人就是一个航运中介机构。军民兄说他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跟着父亲乘船进城。他不需要像其他乘客那样争先恐后地挤进客舱,而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宽敞的驾驶室,驾驶室里甚至有功夫茶喝,他和父亲坐在那里,隔着玻璃窗看着拥挤不堪的客舱,体会着特权的甜蜜。
也许因为客船与这种优越感联系在一起,客船上的人们都令他记忆深刻,直到现在他仍能记得从潮州至留隍的客船上,固定的小贩有三个。一个卖糖果,一个卖油豆腐,还有一个卖包子。卖糖果的是姐妹俩,都很漂亮,她们在留隍镇的码头上还有个固定摊子,所以轮流出船。人们讨论姐姐更漂亮还是妹妹更漂亮,很奇怪的,总会有所偏好,没有一个人说“完全同等程度的喜欢”。
卖油炸豆腐的是一个老头。吾乡人们爱吃油炸豆腐,有一句著名的广告语:皮酥肉厚。配上蒜泥醋蘸料,往往是三四个人为一小组,蹲着围在一起吃一份,吃得欲罢不能。他的生意如此之好,从来不需要从出发站卖到终点站,大概一半的路程就可以卖完上岸,然后等着回程的船。
卖包子的,人很憨厚老实,但生意较差。船从留隍七点出发,一般人都是吃过早饭的,包子又是典型的饱腹食物,不像糖果和油豆腐,有零食的娱乐性质。只有少数极为匆促来不及吃早餐的人才会买包子。还有部分舍不得专程去吃午饭的人,也会买个包子随便吃吃。
由于水上交通的普遍性,韩江上有不少行业是国营性质,让人羡慕,包括客运公司、货运公司,还有航道维护的。航道管理站的常驻人员三四个,是镇上的人,他们收入稳定又没事干,每天手里提溜着手信找村里人喝茶聊天,慢慢的,关于管理站的人员的风流韵事,就变成了故事在村子里暗暗流传。
前面我所写的,关于韩江上的行船和韩江边渡口上的故事,都非常静好,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潮学研究者李坚老师。
他研究的领域是清末民初的韩江流域的乡村。
在他那里,我听到这条江上发生的很多血腥和残暴的事件。自古以来,商旅在河道渡口及码头边总会发生非常凶险的事情,如地方恶棍的哄抢、地方权力的倾轧。更令人心酸的是,韩江流域兴盛的物资贸易催生了苦力帮,这些苦力帮之间的冲突和械斗也一直都是码头故事的主题之一。
渡口(码头)的旁边,往往有市集,有各阶层人群交汇的活动中心。比如茶亭。比如庙宇或庵堂。
只要是人群交汇的活动中心,就会有纠纷。这些纠纷中,有的是挑夫、船商各个群体的利益攘夺,有的是村子族群之间,对渡口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的争夺。
这些争夺,又会与乡村宗族势力相关,往往酿成村庄械斗。
可以想象,码头其实就是漩涡的中心。
潮州城外的“蔡家围关口”是韩江木排贸易的主要放运点,大量的木排及商船云集于此,但这里有一段河道水势回环湍急,于是不少人专门守在河道事故多发点,守株待兔,等过往船只触石或者遇浪,一哄而上,抢夺货物。
潮州城外还有一个著名的竹木门码头,该码头设立于康熙年间,当时是韩江上游地区的大埔县商船户货运的专属码头。但它多次被码头周边的乡族势力所侵扰。
李坚老师说,有一块道光十三年(1833)的石碑,描述了当地乡族试图通过恐吓、勒索其他船户的手段,与大埔商帮抢夺码头的雇船业。碑文说“县属船只到郡,必泊竹木门外大埔马头。或因水浅,方雇小艇盘载,乃日久弊生。艇户皆属土烂,无论水之浅深,悉为霸截拦阻,不许泊岸。一见船到,即撑艇往系船尾,别艇不敢向前,任意勒索饱欲,方载登岸……”
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韩江边上,事实上即便在今天,仍然存在着内容不同的各种凶险。乡村从来不是静好的,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我们需要知道得更具体一点。
我还有另一个朋友,他说小时候,他家距离码头比较近,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挑着货担从异乡来的人们会心无芥蒂地敲开他家的们,借宿或者存放货物。他们家因此结交下不少来自异乡的朋友。
如此场景,令人向往。作家王鼎钧说,小时候他们家也曾接待过南来北往的人们,这些来自各种行业的人,在古道热肠的王家吃过晚饭,作为回报,他们会分别教给尚在读小学的王鼎钧各种才艺:认五线谱、拉胡琴、画素描、看相占卦、剪纸、打拳、简易魔术、刻图章。
就是各种异乡人,带着大江大河的故事,随水漂流,来到码头上停泊。然后又重新在这里出发。
这是码头让我激动的原因。
吾乡码头是在江边,但大海边的码头也是我激动的点。去过福建崇武的码头,去过海南莺歌海的码头,轮船像一个个巨人在码头上汇集,窃窃私语,巨大的身躯准备在大海上踩出脚步。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电影名字如此拗口,但其实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在电影中,在那个封闭的伊尼舍林岛上,却也同样有着一个码头。男主角那个孤独的妹妹,决意要离开小岛,她就是在这个码头上坐上船的。她向大海的远处摇摇晃晃地漂去,她那个同样孤独的哥哥站在高高的岸上向她挥手。这个镜头是整部电影中最富于希望的一个镜头(下图)。
关于渡口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来自《坛经》。当年惠能告别五祖南行,就在一个叫“九江驿”的渡口,那是靠近长江南岸的浔阳驿站。五祖弘忍说:“我是师父,该是我渡你。”惠能回答:“迷时师度,悟时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能蒙师法令,今已得悟,就该自性自度了。”
意思是说,我已经可以自渡了。五祖说:那你去吧,努力向南,我就不再相送了。
他们就在渡口边,完成了这段关于渡人和自渡的对话,让渡口成为一个更意味深长的所在。
小时候我们读过席慕蓉那首著名的诗,后来又被蔡琴唱成了歌: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莫非那也是如吾乡白叶村那样的一个空空荡荡的渡口。但是即便最为荒芜的渡口,只要是渡口或者码头,即便它空无一物,它也不可能真的空无一物。